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的春天(长篇连载)

作者: 洼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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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追着惊雷鸣啼

伴着流云展翅

遥想昨日离路

恰是今朝归途

——沙称民谣《归鹤》

归途

1

扎布曾听闻措松草原是江东地区最大的草原,但他没想到会大得如此漫无边际。草原西面的尽头,有几座相连的雪峰偷偷从天边探出头来,似在窥探草原不愿示人的秘密。草原以北方向接着地平线的是空旷的天幕。

措松县城处于草原东南角,无数黑色的牛毛帐篷和几十座低矮的土房簇拥着一个小山包,闻名遐迩的措松寺就坐落在山包上,红墙金顶,居高临下,像一位气度不凡的高僧。

昂旺土司把他们带到城边草地上一个巨大的牛毛帐篷前。有几个牧人谦卑地迎上来拉住三人的马缰绳,伺候他们下马后,把马牵到一边拴马卸鞍。大帐篷前,一排石灶上几口铜锅煮着大块的牛羊肉,蒸气裹着肉香四处弥漫。

昂旺土司牵着冕中杰的手往大帐篷里走,扎布和旺堆跟在后面,却被门口一位高大汉子拦住:“您二位请跟我到小帐篷用餐。

旺堆一把推开那汉子:“你这是什么规矩?我们到哪儿都是跟着大哥!”

昂旺土司见状呵斥汉子:“干啥?冕中杰土司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他们想进来就让他们进来!”

冕中杰也骂旺堆:“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客随主便,让你们去哪就去哪,别那么多废话!”

扎布和旺堆被带到离大帐篷几十步远的点着檀香的小帐篷里。帐篷中央,两张水柳木桌上摆满了牛肉干、奶酪、核桃、蜂糖麦花,旁边还有一个黑陶酒壶。从铺在地上的贵重华丽的尼泊尔藏毯,扎布和旺堆感受到了言传中昂旺土司的富甲一方——招待随从的地方尚且如此,招待土司的帐篷又该有多么奢华!

那大汉送他们进帐篷以后,一位牧女跟进来给他们倒上酥油茶。大汉指着牧女说:“这个帐篷只安排了您两位,有什么需要,都向她吩咐。刚才对不起了,那边大帐篷就安排了几位土司头人,随从都在小帐篷里。土司头人们都是多年的老朋友,有大事要商量,你们就放心吃肉喝酒,我们会照顾好他们的。”

扎布和旺堆都阴着脸没说话,那大汉站了一会儿,讪笑着走了。

大帐篷里传来土司们的说笑声。看来老朋友相见,气氛是融洽愉悦的。

他俩只吃了些东西,没喝酒。牧女小声劝道:“您二位还是喝点酒吧,一来消乏驱寒,二来解解水土。”

他们这才注意到伺候他们的牧女,年约二十,脸盘红润,皓齿明眸,长得挺俊俏。旺堆看看扎布:“要不咱喝一点?”

扎布说:“我不会喝酒,你喝吧!大哥那边要有啥事,我去办!’

旺堆瞟一眼牧女,指着自己的脸说:“不是我馋酒,是脸上这两个酒窝有日子没见酒了,不给它们浇上一点,它们就会离开我,我就会变丑,姑娘们就不会喜欢我。”

牧女掩嘴偷笑。

扎布也开起玩笑:“脸上也分酒窝和谎窝,谁知道你那是什么窝。”

旺堆说:“一只谎窝一只酒窝,谎窝骗女人,酒窝骗自己。

旺堆叫牧女给自己斟上酒,就着干牛肉喝开了。从娴熟的抿酒姿态,可以看出他是个好酒的人,没白长一对酒窝。扎布想劝他少喝,又怕他嫌自己多嘴。他们之间还没熟到啥话都可以说的程度。

扎布吃饱了,给旺堆说了一声,走出帐篷四处转悠。土司头人们在大帐篷里的笑谈声一直没有停止。措松草原的傍晚,太阳一落坡,秋寒就登场了。石灶上的大锅都已经盖上盖子,灶膛中红彤彤的炭火让人想到家的温馨。家?扎布不禁感到心酸。对自己来说,家只是个遥远而模糊的记忆。好在如今有了贡措,她会和自己建立一个全新的、温暖的家。但愿后人不再像自己这么苦命,家能给他们永远的呵护。

扎布信步走到大帐篷后面,发现草地上有一个石砌的茅房,便在附近走了走,想等冕中杰出来方便时问问他有什么吩咐没有。

没等多久,昂旺土司和冕中杰挽着手走过来,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看起来有些滑稽。

扎布迎上去:“大哥,没喝多吧?”

冕中杰摇摇头,问:“你在这儿干啥?旺堆呢?”

扎布说:“我吃好以后出来转转。旺堆在帐篷里喝酒。”

冕中杰笑着叮嘱:“这小子就好喝几口,你可拦着他点!”

扎布说:“大哥,您要有啥事,就让昂旺土司的人来叫我们。”

冕中杰拍拍昂旺土司的肩:“在昂旺土司这里,我还能有啥事?你们吃好喝好睡好便是,不用管我!”

扎布摇头:“不行,我们可不能先睡!”

昂旺土司拍拍掌:“我说中杰土司,你这两个兄弟真是好样的。咱们虽都算统领一方的人物,可出了自己的地界,还真得有他们这样的忠勇弟兄跟着,否则如今这世道,难保会出点什么事!”

冕中杰笑道:“这两个兄弟可是我的生死之交,确实忠勇。不过,你这话里好像还藏着话呢!”

冕中杰让扎布回去歇着,说他还要和土司头人们多聊聊,晚上就和昂旺土司一道歇息。他说:“你们可不知道,昂旺土司的大帐篷里还搭着个用一百张虎皮缝制的帐篷,这大帐篷不过就是为虎皮帐篷遮风挡雨的。我不能光在里面吃喝,还得在那里睡上一晚,沾沾昂旺土司的福气!”

昂旺土司也笑了:“冕中杰土司肯屈尊,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不过有一样,这虎皮帐篷虽然不值啥钱,但里面接待过不少大德高僧,你要睡里面,我可不敢让女人来侍寝哦!”

两人嘻嘻哈哈相谈甚欢。扎布看冕中杰没多少醉意,也就放心了,送他们进了大帐篷后,回了自己的小帐篷。

他一进门,旺堆正抱着那牧女在亲嘴呢!

扎布咳嗽一声,两人赶紧分开,牧女低着头从扎布身边跑出了帐篷。旺堆看着扎布傻笑,扎布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扎布打趣道:“你的谎窝和酒窝果然厉害呢!”

旺堆害羞了:“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

扎布饶有兴致地说:“讲吧!”

旺堆说:“从前有位仁波齐用一个女人、一只羊、一瓶酒考验一位高僧,说必须选择其中罪过最小的去触犯佛教戒律,否则不能得道。高僧想,佛戒里色戒和杀戒是大戒,一旦犯之,必被逐出佛门,会枉费前半生的苦修。于是,他选择了那瓶酒。”

旺堆卖了个关子:“你猜最后结果如何?”

扎布想了想,说:“他应该选对了,酒戒是小戒。”

旺堆得意地笑了:“他选错了。因为他喝醉以后,趁着酒劲,睡了女人还杀了羊,连犯三戒!”

扎布觉得故事的结局和讲故事的旺堆同样可笑,问他:“这个故事用以警醒的似乎应该是你这样的人吧?”

旺堆指指酒壶,说:“我讲这个故事,就是在向你解释,刚才的事不能怪我好色,都是它惹的祸。”

两人又接着笑。过了一会儿,旺堆突然一拍脑瓜站了起来:“糟了,我只顾自己快活,忘了中杰大哥,可别有点啥事。我们赶紧过去看看他。”

扎布把他摁回去:“没事,我才见过他。他们正高兴着呢,大哥也没喝多少酒,让咱们放心歇息,还特意嘱咐我别让你喝醉。他说今晚他要在昂旺土司的虎皮帐篷里睡。”

旺堆问:“啥虎皮帐篷?”

扎布回答:“那座大帐篷里面,还搭着一个用虎皮制成的小帐篷,土司们都在里面用餐议事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声短暂而清脆的鸟鸣把扎布唤醒。凝神再听,这只不知藏在草原何处的小鸟,却再也没有第二声。仿佛一声穿透草原的梦境,把草原惊醒以后,它自己却又睡了。扎布想念起贡措,再也无法入睡。也许此刻,贡措可能也会醒着。和一群大男人在一起,不知她会睡在什么地方,夜里会做什么梦,会否因为梦到自己,噙着眼泪醒来?

躺了许久,透过帐篷毡帘的一线缝隙,扎布看见天光越来越亮。一旁的旺堆却还打着鼾沉睡。他轻手轻脚穿好衣服,带上手枪出了门。

走出帐篷,他看见东边群山与天幕交接处已经洇出一片紫红。不远处,牧人们的帐篷周围是黑压压的牦牛群。早起的牧女们正东一个西一个,把头抵在犏牛肚子上挤奶。

虽然在农区长大,但扎布依然熟悉这样的场景。他知道这些看起来大同小异的牦牛,在牧人眼里,却像人一样各有特点,而且都会拥有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名字。它们和那些放养的马、看家的獒,与其说是家畜,倒更像是牧民的家庭成员。挤完奶以后,老人和孩子就会解开用绳拴了一晚的牛群,赶到远地放牧。而留在家里的人,就会把挤出的牛奶搅拌打制,制作酥油和牛奶。那可是个体力活呢!

略带寒意的晨风中,似乎夹杂着一股新牛粪的味道。扎布看见一个黄衣白帽的人从茅房出来,匆匆钻进了大帐篷,似乎怕被人认出。他感到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这人住在大帐篷里,一定是身份显赫的人物。但这里除了冕中杰和昂旺土司,自己一个都不认识,怎么会如此眼熟呢?是看花了眼,还是此人像某位旧识?扎布特别好奇,却苦于没有答案。他继续走着,随着太阳的升起,措松草原变幻莫测的景致很快让他忘了这个事。

回到帐篷时,旺堆也已经起床。昨天的牧女换了一身衣服,服侍他们用早餐。在扎布面前,牧女和醒了酒的旺堆都有些难为情。扎布没话找话,问牧女:“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牧女低声回答:“我家就在措松寺旁。我叫青中。”

扎布说:“青中,一会儿你带我们到措松寺拜拜佛可以吗?”

牧女说:“那有什么不可以?吃完我们就去。”

帐篷里的气氛终于轻松多了。趁牧女青中不注意,扎布向旺堆挤挤眼,旺堆赶紧把手指放在唇上告饶。扎布对他顿生之前没有过的亲切感,他身上冒出的每一点孩子气,都是那么真实可爱。

扎布和旺堆陪冕中杰在措松草原住了三天。土司头人们天天躲在大帐篷里议事,气氛似乎也越来越紧张。偶尔有出来透气或方便的,都是紧绷着脸,鲜有笑意。

冕中杰特意来陪扎布和旺堆吃了一顿晚餐,没说起议事的任何内容,也没说起什么时候离开,只抱怨了句措松草原的糌粑太粗,不易消化。虽然他故作轻松,但扎布还是隐隐感觉到土司头人们议的一定是大事,而且分歧不小。

三天里,青中带着扎布和旺堆去寺庙拜佛,去牧村泡温泉,还去了她家。出乎意料的是,青中父母早逝,跟哥嫂同住,家境贫寒,破旧的土房里连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

从青中家出来,旺堆看她的眼神有了变化,满是关切和疼爱。扎布经历过这个,他知道旺堆爱上青中了。但他没想到,那晚刚刚睡下,还没吹灭油灯,旺堆突然说了一句令他吃惊的话:“扎布,我想把青中带回去。就像你带贡措回去一样。”

扎布想了想,说:“青中人不错,温柔漂亮,为人也踏实。但是你想过没有,你们相识才几天,她家里还穷成那样。”

旺堆一骨碌翻过身来,对着扎布说:“我已经想好了。正是因为她家穷,我才舍不得把她留在这里。我问过她了,她也愿意。”

扎布伸出大拇指:“旺堆,我对你越来越刮目相看了。既然你想好了,就带她回去吧。到沙称以后,如果遇上什么难处,咱兄弟互相帮衬。”

旺堆听了很高兴,他说:“中杰大哥那里,你得帮我搞定。”

扎布想了想,说:“我可以帮你说,但他会不会答应,我可没把握。”

旺堆说:“只要你开口,他不会不答应。你想,这是你回沙称给他说的第一件事,他怎么好驳面子?”

扎布一想确有几分道理。这貌似憨厚的旺堆的肚子里,竟还藏着如此的小聪明。旺堆和青中的相遇相爱,和自己与贡措的情况有几分相似,他从内心里愿意成全旺堆。

次日天刚擦黑,冕中杰来到扎布和旺堆的小帐篷,让他们收拾好行装,说明日启程回沙称。想到很快就可以见到贡措,扎布心里一阵激动。

旺堆使眼神让扎布向冕中杰提他和青中的事。扎布一说完,冕中杰就笑了:“我在那边谈事,你们倒在这边鼓捣这个。那女孩我见过了,长得还不错。但她既然是伺候你们的下女,出身家境一定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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