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的春天(长篇连载)
作者: 洼西3
天刚蒙蒙亮,不远处草丘下的桦树林里就有不怕冷的鸟儿在啼鸣。毡篷灶膛里的牛粪都燃尽了,细白的灶灰还散发着余温。
任飞醒得最早,出门时叫了一声扎布。扎布急忙爬起来,叫醒黑汉子,让他烧茶,把来不及穿的外衣拿在手上就跟了出去。
草原上,视野里的景致都蒙上了一层白霜,回头看黑毡篷,也成了白色。昨天看起来还有几分风情的溪谷,左右红石上都覆着冰霜,只透出朦胧而惨淡的红。它仿佛睡了个冬眠的回笼觉。春晨的寒意,依然袭人。扎布赶紧套上外衣。
任飞抬头看着东方最远的山峦,那里已经透出亮光,预示着太阳就要出来了。
任飞像是自语,也像是说给扎布听:“太阳迟早会出来,黑夜迟早会结束。春天来了,冬天就该滚蛋!”
这句话扎布听着耳熟,好像是县里开会的时候,听他说过类似的话。扎布知道这不是一句简单的感慨,是任飞此刻心情的写照,跟县里的民改和眼下的劝返冕中杰有关。他站在任飞身后,顺着任飞视线的方向,看向东方即将捧出太阳的山头。
任飞:“你不说点什么?”
扎布:“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飞:“一会儿就要和冕中杰见面了。你怎么想?”
扎布:“说实话,我不抱太多期望。”
任飞:“为什么?”
扎布:“冕中杰是个不会轻易做出决定的人,他走出这一步,一定经过深思熟虑,就是咱们来劝他,我想他很可能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上山,很大程度是为了面子,如今咱们一劝他就回头,那他所谓的‘面子’又怎么放得下来?”
任飞:“你几天前就说过这话。我想过了,就算这样,咱们也得尽这份心。如果他不肯悬崖勒马,决意要走死路,那也怨不得咱们。”
这话听得扎布心里一紧。
任飞突然问:“扎布,如果冕中杰真像你说的那样不肯回头,你站哪一边?”
扎布犹豫了片刻,说:“任书记,我心里确实很矛盾,但我清楚冕中杰是错的,您是对的,我别无选择,只能跟您。”
任飞笑了:“扎布,你小子就这点好,够坦率,也够聪明。你不用多想,冕中杰已经上了歧路,而我,除了挽救他,还得挽救你。你一定要相信,民主改革,是对不公平的旧制度的改变,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这是包括民族地区在内的整个国家的必然,是社会进步的必然,也是人心所向。”
任飞又接着说:“扎布,咱们是交心的朋友,也是革命的兄弟,我的话,都是发自肺腑的。当然,你也应该有你的主见,咱们靠相互蒙蔽是走不到最后的。你若真想跟冕中杰,我也没办法,只是向你提个要求——这次,你得跟我回去。否则,我任飞在沙称交下的两个藏族兄弟,一个没劝回,另一个也搭进去了,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让我怎么向组织和同志们交代?怎么向自己交代?”
任飞眼中含着泪,说得扎布也是心中一酸。
扎布说:“任书记,您放心吧。您也不是不了解我,我扎布哪有做墙头草的性格?这次如果劝不回冕中杰,那我和他就做不成兄弟了。我相信他也会这么想。不过,我有一件事想求您。”
任飞看着扎布的眼睛:“你说说看。”
扎布说:“冕中杰一个人上山,留下了家人。不管以后事情如何收场,请您善待他的家人,也请您允许我照管他的家人。”
任飞说:“我们共产党人恩怨分明,谁的过错就由谁来承担,决不搞株连。你可以照顾他的家人,但前提是他们必须和他划清界限,决不允许暗中串联。”
扎布点点头:“我明白。他们都是平常百姓,不会暗通冕中杰。冕中杰也是聪明人,不会连累家人。”
任飞转头严肃地问扎布:“这不会是提前和冕中杰商量好的,你留在我身边的真正意图吧?”
扎布赌咒发誓地否认,心里却有点发虚。任飞没再追问,只把视线转向远方。太阳已经快要冒出头来了。几缕刺眼的光芒越过山头,穿透虚无却浸满春寒的广袤空间,射到他们面前。
这时,身后传来黑汉子的声音:“二位,茶烧好了,可以用早餐了。”
日上三竿时,冕中杰带着旺堆赶到了孔雀草原。他们没进毡篷,而是站在溪边,大声呼唤黑汉子:“农多,农多!”
任飞和扎布这才知道黑汉子叫农多。
这时,阳光已经铺满了草原,毡篷门边的角绳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桦树林那边传来一串白马鸡的啼声。冕中杰和旺堆牵着马缰绳,在溪边饮马。看见钻出毡篷的任飞和扎布,冕中杰朝他们扬了扬手。
走近时,扎布看见冕中杰的羔皮长袄上布满了污渍,本来就瘦削的身体显得愈发单薄,头发蓬松凌乱,脸上也满是疲态。而旺堆一看见他们,发亮的眼睛流露出抑制不住的高兴。
冕中杰握住任飞的手,脸上有羞愧闪现,转瞬即逝。扎布和旺堆在一旁,没有握手,也没有交谈。
冕中杰和任飞站着开始了对话。
冕中杰说:“任书记,我对不起您。”眼睛看向的却是扎布。
任飞面朝红溪谷,缓缓地说:“你的确是对不起组织,对不起我。如果不及时回头,以后,你也一定会对不起你的家人和跟着你的那帮人,对不起沙称河谷的万千乡亲。”
冕中杰沉默良久,说:“我和江东土司头人们有盟约,不得不如此。我真的有苦衷。”
任飞呵呵一笑:“那叫什么苦衷,叫糊涂,而且是糊涂透顶。你走出这一步,作为县工委书记,作为你的搭档和朋友,我没能及时发现和阻止,也难辞其咎。今天,我冒死来到孔雀草原,不只是想挽救你,也想挽回我的一点责任,以免良心不安。”
冕中杰眼中又有扎布曾见过的悲凉闪过。沉思了一会儿,他说:“雨滴已经落进水塘,皮靴已经踩进泥地,我回不了头了。今天来见您,主要是想当面向您表达歉意。您那么信任我,掏心掏肺地教育和培养我,把我当兄弟,还栽培我当县长,我却带着您发还的枪支和您苦心培养的一帮人背叛您,可算把您害苦了!”
任飞的语调里透出些许伤感:“你明白这一点就好。你这一犯糊涂,我确实会受到牵连。但是今天我来找你,并不为这个。你去过内地,接受过系统的教育,不会不清楚,叛乱是没有丝毫前景可言的!现在,你还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没有欠下血债,此时回头,正当其时。否则,我俩也不会这么着急来找你。对吧,扎布?”
扎布硬着头皮接上话茬:“中杰大哥,任书记说得很实在,都是为了您好。请您一定审时度势,不要一时昏了头铸成大错。您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考虑家人吧?您跟我们回去吧,任书记还把县长的位置给您留着呢!”
冕中杰并不搭理扎布,看着任飞说:“任书记,”您是一番好意,但我现在确实已经没有退路了。”
任飞的声音高了起来:“什么叫没有退路?人就是到了悬崖边,来时那条路也是退路。更何况你还有我和扎布。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把山上的人马带回去,真心悔过,一切都会像离开前那样,你该怎么当县长还怎么当,你的人也都恢复以前的职务。你也知道,共产党不搞秋后算账,欢迎一切知错就改的人。我亲自来到这里,你应该明白我的苦心。回去吧!”
冕中杰说:“书记,我明白您的苦心。”
任飞的声音高了起来:“冕中杰,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一个结,就是想万一我们在康区立不住脚,得给自己留条退路。你这是在做两面人,无异于刀尖上跳舞。我告诉你,你想错了,你这样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冕中杰说:“书记,您容我再想想。”
任飞摇摇头:“冕中杰,我真瞧不起你。咱们之间最好再坦诚一些。我来之前,其实也想过你不会听从劝告,但我还得来。一则党的政策是这样,不放弃每一个可以挽救的人;二则我们曾是同甘共苦的异族兄弟,我不甘心眼睁睁看着你自取灭亡。你得明白,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你如果不回去,下次相见,也许我们就得刀枪相向了。如今这一切都在你的一念之间。你可以想想,但必须现在就想好。”
冕中杰埋头看着脚下,说:“您多给我几天时间。”
任飞脸上满是失望:“既然你坚持这么做,我们就各走各的路吧,没必要瞎耽误工夫。老实告诉你,来了这一遭,我算尽了心,不怕回去睡不着觉了。以后,咱们都好自为之吧!”
任飞的话大出扎布意料。他没想到平常那么会做人思想工作的任飞,此刻竞失去了耐心。这好像也出乎了冕中杰的意料,他怔怔地看着哗哗流淌的溪水,好半天没有说话。
扎布拉拉旺堆的衣角:“旺堆,中杰大哥待我们如亲兄弟,我们可不能看着他走上绝路。你也劝劝他吧!”
旺堆说:“我劝不了。反正一句话,他决定的事,我不会去怀疑,生生死死跟着便是!”
任飞闻言瞪了旺堆一眼,骂道:“愚蠢f”
骂完,指着扎布对冕中杰说:“你看看,你身边都是这种不长脑袋的人,怎么可能与强大的解放军为敌?”
冕中杰抬头来看着任飞,说:“我不想与您为敌,也不想给您添乱,适当的时候,我会做出选择。”
任飞长叹一声,说:“冕中杰,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说你愚笨吧,你是威震沙称河谷的大人物,还是组织任命的县长,见识、思想真没几个沙称人能超过你;说你聪明吧,你这个所谓的‘沙称门闩’,现在是在把自己和几百沙称人闩在人民的阵营之外,你会害死他们的!你说你不和我为敌,不给我添乱,这是多么幼稚和虚伪的话呀!眼下,你就已经给我添了大乱,正在成为我的敌人。”
冕中杰还是那话:“让我多想几日。”
任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突然转头说:“扎布,咱们回去吧。他要想多久就让他想多久,我们还有一大堆正事要干呢!”
扎布急了,对冕中杰吼道:“大哥,请您别再犟了,现在真是生死关头,您得珍惜任书记给你的机会!”
冕中杰咬咬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们多保重吧!”
任飞回道:“你操心你自己吧!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任飞的兄弟了!”
扎布和任飞骑着马穿过孔雀草原狭长的尾端,就要进入一片萧瑟的杜鹃林时,扎布回头看了看,冕中杰和旺堆还站在溪边,面向阳光硒化霜雪后露出真容的红溪谷。扎布觉得那奔涌的红石滩,像是一谷淋漓的鲜血。
黑汉子农多的毡篷里冒出一股浓烟。扎布知道农多正在焚烧夜里用来垫被窝的嫩青冈枝。他们不会把任何可供后来者享用的东西留下来,因为今日之后到达这里的,很可能就是他们的敌人。
其实这不合山里的规矩。在荒郊野岭的山洞或者茅屋中过夜,离开的人总会为后来者留下火种、干柴、盐巴啥的,有时还真能救人命。
任飞催马前行,一次也没回头。趁任飞不注意,扎布朝冕中杰和旺堆挥手道别,远远地,旺堆也向他挥了挥手。原来他俩一直在目送他们。扎布服中立马涌出泪水。曾经亲密的兄弟,如今背道而驰,是否还有机会重聚,又会怎样重聚,一切都是未知。而且,最不敢去想的是,如果以后真打起来,又该如何战场相见?
扎布越想心里越难受,不经意间,已经被任飞抛下几丈远。任飞勒住缰绳,回头问:“怎么啦,不想回去?”
扎布赶紧抽了一鞭赶上去。
扎布抱怨道:“任书记,您怎么不多劝劝他,过去他那么听您的话,今天您再多说几句,说不定他就会动心。”
任飞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说:“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他已经铁了心,见咱们一面,不过是一种应付。我们不能浪费时间了,得赶紧回去做好打仗的准备。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你必须保持清醒,私交是私交,公义是公义。有一句话你可能也听人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到了关键时刻,可容不得半点犹豫,也容不得妇人之仁。”
扎布:“我明白这个理,但心里还是不好受。”
任飞:“过段时间会好的。现在是你最危险的时候,你可不能犯傻。我对冕中杰已经失望了,希望没有看错你。你要知道一条理,就算比冕中杰厉害万倍的人,一旦走上与人民和历史对抗的道路,都必将失败,不仅保全不了所谓的特权和面子,还会遗臭万年。”
扎布:“任书记,这几天您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这种话,我全听进去了。我要是真有异心,也不会跟你来又跟你回。我难受的是这次陪您到孔雀草原,没能说服冕巾杰,枉费了您一番苦心。”
任飞:“你能想到这一层,我很欣慰。时间会证明谁才是明事理的真正的沙称汉子。只有顺应潮流的人,才能给沙称百姓造福,为沙称河谷争光。冕中杰和他的追随者,迟早会遭殃。到那时,他们会追悔奠及,人民也会唾弃他们。”任飞转头催马,一下又和扎布拉开了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