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痣

作者: 龙本才让

斗拉瞧着手里那一沓沓崭新的钞票,心中的喜悦使他合不拢嘴。整整三个月时间里,他和同乡们在甘加这个地方,为修建一座佛塔干了拉土和砌石块等苦活累活,好在这个牧区能够经常享用酥油和肉,所以,与其说他们来此地打工受了苦,倒不如说来这里饱了不少口福。他又看了看拿在手中的收获,用感激的目光看向工头和在这个地方入赘当女婿的表哥娘吉二人,心里对他们感恩不已。

去年春节期间,表哥娘吉到他家来串门时,说他为村里搞工程的工头在甘加找了一份建造佛塔的活,还说他已经跟工头谈好了要把斗拉也拉进务工队伍中。后来,斗拉真的顺利进入了这个务工队伍中。听说,这个工头手非常灵巧,故乡紫金川好多佛塔都是他的作品。他不但手巧,而且对人员的筛选也非常细致严格,就算是自己的亲戚一般也难以跻身于他的务工队伍中。可能是工头感谢娘吉为他找了个活干,才答应接纳他的表弟的。佛塔的竣工典礼上,娘吉也被邀请了。娘吉看着自己的表弟,笑声朗朗地说:“瞧你胖的,哪像个务工的,应该说是来这儿享福才对。”他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继续说:“你先回去吧,哪天我会到你家去。每次到你们村里,我本来应该先去拜访你母亲,因为她是我的姨妈,可她每次闻到我身上的酒味时就骂个不停,所以我不喜欢去看望她,这你也知道的,呵呵。”他说完把酒瓶对着嘴,仰头喝了一大口。

干完工程的斗拉满载而归了。刚到家里,没有想到还有一个好消息正等着他呢。妻子的肚子大了。这不叫喜事连连吗?一种无法言语的幸福感再次溢满了他的内心。第一胎是儿子,这次是个女孩多好啊,老婆也曾经在炕上不止一次地向他提过要生第二胎,“咱俩只有一个孩子咋行?儿子他不能没有一个经常一块玩的同胞,再说我也需要一个可以一块说说话、一起坐坐的。”妻子一边暗示他想要一个女孩,一边用手抚摸着他那长满毛的宽广的胸部,并搂住他的脖子。每当这时,他也积极响应老婆的意愿,像一名忠诚的农夫一样,积极地在妻子的田里翻耕播撒。但是临他外出时,还没有察觉到妻子有头晕、恶心、贪吃酸类食物等妊娠反应,也许是自己忙于家务而没有注意到。他外出时是春耕完成后的四月份,副业结束回来时已经是夏季七月初了。再看老婆的肚子也像满三月的样子,她很可能是他准备外出的那几天受了孕。他盯着妻子鼓起来的肚子,为自己不久要成为两个孩子的爸爸而感到兴奋不已。

住在本家的父母二人闲暇时到他家来串门。母亲看到孕妇用木桶背水,就用能让儿子听得见的声音说:“水可以让斗拉提着铁桶去打,你可要注意身体。”父亲则不然,还调侃地道:“像以前的话,灶边围满子女,现在呢,生一个或两个就满足了,有嘴就会有份,多生孩子怕什么?”父亲这句挑战计划生育的话,怎么听都像鼓舞着儿子两口子,逗得斗拉嘿嘿笑出了声。

斗拉回到家已经几天了,可是还没能和村里唯一的好友万玛一起坐坐。前天,他俩在巷道里碰见时互相问候了一下,斗拉还给对方讲了这次外出打工的收入,可是万玛看上去急着要忙什么事的样子,斗拉只好说:“有空到家里来坐。”万玛嘴里说着“呀呀”匆匆地离去。今天两人再次在村巷里遇见时,斗拉又叫他到家里坐,可是他还是跟上次一样边答应边匆匆地忙什么去了。斗拉看着朋友的背影,突然感到羞愧,因为,如果他真的来做客,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摆在客人面前。他是见了久违的朋友,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所以说出了那句热情的话。不管怎样,该付诸实践了。斗拉像个奉命去办重要事情的人,他快步回到家里,从这次副业收入中取出足够的采购费用后,马不停蹄地来到位于村下部的镇上,买了几斤羊肉,还买了酒和瓜子之类的东西。

对斗拉而言,没有什么比请朋友到家里做客重要。虽然妻子不多说,但是左邻右舍不止一次给他谈起过他外出以后,朋友如何帮他家田里灌水,以及他们家的那头馋嘴的奶牛被上部村的护田人员圈住以后,人家去交了罚金才牵回来,还有儿子病了妻子去叫万玛帮忙时,不论有多忙他也会停下手中的活,用摩托车把母子两人带到镇卫生所看病等等。“你有一个金子般的朋友(他们那样说话时还竖起大拇指来),即使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弟兄也不一定会这样帮得上忙啊。”隔壁邻居的老人们羡慕地夸赞斗拉的朋友,“一个村里沾亲带故的,甚至是同父同母的弟兄也对自己兄弟遇到重大事情或困难等关键时刻,袖手旁观的大有人在。”老人们用拳头轻叩着自己额头,说现在的风气早就不如以前了。听到这些,斗拉便可以想象一到夏天,村人们轮流把水引入田里,有时会为先后次序争执起来,甚至吵着吵着出现相互动粗的情景,同时也能想象得到万玛为了给朋友家那四亩田里引水至天亮。朋友真的是能说到做到的一个人。斗拉计划在四月份外出去搞副业时,有一次,万玛到他家来串门,当发现他正为自己走了之后田里引水的事发愁时,就主动提出说:“你放心好了,家里劳动方面我会尽力的。”斗拉一想起这些,心潮不由得澎湃起来,同时产生了一种愧疚感,叫他安不下心,这愧疚催促他立马行动起来。午后,他从镇里已买回来酒肉等,可依旧不见朋友到他家里来。

“我叫过万玛到咱家来,但他光答应,不见来。”他给妻子说。

弯着腰忙家务的妻子听见老公的话后,停了手中的活,转向他说:“叫了却不来,那有啥办法呢?”说完又转过身去继续忙手头的活。

妻子的这句话好像是随意说出来的,斗拉越听越觉得不对。“你这是什么话嘛,人家那样帮忙,叫到家里做客感谢一下不是应该的吗?”斗拉朝着妻子的后背愤愤地说。

她说:“你也请过,再说朋友之间帮忙是应该的,你以前又不是没有帮过他家。”妻子接着提起以前万玛家的房屋重建的时候,斗拉怎样去帮忙拉石土的事情,像一名现场记者一样一一道出来。妻子谈起的那些事情,斗拉几乎已经忘了,他觉得妻子的话不但没有道理,反而自己的短被揭了似的深感惭愧。“你还好意思那样说?连那么点忙都帮不上的话,算什么朋友!”他不高兴地对妻子说。女人就是这样,心胸狭窄,待人又那么地刻薄,他心里又骂了老婆几句。妻子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他听都没有听,提着嗓门说:“朋友也是要感谢的。不然,今后需要帮忙时,怎么好意思向人家开口?”他说着朝大门走,“再别说了,我去叫他过来,你把那些肉煮好,不然会生虫卵的。”

他从墙角拐弯处一拐,朝着上面走。一条水渠把这个五十户人家的村庄隔为左右两个部分,并从村中间延伸到村边。万玛家住在水渠的左面,位于村中间,而斗拉家位于水渠的右下部。村中间的巷道因左右住户的围墙夹紧而显得狭小,但从村头呈直线伸到村尾,毫不夸张地说,村民们互相串门,回来时闭着眼睛也能回到自己家。斗拉和万玛两人曾不止一次喝得烂醉如泥,在两个人的记忆里从未有过互相搀扶送到家的历史,更没有找不到回家的路醉倒在路上睡着的说法。

走在巷道里,一会儿工夫,腿子细长的他就到了那家门前有一棵粗大柳树的住户附近,看见他以前帮着开过的那辆手扶拖拉机横着放在门口。他跨过水渠,刚走几步时,恰巧碰见万玛从大门里出来,万玛低头沉思着什么似的没有注意到他。斗拉便大声喊了几声,万玛才抬起头望了一下喊声传来的地方,认出是谁后,万玛笑着问他要去哪里。

“我哪里也不去,我是来叫你的,叫了几次都不来,什么意思?”斗拉不高兴地说。

“你客气了,改天我会到你们家,到时候咱俩好好聊个天,”万玛站了会儿说,“再说我今天没有空,我正准备去拉石头呢。”万玛说着走到拖拉机旁边,打开机器上面的那个长方形盒子,叮丁零当啷掏出摇把来。

斗拉看见后,一跨步走过去,从万玛手中抢下摇把,使劲塞回工具盒子里,同时用那大手咣的一声盖上了盒子口。斗拉转过身,对自己的朋友说:“你今天不去我家的话,说明你不高兴。”斗拉激动得脸都涨红了,“走吧,石头明天可以去拉,你要多少石头,我可以帮你拉。”边说着边抓着万玛的手往回走。

“呀呀,走。”最终万玛也随了斗拉,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我给家里说一下。”说着拽着斗拉走到大门前,打开大门喊:“今天拉不成石头了,斗拉叫我去他家。晚饭不用等我。”说完拉回了门。“这就对了。”斗拉哈哈笑着把手搭在朋友的肩上。

两人朝着斗拉家走。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人们看见两个年轻人肩并肩过来,说:“看样子,今天两个好友要喝一场啦,也对,你俩好久没有见面了,应该欢聚一下。”老人们的话使斗拉更加飘飘然了,他咧着嘴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到了家里,斗拉仍旧提着嗓门说:“我俩来了。”他把手从朋友肩上放下来,让朋友先进屋。屋里满是香喷喷的羊肉味,斗拉像只食肉野兽似的扇动鼻翼,接连发出赞叹声,脸上充满了即将要完成一件大事的心满意足之光。

妻子见了客人,说:“你来了。”笑脸迎接客人进来,然后从锅台上取了叠放的两只碗,放在灶旁的木桌上。

这时,在灶旁摇摇晃晃走动的三岁儿子一看见爸爸和客人进来,跑过来,指着冒热气的锅,流着口水欢叫着“夏夏,夏夏(藏语肉的意思)”,手舞足蹈起来。

“长得好快啊。”客人轻轻捏了一下小孩胖嘟嘟的脸庞,然后习惯似的直接走到灶右边的上座坐下来(万玛比斗拉大一岁或几个月,按年龄应该坐在上座)。斗拉俯下身很响地亲了一下孩子的脸蛋,说:“等会儿你就尽情地吃吧。”他走到客人旁边盘腿坐下。

他俩喝茶时,女主人用筷子把锅里的肉翻了几下。过了一阵,煮熟的肉的香味在屋内弥漫开来。斗拉又扇动着鼻翼,迫不及待地说:“嗯嗯,熟了。”

女主人把煮好的肉捞到一个大盘子里,用双手端着放到灶旁木桌上,然后又转过身去,从锅台上取了几把小刀放到热气腾腾的盘子边。

“吃好啊。”斗拉把一把刀递给了客人,接着从肉盘里切了一小块肉,吹着气给了孩子。平时家里除了猪肉外,吃羊肉的时候很少,因此,今天他们的手都纷纷伸向面前那堆味道鲜美而富有营养的肉,抓一块放进自己的嘴里。一会儿,所有人的脸上沁出闪亮亮的汗珠来,咀嚼的声音比平时更响亮,尤其是斗拉为了表现今晚的肉特别香,他的嘴里不停地发出声音。肉吃好后,女主人在肉汤里下了面片,面下好后,首先舀了两大碗和一小碗,分别递给了对面的两个大人和坐在自己身旁的孩子,然后往一只中等的碗里舀了饭,自己吃起来,屋内再次响起了稀溜溜喝汤和吃面的咀嚼声。斗拉吃饱后,打着嗝起身,从灶旁两根柱子之间的横绳上取了一条毛巾,擦了擦嘴,放回去,走到房屋里间,取出一件包装为红白相间的东西来,顺便从锅台上拿了两只小龙碗。

“很长时间没能一起喝酒,今天咱俩要喝个痛快。”斗拉坐回原位,一边拆开酒瓶包装一边说道。他往摆在桌面的两个龙碗里斟满了酒,然后捧起一个酒碗说“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你辛苦了。”他给朋友敬酒。

“咱兄弟之间不必说什么感谢的话。”朋友接上酒碗后,先用无名指沾了酒敬三宝,接着喝了差不多半碗。万玛把酒碗放回木桌上,斗拉往里面添了酒,然后用双手端着自己前面的酒,说:“来。”他的朋友也用双手端着自己的酒碗碰了斗拉的酒碗,两个人“咕”一下喝干了。过了片刻,斗拉又向朋友举了自己的酒,他贪酒的样子很像一头奔向河流的口渴的牦牛。

“你慢些喝不行吗?好像没有见过酒似的。”妻子瞪着坐在对面的老公嘀咕了一句。

可斗拉压根儿没有听见似的把酒碗端到自己的嘴边说:“今天不喝,还要等到何时喝?”他喝完擦了擦嘴,把酒碗放到木桌上,拿着酒瓶等朋友喝干。“我俩是不是快了?”朋友也把酒碗放在木桌上说。“没事,今天我忒高兴。”斗拉说着往两人碗里倒了几乎要溢出来的酒。斗拉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既激动又兴奋,他还提议朋友唱首歌。万玛以为他是随便说的,便笑着说:“这样聊天刚好。

斗拉仍坚持不放,说:“你非唱不可,我很想听你的歌,我在外面的日子里,你的歌声时常回荡在我耳畔。”斗拉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他。万玛也不再推辞,起了身,把手贴在脸颊上,唱了这首歌:

我在山顶煨桑,

不是因为山高,

而是为了神悦。

我在城头吹螺,

不是因为城高,

而是为了螺响。

我在会场唱歌,

不是因为音高,

而是为了开心。

也许是酒劲给足了信心或润了嗓子的缘故,今晚万玛嗓眼里流出的那首长调的歌声比以往更加嘹亮和清澈,斗拉一家人一下子被带到奇异的世界似的,让屋内静悄悄的。良久,斗拉才缓过神瞪大眼睛,说:“好听啊,歌手格日(格日是青海的著名民间歌手)只是名声大而已,我的兄弟一点不亚于他。”他使劲赞扬着拿起前面的酒,一仰头喝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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