路魂(节选)

作者: 达真

父辈的风雨晚辈的彩虹

早上7点,身体自带闹钟的胡廷辉按时起床,梳洗完备,冲一杯咖啡,嗫一小口浸在舌面,细细品味,同时凑近镜子,仔细端详常年高原紫外线照射的老脸,庆幸没有晒黑。

早餐简单、营养,煮鸡蛋、煮苞谷、馒头或面包、牛奶或酥油茶,边吃边过目开幕式上的发言稿,暗示自己尽可能脱稿,但仍心有余悸,于他而言,文字书写和按动快门,自感后者更得心应手。

今天是胡廷辉里程碑式的日子,反映川藏公路巨变的大型摄影个展——“雪域天路—一甘孜州70年交通变迁”在州博物馆开展。

在他从事摄影40年的经历中,要反映70年川藏公路的巨变,图片甄选工作量极大,这位1957年生人,成长经历和川藏公路几乎同步。上万张反映川藏公路变化的照片,经过反复筛选,最终295幅图片组合为天路启程、踏歌而行、盛世步伐、英雄榜四个部分,为选出这295幅图片,工作室的灯常常亮到天明。

他庆幸,把因“公路兴则百业兴”的变迁缀为图册,利用建州70周年呈现给观众,这是他一生的幸事。四个部分宛若公路交响曲,宏大、绵长、激昂、激越,奏响在青藏大地新中国的一号工程的山水间。

他常常望着跑马山上的云,纳闷地问自己:“为什么用镜头表达变迁的幸事天降于他?”

早上8点,他戴好口罩驾车出发,车沿着折多河爬坡而上,天空碧蓝,空气清新。

康定市新城的大背景是终年积雪的雅拉山群峰,雪山下的新城掩映在天然的氧吧中。身处高原最美的季节,各种鲜花次第铺满草原和山间。新建的州博物馆新城区,驱车需要20分钟,从老城到新区,沿途高楼拔地而起,塔吊和行车已经开始工作。

在老城和新城两端,现代化装置的雅康高速的进出口,时尚、新颖,催人亢奋,更增添了这座川藏公路重镇的现代韵味,设计者匠心独运,在千年恢宏的茶马古道上,将背夫、赶马人、商旅、贩夫、僧人、传教士等组成的群雕,呼应着时空跨度构成的历史与现代。

《雪域天路》图集的总汇,无论从思想性和艺术性都是胡廷辉的心愿所致,集中展现了雪域高原的磅礴力量。英雄榜上,74位英雄、劳模、标兵、先进个人组成的“群英”墙历历在目,他们是:

全国劳动模范陈德华、吴大智、牛麦泽仁;中国时代楷模、全国五一奖章、全国邮政先进个人其美多吉;全国五一劳动奖章陈德丽、陈立江、刘康中、钱金忠;省劳模何建华、金仁生、周华荣、王世龙、贺世杨;全国国防先进个人曾双全;甘孜州劳模李晓松、罗绒尼玛、罗珠、任福华、赵泽明;全国感动交通年度人物赵景红;全国学雷锋标兵刘德贵;全国交通行业文明职工标兵李俊峰;全国总工会优秀党员四郎;共青团中央青年突击手郗洛;全国三八红旗手垭丫;百万公里无事故驾驶员紫国玉、代伍金、丁玉龙、高中银、陈林英、龚良芝;四川省优秀质量管理小组奖董振寿;全省运输企业技术革新能手胡文钦;二郎山综合管理先进个人仁青翁加;甘孜最美养路人张涛……

胡廷辉清楚地记得,在键盘上敲下的画册后记中,用极简的话语写道:

我父亲1952年就在川藏线上开美式大道奇卡车,属新中国第一代跑川藏线的司机。1981年我从部队退伍到甘孜州交通局工作,和父亲一样在交通战线工作了一辈子。可以说,我们父子俩对甘孜州公路交通建设一往情深,父亲就是我的启蒙老师和精神钙片。

胡文钦老伯是如假包换的新中国第一代跑川藏线的司机,因苦钻业务,最后成为一名川藏线家喻户晓的驾驶教练和汽修工程师。著有《风雪高原六十载》一书,全面总结回顾了自己交通人的一生。

为什么说他如假包换,看看他的简历就证明他在这行的深厚资历。

胡文钦1929年1月出生于重庆市。1946年在国军汽车第六团六连当汽车保修技工学兵与驾驶兵。1948年在解放军华东野战军汽车一团六连三排九班任驾驶班长,荣立二等功。1952年在解放军第一汽车学校任教,主要培训抗美援朝学员。1958年至1987年在甘孜州交通局任技术员、驾驶员训练班教师、康定运输公司机务组长、泸定汽车修理厂副厂长、工程师。1987年获得老干部离休荣誉证书,足以证明他的成就。

《雪域天路》用五张图片,再现胡文钦手把手给学员讲汽车的机械常识、发动机工作原理、驾驶技术以及出车前需要做的注意事项,黑白照片极具代入感地记录了20世纪50年代第一代汽车人的精神面貌,他们的穿着、他们的专注和思考。40年过去了,但胡廷辉依』日能叫出图片里学员的姓名——郑继承、杨光吕、梦老大、扎西赤诚……

胡廷辉熟悉交通运输这一行业,得益于父亲在这条战线上的名声与威望,得益于在四川省康定运输公司十七队长大。汽车十七队就在距康定城四公里的川藏公路边上,上隔壁是康定中学,他在康定中学念完高中,下隔壁就是康定运输公司五十三队,再下隔壁就是甘孜军分区和康定兵站、州砖瓦厂、州农机厂、州商业运输车队。

在他的生活空间,四周弥漫的汽油味、机油味、油漆味,造就了他的嗅觉极为敏感,从小就在这一行当“穿梭自如”。什么汽车的大梁、油路、电路、引擎、底盘、活塞、牙箱、排挡、油门、刹车,在他的记忆里不是强行输入,而是日积月累,沉浸式的自然而然。

川藏公路沿线长大的孩子,生长在开门见山的环境里,层层叠叠的横断山山系,对山外的莫名向往,是平原的孩子难以理解的,对于对山那边想探个究竟的孩子们,开汽车不仅令人羡慕是技术活,更是令人羡慕的职业。

因为山区的闭塞,唯有汽车能载着他们解开对山外的好奇,行走在路上就能见多识广。

从小在胡廷辉眼里,父亲就是一个因行走而见多识广的男人,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一个搪瓷大茶缸、—个帆布手提包,是那个时代汽车司机的标配。

16岁那年的冬天,胡廷辉终于如愿以偿,坐父亲开的汽车到成都,完成见世面的旅行。出发的前一夜,细心的母亲将一套换洗的衣服、裤子、袜子折叠好放在他枕边,叮嘱他起床后就放在包里,闻着满是太阳味的衣服,一种永生难忘的味道和温暖留在记忆中。

那晚兴奋得失眠了,睡不着,在失眠中憧憬着明天将发生的新鲜事。

伴随着马达的轰鸣,胡廷辉摇下解放牌侧门的车窗,第一次带着母亲的叮嘱远行。

汽车开始低速移动,泸定汽车大修厂的车间、宿舍、围墙、电线杆渐渐远去,眼前的路和被抛在脑后的一切,他舍不得眨眼,尽兴去观望更多的未知。

车行进在二郎山西坡,一路阳光,马达变换节奏的轰鸣缭绕在盘山公路间,视野里宽阔的大渡河逐渐缩小成一根蜿蜒的蚯蚓,被抛在山峦起伏的谷底,记忆最深的是二郎山林场第一个回头线处,蚯蚓般的大渡河在山谷与层层叠叠的山峦,写意着横断山系的壮美与大气。

多年后在相同的地方,成为州交通局一名中层领导的胡廷辉,面对手挽手、背靠背的山峦,他对当年十八军修路时唱出的著名歌曲《歌唱二郎山》的歌词,有了更深切的理解。

至今他的越野车里,保留着这首不同版本歌唱二郎山的歌曲,常常在与一同搭乘的摄友在穿越二郎山隧道时,播放这首歌曲,兴致来时还给大家介绍这首曲子是洛水作词,时乐蒙作曲,经孙蘸白首唱后,广为传唱,成为经典。细品经典,你能感受到创作者观察生活的功底。

汽车从翻越二郎山顶下行时,东坡与西坡完全是冰火两重天。

记忆力超好的胡廷辉记得,初中地理课老师说,东坡是迎风坡,雨水丰富,林木郁郁葱葱,西坡是背风坡,干旱少雨,天气晴朗,远可观远方的雪山,近可看身边的流云。

汽车在二郎山山顶颠簸着行驶十来分钟,东坡的冰雪茫茫进入他的视线里,汽车放慢了速度,他能感受到父亲将排挡放在一挡的位置,车速缓慢下来,能看见前面汽车的车轮在冰槽中东晃西荡。

从父亲的专注表情和手握方向盘谨慎地操作,他能判断汽车进入司机们常说的冰雪二郎山死神的召唤。胡廷辉屏住呼吸,此时此刻,他不知道怎么和父亲讲话。

父亲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恐惧,瞬间转过头冲他笑笑,平静地说:“冰雪不可怕,只要专注心细、不走神就没问题。”父亲的告诫他一直记着,成为他永恒的精神之钙。

车辆时不时地停下,车窗外鼻子冻得通红的道班工人不停地打冰除雪。

“这些叔叔才是最辛苦的人。”父亲告诉他的同时向窗外的工人们挥手问好。

他看着七八位工人微笑着向他父亲挥手,奇怪的是冰天雪地那么冷,他们却把围巾系在腰间,有的甚至把棉衣和皮帽丢在雪地上,头上还冒着蒸汽,脸颊浸着汗粒。

这时,一位大个子停下手里的活计笑眯眯地喊道:“老胡,嘿,老胡。”待车停稳,他一脚就踏上脚踏板。“赵班长,有一个多月没见了,你的伤好了?”胡文钦说罢,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叫赵叔叔。”

“早好了。这是你儿子?”

爸爸点头肯定。

“像你,白白净净,英俊。”胡子拉碴的赵班长将头伸进车窗,他戴着的“海虎绒”风雪帽,一边护耳翻翘朝上,耳朵上方夹着一支香烟,伸头的同时摘下帽子,笑着看看我,“你爸是我的朋友。”

胡廷辉注意到,他摘下帽子时,头上冒出浓浓的热气,像蒸笼一样,头上的汗顺着鬓角朝下流,滴答到父亲的方向盘上。让他吃惊的情况出现在眼前,他注意到,赵班长抓靠在窗沿的左手,完整的只有无名指和小指,拇指只有一半。这时后面的车不停地鸣笛,赵班长歉意地伸伸舌头,笑着说:“过了鬼招手就好走啦。再见。”说罢跳下车向他俩挥挥手。

“再见。”父亲启动马达,脚踏离台把排挡调到—挡,松开油门,车缓慢前行。

“爸,赵叔叔的左手没有食指和中指。”

“哦,赵叔叔是十八军的军人,在修二郎山公路时,有一次打炮眼,拿大锤的战友因重感冒,引发低血糖,两眼一黑,大锤直接砸到赵班长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包括拇指的第一节,没了。因工受伤成为残疾军人,下地方后就与‘新沟’本地的宋二姐结婚,被安置在二郎山木叶棚道班工作,退伍不褪色,是一位非常认真工作的好人。一年四季、没日没夜地带领他的工友保障公路的畅通。”

胡廷辉听着赵班长的故事,日后成为父亲教他做人的良言,但赵叔叔被大锤击碎手指的瞬间收紧心脏的痛,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仿佛那种痛在自己的感觉中延续,他昕父亲说话的同时,睁大眼睛看着前方的路。前面的车辆在泥泞地雪槽里缓行,车腹下的牙包几乎摩擦到了地面。

当车辆驶进“鬼招手”二郎山最危险处路段时,他从车窗俯瞰山谷,山峦间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雪松,直射在公路蜿蜒的深处,如一道金线挂在公路上,像一根有巨大安全感的绳索,心理上给了无限的安慰,唤起一个男孩人生中第一次充满希望的幸福。真美。

那是二郎山大美的自然给他上的第一堂摄影课,是肉眼感受到大自然的壮阔、美丽,当时他就想,要是能把自己的感受用照相机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分享山峦、积雪、阳光、公路组合在一起的、时常又变幻无穷的美妙;让更多的人知道二郎山道班工人的艰辛,也许艰辛就会像格桑花,种在大地、种在每个人的心上,绽放在梦想的深处。

就是在无意间,大自然启示着一个青少年,什么壮美的大自然给他上的艺术第一课。

多年以后雅康高速贯通,二郎山最长的公路隧道将木叶棚道班的故事,定格在历史的风尘里。在他的印象里,父辈的身影却依旧穿行在其中,那是一生中最为美妙的记忆。

雅康高速通车的初秋,胡廷辉重走老路,重温父亲第一次带着他与赵班长相遇的地点。脚下的老路因无车行变得时好时坏,但远处的风景依旧美丽,茂盛的植被有绿中泛黄变红的秋之韵味。

他停车摇下车窗,试图找回当年赵叔叔钻进车窗同父亲亲切交谈的画面,找回他们谈话的内容,找回“赵叔叔摘下帽子时,头上冒出浓浓的热气,像蒸笼一样,头上的汗顺着鬓角朝下流,滴答到父亲的方向盘上”,找回“赵班长抓靠在窗沿的左手,完整的只有无名指和小指,拇指只有一半”的疼痛,找回父亲和赵班长他们那—代人平凡而光荣的记忆。

不觉中,父亲笑着接纳赵班长探头钻入车窗,四目亲切相对的场面,让他流泪了,他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烟卷,替赵班长点上,默默地说:十八军筑路者、你和我父亲这一代,一定后继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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