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的春天(长篇连载)
作者: 洼西8
扎布和嘎里中拥上任的第一件公事,就是随冕中杰去处理一起械斗事件。扎布发现自己当选副县长后,冕中杰也没办法太疏远自己。
那天一早,扎布就坐在他那间向阳的办公室里,面前简易的木桌上放着几本书和一些印着汉文的纸张。虽然这段时间他天天去夜校学习汉语,但除了学会几句常用的话,对这些复杂而别扭的方块汉字,还没有什么概念。他心里说: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我这副县长,我可不认识你们。
百无聊赖之下,他信步走出办公室,来到屋外铺满阳光的草地上。一地枯黄的秋草,焕发出一种与时令无关的生机,从牛羊嘴下逃过一劫的残茎碎叶,都是一副平和从容的模样。它们没有必要留恋春夏季节里属于它们的蓬勃,因为,一切都会重来,而且,无须等待太久。
冕中杰从身后叫了两声,扎布才回过神来。冕中杰一脸笑容,说的却是一件难事。他说:“任飞书记得到消息,巴贡寨央得家和曲乖家打起来了,还伤了人,让我赶快去调解一下,还特意要求你和嘎里中拥跟我同去。”
扎布知道桑麦寺现任堪布格西青真就是央得家的,而曲乖家和嘎里中拥又是近亲,这事处理起来很复杂,任飞让冕中杰亲自去调解,有他的道理。扎布说:“大哥,按理,您只要吩咐一声,我带人去就行了。可是,这两家的事,我去,肯定解决不好。”
冕中杰说:“我知道,你跟我去便是了。”
扎布带上手枪,骑了马,跟着冕中杰直奔巴贡寨而去。一路上又与嘎里中拥、旺堆及10余个民警队队员会合。嘎里中拥只对冕中杰点了点头,正眼也没瞧扎布一下。扎布已经习惯了嘎里中拥的态度,也没往心里去,只管跟着队伍行进。
离开县城半个时辰左右,他们就到了沙称河下游的巴贡寨。央得家和曲乖家刚好就在寨口毗邻而居。此刻,两家碉楼顶都有四五个汉子藏身于土墙后高声对骂,偶尔露头朝对方放一枪。看见他们,枪战才停止。
冕中杰下了马,理理衣服,直接走到两座碉楼之间的巷子里,摘下圆盘礼帽拿在手上,仰头喊话:“央得家和曲乖家的都听好了,我是冕中杰,过去的土司,如今的县长。你们两家自古便是邻居,不管今日有多大仇怨,都必须就此停手,否则,会给子孙后代留下无尽的孽债。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一,由我冕中杰和县政府的人居中调停,断个公正,了结恩怨;二,我们就此回去,你们继续拼杀,死上一堆人,争个输赢强弱。”
扎布和嘎里中拥跟在冕中杰身后,旺堆和一帮民警队队员持枪在手,把他们围在中间,警惕地朝头上张望。
两边楼顶都安静了,但没人搭话。冕中杰又喊道:“我还道你们是多么英勇的好汉,原来都是些哑巴。你们赶快商量,我们可没有闲工夫。”
央得家楼上有人说话了:“只要你们公平对待,我们愿意谈判。”
嘎里中拥的亲戚曲乖家楼顶一片静默。嘎里中拥忍不住大骂:“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货,中杰县长亲自来调停,还磨叽个屁!”
曲乖家楼顶终于有人接话了:“我们也愿意听冕中杰县长的。但是,我们已经重伤了一个人,这个账可不好算。”
央得家楼上回应道:“有啥好算不好算?是你们挑衅在先,我们这边也有人中枪!”
冕中杰笑眯眯地看看两边楼顶,说:“好吧,不管伤了几个,既然你们给我面子,就由我来主持公道吧!从现在开始,谁要开枪,那就等于是冲着我来的,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先让民警队和他较个高下!”
这时,巴贡寨的乡亲也来了不少,纷纷跟着劝说两家人停止枪战接受调停。扎布责问其中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一个寨子里住着的乡亲,你们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劝说?是不是真像老话所说,都盼着邻居家的牛快死好分点牛肉吃?”
老人苦着脸说:“扎布副县长这话言重了!两边一开始就是枪来枪往,谁还敢出来劝?”
扎布问道:“他们结的啥仇?”
老人说:“其实也没深仇大恨,就是曲乖家在四楼筑墙建廊檐,挡了央得家的阳光和风,协商不成,闹到今天这个局面。”
扎布抬头一看,果然曲乖家楼顶有一堵只筑了一半的新墙,恰好在央得家风窗南侧,上午太阳在东南方时,会把阴影投到央得家院子里。
冕中杰叫手下用脚步丈量了两家之间的距离后,再卸下十几匹马的鞍垫,不偏不倚拼铺于两家之间,围起一个临时的谈判席,招呼扎布和嘎里中拥坐下,并让人去通知两家人派代表前来。
央得家和曲乖家各来了四五个人,曲乖家还来了一个中年妇女,被冕中杰赶走了。冕中杰说:“织布梭永远不能和战刀放一起。调停枪战命案,岂容女流多嘴?”
两家人相对而坐,冷眼相向。冕中杰黑了脸骂道:“你们这些只敢和乡邻较劲的男人,我真替你们害臊!其实你们和被我赶走的女人也没啥区别!沙称河谷的古话,我相信你们都听说过——一等男人抗外守土,二等男人保村卫寨,末等男人居家顾己。得罪问一下,你们属于几等男人?”
两边都不说话。冕中杰接着又是一通劈头盖脸的痛骂,直骂到自己都开始喘粗气。歇了一会儿,他指着扎布说:“他叫扎布,同嘎里中拥一样,如今也是沙称的副县长。你们也许都听说过,几年以前,我们之间有着深仇大恨。我伯父冕多则和嘎里中拥的表兄扎西嘎杀了他舅舅,而他又杀了他们。如今新社会了,我们都在县里召开的大会上当众握手言和,不仅尽弃前嫌,还成为了同事和朋友。这不,今天还一块儿来调解你们的事。你们两家世代相邻,我不相信会有比我们还深的仇。”
说到这里,冕中杰看看嘎里中拥,问了一句:“对吧?”
嘎里中拥毫无表情地点点头。
接着,冕中杰让两家分别陈述结仇缘由。
原来,一个月前央得家扩建院子,未经曲乖家同意,占了两家之间的一小溜通道。曲乖家的人说:“他家仗着桑麦寺堪布格西青真的势,欺负邻居。”
而昨日,咽不下这口气的曲乖家,便加高顶楼土墙建廊檐,成心挡住央得家的阳光和风。央得家的人说:“他们仗着嘎里中拥是他家近亲,欺负邻居。”
冕中杰听了很久,一直没说话,直到两边吵了起来。嘎里中拥坐在冕中杰身旁,一言不发。扎布也不说话,静看冕中杰如何处置。
等两家人吵得言尽词穷,几乎又要动起手来了,冕中杰才喝住他们,起身出了谈判席,手搭额头看看曲乖家楼顶,又到央得家院墙边走了一圈。回到谈判席,他坐下来陷入沉思。所有人都看着他,没人说话。
最后,冕中杰长叹一口气,说:“你们两家既然愿意听从我的调解,我就说一个尽量公正的调解方案。不管你们哪一方有不满,都得咽进肚子里,否则,我就不管这个事了。我知道无论我提出什么意见,都会有人觉得不公。但是你们想想,如果事情不解决,任由你们如此胡闹下去,你们都会是输家,而且会贻害子孙。”
他犀利的目光扫过两家参与谈判的每一个人的脸。两家人相互观望,谁也不肯先吱声。嘎里中拥狠狠地瞪了曲乖家几个人一眼:“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还是几世修好的邻居。我代表曲乖家表个态,无论冕中杰县长有何意见,都一概听从。”
一听嘎里中拥这样说,央得家的人也不好再犹豫了,说:“我们也愿意听从中杰县长调解,希望县长还我们一个公道。”
冕中杰脸上浮起笑容,说:“我的意见很简单。一,央得家拆掉院墙,曲乖家拆掉廊檐,一切都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你们不要忘了古训——邻里相处,屋外的一切,包括地、路、树,甚至水、风、阳光都是共有的,谁也无权独占或者擅自改变现状。就是平地修一座新房,也得考虑一百步外的人家,何况你们还是近邻。我看你们的祖辈比你们有智慧,也比你们有胸襟,多少代人一直相安无事。把一切恢复到祖辈留下来的那个样子,不就好了吗?二,今日之争,曲乖家重伤一人,央得家有一人轻伤。如果伤者不死,两家各自疗养,互不赔偿;如果有伤者死了,没死人的那家赔付对方300藏洋。三,今日始和睦相处。老话说远亲不可断,近邻不可疏,我相信你们的祖辈一定是要好的朋友,也一定共历过不少事,否则不会把房子修在一块儿。仇恨不能带来任何好处,不要再给祖宗丢脸了!现在我把路指出来了,上不上路就看你们的了。”
冕中杰瞪着眼睛一个个打量两家人。两家人都板着脸不吭声。冕中杰用眼角瞟瞟嘎里中拥,嘎里中拥不得不第二次表态:“不管伤者是死是活,曲乖家都不要赔偿了!两家相争,其实就是赌气,以后还要共同生活在巴贡寨,谁也搬不走,何必为了一口气而害人害己?”
央得家的人一听,也表态愿意服从。冕中杰把巴贡寨的村长叫到跟前,吩咐道:“你马上组织巴贡寨男丁,带上工具,当着我们的面,天黑前拆掉院墙和廊檐。”
那巴贡寨的村长是个明事人,知道此事如若耽搁,难免夜长梦多,一会儿工夫就叫来几十人,喊着号子,利利索索就把院墙与廊檐都拆掉了。冕中杰满意地背着手踱步查看,扎布几步跟了上去。
扎布说:“大哥,您真有一套,如此棘手的问题,这么简单就化解了。
冕中杰边走边说:“哪是我有本事,他们也只是一时头脑发热钻进牛角尖了,早有悔意,又碍于面子不肯服输,正盼着有人来调和呢。其实这个问题要任由两家追根溯源,那一定非常复杂,就凭咱们,没个十天半月是解决不好的。所以有时候简单处理,反而是大家都能接受的。”
扎布:“要不是您亲自来,这调停怕是很难呢。”
冕中杰说:“我有个土司和县长的虚名,他们好借这个名头下台阶。不管怎么说,他们肯听从规劝,总是一件好事。”
扎布由衷地说:“跟着您,可真长了见识。”
一行人从巴贡寨回去时,天色渐晚,抬头远眺,可以看见一抹红霞挂在桑麦寺背靠的巴姆山顶。最抢眼的是山腰的冷杉林和桑麦寺的金顶,晚霞把它们的金黄洇染成梦幻般的褐红,平添了一股仙气。
扎布骑着马,看着前面的冕中杰,心里生出感慨来:土司和县长的地位虽然得益于他死去的伯父,但他身体里,却似乎天生就流着领导者的血液。
9
扎布和嘎里中拥的矛盾,在巴贡寨事件的第二天就爆发了。这是冕中杰续任县长以后,紧急处理的第二件公事。直到这时,新任的三位正副县长居然没有单独坐下来开过一次会,商量过一件事。
一早,扎布就从边麦寨赶到县政府,参加任飞书记召集的会议。会上,任飞充分肯定了昨日处理的巴贡寨事件,说要为县政府向地区请功。但到了最后,他却话锋一转:“以后,凡是这样动了枪伤了人的事,不能像昨天那样调停了之,要在县政府之下再设立公安局,由公安局去追究杀人者,该罚的要罚,该关的要关。”
扎布看了看冕中杰,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对这话的反应。任飞讲完以后,冕中杰也讲了几句。他说现在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新社会,过去的做法,都要慢慢转变过来,县政府的工作离不开县工委领导,以后处理类似事情,请县工委和任书记多多指导。他说这次就别向地区请功了,也没有功劳可请。
散会时,任飞把冕中杰留下了。扎布和嘎里中拥、旺堆等人出了会议室,来到门外的草地上。
嘎里中拥抽出手枪,往枪口里吹口气,向众人发问:“今天闲着也是闲着,有人敢和我比试枪法吗?”
众人都知道嘎里中拥是出名的神枪手,他家门前的古碉土墙上裸露的小石头,几十年来都被他练枪法打没了,没人肯应战。众人口里对嘎里中拥说着奉承话,眼睛却都在偷瞄扎布。扎布无意与嘎里中拥较劲儿,埋头往办公室走,却被嘎里中拥叫住了:“扎布副县长,你不会也像他们一样认怂吧?”
扎布停住脚步,挤出笑容,回过头说:“都说嘎里中拥副县长枪法沙称第一,我认输便是。”
嘎里中拥拍拍手枪:“枪是一样的枪,子弹是一样的子弹,人也是一样脸上有着几个窟窿的人,比都还没比,哪有认输的道理?”
扎布四顾众人,没人搭腔。他看看旺堆,旺堆微微颔首,示意他不要露怯。扎布没有退路了,笑道:“好啊,既然嘎里中拥副县长执意要比,就比一下吧,输给神枪手也不丢人。你说怎么比?”
嘎里中拥说:“要玩就玩个新花样,把咱们的手枪轮流摆到30步外,看谁能一枪把子弹打进枪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