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
作者: 嘉央卓玛一年中李子上市的季节只有几个月。作为一种水果,李子既不以多汁取胜,也没有特殊的功效,更不丰产,一颗小小的李子,核还占去大部分体重。
我第一次看到李予树是在爷爷家里,他在小学边有一个带庭院的屋子。他是很爱生活的人,小小的院子里栽种着各种植物,其中就有一棵李子树。我看到这棵树的季节,当时它并没有结果,青绿的叶子,有些孱弱的枝干,爷爷拍拍它说:“这棵树很快就会结果了。”晴朗无风的午后,这棵细弱的李子树安静地站立着,它还在土壤里汲取能量来结成果子。
李子树结果需要多久呢?
我不知道,秋天是更多果树收获的季节,人们总是用丰饶形容这个季节,我们的秋天并不明显,沿街的松树不会枯黄,不会落叶。沿河才有落叶的树,那里栽种着很多银杏,那就沿着河岸走吧,这条河有高原河流的一切特点——湍急,混杂大量的泥沙。它是很多人心中的母亲河,可并不温柔的母亲河,每年都会吞噬掉一些生命。但是你要沿着河走,再走几步,爷爷的家在河岸边,小小的庭院里栽种着一棵孱弱的李子树,这棵树还没有结果,但它在凶恶的秋天,也在等待结果。
爷爷喜欢晒太阳,他经常在十字路的台阶上坐着。那里常年都铺着纸箱片或者报纸,很多老人将这里当作休憩的地方,他们有的摇着转经筒低声诵经,有的敲着兰花烟杆上的烟灰,酥油的沉闷混合烟草的味道,这是独属于这群老人的气味。爷爷总会坐在他们中间,他曾经是老师,见识广,去过的地方也多,总是能从眼下的局势聊到历史,再聊得越来越远,他很享受讲述的快乐。
李子是在什么时候结果呢?
我们的春天同样短暂,春天总会有藤蔓想攀爬出墙。我回家的路上生长着一片蔷薇,蔷薇的主人总在院墙上怒骂墙下摘花的人,但是已经离开院墙的蔷薇,还属于主人吗?同样想要出走的,还有路边小溪里的青蛙,它们刚刚在温暖的软泥里结束冬眠,要跨过这条公路去往自己的目的地,但是能够成功到达彼岸的并不多。我总不愿意去走那条路,那条路上到处是青蛙。但是不要害怕,哪怕在满是青蛙的路上行走,只要你一直走一直走,再走几公里,爷爷的家在河岸边,小小的庭院里栽种一棵孱弱的李子树,它还没有结果,但是在残酷的春天,它依然在等待结果。
爷爷最喜欢看新闻,他对电视机的遥控有绝对的统治权。新闻里总是重复讲着这个世界哪里有天灾侵害,哪里有人祸肆虐。我们的世界总是那样闭塞,山外有山,它们阻挡一些声音,又阻挡一些视线,爷爷总是期盼向外看。我唯一记得能找到的爷爷的照片,是饱和外公在北京的合照。北京,多么遥远呀,而地图上只需要用手指丈量,但是现实却用一千万根手指也无法做到。爷爷后面很自得地告诉我,全聚德的烤鸭并不好吃,不如北京路边的小店好吃。照片里的世界多么新奇,我是多么向往外面的世界呀。
李于是怎样结果的呢?
我们的冬天那样漫长,漫长到能把血液冻结。十一月是第一场雪,四月会是最后一场雪。稍微晴朗的冬日傍晚,我会到地震站去,这里有大片的玉米地,收割后留下半截长的玉米秆,没有别人了,当夕阳笼罩下来,这里只有昏黄色,我感到我的影子都要离我而去。我要下坠,下坠却没有终点。但是我并不恐惧,再走一段路吧,爷爷的家就在河岸边,庭院里种着已经长大的李子树,哪怕在冷漠的冬天,它也在等待结果。
爷爷的病不是第一次发作,他检查出病没有多久就去北京做了手术。回来后他对我讲,自己看到了轮椅上的一名相声演员,这大名人,他从来没有想到会遇见。他说他看到相声演员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平平淡淡的,不久后相声演员就医治无效,离开了。爷爷不觉得这样的病有什么,他准备离开他的李子树去到乡下,这个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我的家乡,做了大城市的客人。爷爷第二次病发,碰巧是假期,他再不能吃仝聚德或者路边小店的烤鸭了。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形销骨立,坐在院子里翻看抖音,是外放的声音,讲着故事。我的心里有无数颗李子被碾裂,酸涩的汁液涌出。那棵小小的李子树已经长高很多了,枝叶能够搭成一片阴凉,爷爷没有说话。我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选择走回屋子里。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是在病房里,他的病情加重,我和表妹悄悄去看他。他的床位靠窗,最后一次听他叫了我的名字,他望着窗外,几只飞鸟在盘旋,最后的一点阳光停留在窗棂上。
夏天还是会到来啊,即使人总要离开。
夏天来的时候,这片高原末端的土地,就会被染成希望的绿色,一年四季里最温暖的季节。碎片一样的花朵四处播散,那些髓够等到这个季节的生命,它们都能享受阳光和雨水,院墙上的蔷薇茂盛地盛开着,青蛙在继续繁衍,继续歌唱,玉米地不再荒凉。山梁上有被山火燎伤的地方,如今已经被一点一点蔓延的小草缝补。生命总是在流逝,却又在生长。
爷爷留下了他的书,他所有的倾诉都在这本书里,他说他要带着四大名著去另外一个世界,我不知道是否有实现。他曾经在屋子客厅的墙壁上写下了搬进这座房子的时间,已经过去很多年,这棵李子树也生长了很多年,如今想来已经亭亭如盖。在短暂结果的季节,枝条会缀挂酸涩又甘甜的果实。
(嘉央卓玛,本名王佳焓,就读于四川大学少数民族预科一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