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错,横亘阿里的一卷长经
作者: 秦一然
秋天深了,在我走近它们的时候。
拉昂错、纳木那尼、冈仁波齐、玛旁雍错,是横亘在深秋阿里的一卷长经。我读不懂经文,注定终将带着执念而来,再带着更深的执念离开。
一、纳木那尼
在这组经卷里,最先见到的是纳木那尼。所以,就让我从纳木那尼读起。
纳木那尼海拔7694米,是西段喜马拉雅山脉的最高峰。《象雄遗歌》中有写:“与冈仁波齐遥遥相对的纳木那尼,在藏族人心目中是一座女性神山,人们认为‘妙音天女’就住在这座山上。”纳木那尼方圆约200平方公里,主要山脊有六条,而6000米以上的山峰有十余座。我想,这大概就是它为何会超越周遭一切,当仁不让闯进我眼底的原因吧。
关于纳木那尼,尤其是它与近旁冈错的关系,有很多想象和附会。有说它是冈仁波齐母亲的,有说冈仁波齐和它是夫妻的,还有说它和玛旁雍错是恋人的。第一种说法大概是根据“圣母”这个名字而来;第二种有个悲伤的传说故事,大意是因为“玛旁雍错”这个第三者的插足,冈仁波齐变心了,纳木那尼伤心欲绝,欲返回喜马拉雅大家庭,但途中不幸被黎明神点穴,石化为山。纵使冈仁波齐最后反悔,也只能隔着玛旁雍错与纳木那尼相望;第三种说法与第二种大相径庭,纳木那尼化身为玛旁雍错的恋人,千百年来相依相守,不离不弃。
自然,我是喜欢第三种的。
我想,初见纳木那尼的那个下午,在玛旁雍错旁散步的藏野驴,也一定和我一样。我看不见这几只藏野驴的眼睛,但能让它们的脚步和目光留驻的,我想应该是美丽的爱情。
在冈错转悠的日子,感觉纳木那尼永远是距离我最近的,即使我们之间总隔着一个玛旁雍错或者拉昂错。大概是因为它真的很大吧,又高又绵延的身躯,让人怎么转,也转不出它的视域,或者是因为它太有棱角了吧,一道道山脊,一个个山尖,分明得像PS里调高了锐度一般,又或者是因为它太纯净,满身覆雪,如身披白色大拖尾婚纱,以天地作橱窗,没有人能抵御如此极致的展示。
面朝纳木那尼,我向这位主掌智慧与福德的神女峰祈祷。当然,我的智慧与福德并不会因这一瞬间的祈祷而获得增长,但我的内心却获得了安宁与欢愉,哪怕只是片刻。而因这片刻的安宁与欢愉,我也应当向神山顶礼。
二、拉昂错
到拉昂错,是一个清晨。
车开上一个山坡,开到没有路可走的地方,停下。等待我的是拉昂错,还未被太阳唤醒的拉昂错,以及伴在它身后那隐隐约约的冈仁波齐。
拉昂错“鬼湖”之名似乎比“拉昂错”本身更响亮,因为一路行来,碰见的人张口闭口都是以“鬼湖”相称。说来也奇怪,明明紧邻玛旁雍错,圣湖之水甘甜清澈,可沐可饮,鬼湖之水却是咸的,还被人们赐予“有毒的黑湖”之恶名。关于鬼湖的说法,也充满了恐怖气息,比如这里环境恶劣、寸草不生,不见人畜、不见房屋,至于水,谁沾一口水就会中毒。还有传闻,冬天,有人畜和帐篷全部掉进拉昂错的冰窟窿里,皆因魔鬼作祟……真不知是名字令其“鬼化”,还是真有鬼才有了这名。
其实,很早以前,两湖本是一体的。因为冰川碎屑堆积,湖床抬升,加上全球变暖,蒸发加剧,湖面萎缩,导致水位下降,一湖才分作了两湖。也因此,这里流传着一种说法:当地人相信总有一天,水会从玛旁雍错重新流进拉昂错,同时会有一条小蓝鱼和小金鱼一起游到拉昂错,而那时,鬼湖的水也就会像圣湖一样清甜了。
到达鬼湖,我是凝神屏息的。起初,仅仅是为名字所慑,生怕一不小心自己的魂就会被鬼夺去了似的。但很快,我就开始笑话自己的愚蠢了。
清晨的拉昂错,特别蓝,也特别静谧,没有风,没有浪,哪里看得出鬼影?我在石子地上站着或坐着,面朝着对岸小小的冈仁波齐,心里觉得特别安宁。石子地上有一些红色的植物,一簇一簇的,叶片很硬,似乎是以其顽强的生长向世界证明,这片幽蓝之中并没有鬼。但拉昂错那么坦然,好像并不需要任何的证明与澄清。
它是拉昂错,是神山冈仁波齐下的拉昂错。人听不懂它的心事,叫它鬼湖,神却能懂。所以它不惊不诧地待在冈仁波齐身旁。那时,我忽然很想化作一株草或者一粒石子,静静地守在拉昂错身边,听鬼如何把藏了千年的秘密讲给神听。
三、冈仁波齐
友人问:“看见冈仁波齐全貌了吧?”
我本可点个头或者回个“嗯”,但实在激动难忍,偏嘚瑟一句:“从日出,到日中,到日落,一个不落。”特别刺激人,尤其是像友人这种十多天长假,专程去守着看,绕神山转一周,却愣是只看到一堆云的,只得叹息自己机缘未到。
依此般说法,我是有机缘的。说有,大概都谦虚了,应是极有。否则一年到头就指望着假期才能出行,出行也只能是瞬间停留的我,又怎能尽如所愿?
又想到那年春节专程赴林芝看南迦巴瓦,兜兜转转终于也让我瞧见真容了,难怪同行者感叹有福气啊!是的,我就是这么有福。每每至此雪域高原,便得到了这片土地最大最深的眷顾,以至于我总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初见冈仁波齐,是在塔钦北面一个不知名的山口。初见,让我很意外,因为我已做好了迎接自己泪流满面的准备。却不想,一滴泪也没有。甚至,一个字也没有。我很平静,是这平静让我意外。我凝望着神山,凝望着那个古老的“卐”字符,凝望着那道深深的沟痕,心中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受。
玛旁雍错、拉昂错是辽阔美丽的蓝,纳木那尼是纯净优雅的白,冈仁波齐则是无与伦比的神圣与庄严。
正是这无与伦比的神圣与庄严,让我流不出泪,让我静默。
冈仁波齐比南面与之相望的纳木那尼要低1000米,孤峰一座,也不似纳木那尼般绵延。但它无需高大的体魄,亦无需曼妙的身姿,仅凭这自然天成的耸立于天地间的金字塔,便已具足圆满。
传说米拉日巴大师与苯教大师那若本琼在冈仁波齐斗法,比试谁能最快到达冈仁波齐山顶,先到者就是神山之主。早晨,那若本琼骑着法鼓而上,而此时,米拉日巴尚在睡觉。弟子向其报告那若本琼快登顶时,米拉日巴才乘日光而上,转瞬即到山顶。当那若本琼快到顶时,发现米拉日巴早已沐着晨光端坐于山尖,吓得连法鼓都沿坡滚下,从而才留下了那道痕。
就是邂逅拉昂错的那个清晨,我在冈仁波齐见到了日出的尾巴。
日出是寒冷的,虽然阳光已经露面,就像日出时的天,虽然已经很蓝,但只是一种很冷的蓝。我裹着黑色羽绒服在风中哆嗦,但眼睛却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神山。有那么一刻,我好像看见了米拉日巴大师坐在山顶,淡然超脱的样子。
然后,当太阳完全越过冈仁波齐时,一队藏野驴忽地跑过。
向着太阳,向着神山,领头的那只驴忽然停下,于是所有驴子都停住了脚步,烟尘也慢慢寂静。又过了—会儿,太阳更高了些,它们回过头来,望着我,一动不动,像在好奇一个忽然闯入的黑色动物。此刻的我,不再追逐,也不再招手,只静静地和它们对望。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也同我一样,欣赏着太阳对彼此身体的着色,不知道它们是否能看清我的眼,在阳光中迎风落泪。
是的,面对冈仁波齐,我是在那一刻落泪的。我不知道是因为日出中的神山,还是因为神山下的这群生灵。日落也是在那个无名山口,巨大的经幡阵,也抵抗不住晚风,呼啦啦呼啦啦地响。我想那时天地间,没有什么能超越这片诵经声了。经幡两侧的神山也一定都听见了,肃穆的纳木那尼和冈仁波齐。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这就是日落时分我眼中的冈仁波齐。
四、玛旁雍锚
我小时候喜欢跳皮筋儿,班里数一数二的那种。最爱跳“蓝蓝”系列,比如“深蓝蓝”“浅蓝蓝”,一是因为能显摆技巧,二是单纯喜欢这个名字,充满了蓝色的名字。是的,我爱蓝,深的、浅的、由深到浅,都是骨子里的。因这爱,我来到了玛旁雍错。
玛旁雍错不是面积最大,亦非海拔最高的湖,却位列西藏三大圣湖之首。大概是因为它是“万水之源”吧,在“错”中的地位就如同“千山之宗”冈仁波齐在山中的地位一般崇高和尊贵。
其实,玛旁雍错并不是它最初的名字。在古象雄,它叫“玛垂错”,“玛垂”是广财龙王的名字,所以这片湖是广财龙王的住地。后来改名,据说是源于11世纪的一场佛苯大战。米拉日巴大师与那若本琼大师斗法,胜者可享圣湖的修行权和命名权。米拉日巴大师获胜,便将“玛垂错”更名为“玛旁雍错”,意为永远不败的碧玉湖。
关于冈错的历史、传说和故事很多,但最打动我的是萨玛噶的那一个。
萨玛噶是松赞干布之妹,嫁与象雄王李弥夏为妻。可她出嫁后的生活并不如意,李弥夏宠爱别的妃子,对她却不闻不问,饱受冷落的萨玛噶离开了王宫,游荡到了玛旁雍错,并在湖边居住。松赞干布听闻妹妹的境遇,心怀担忧,遣使臣来探望。萨玛噶将用女帽包裹着的松耳石交与使臣,并让他转交哥哥,同时又对使臣唱了一首歌。女帽包裹松耳石,意在激将哥哥派兵打败李弥夏,则当享受英雄佩戴的松耳石,若不敢出兵,则只佩戴女帽。而她所唱的歌曲里,则透露了象雄王都穹窿银城的相关信息。最终,松赞干布凭借萨玛噶的“情报”,出兵灭了象雄,并活捉了李弥夏。
吐蕃与象雄之间的这场战争,或是历史的必然,而萨玛噶只是导火索,对此,我无意去剖析。我只是为这个女子,为她渺小的个体,与宏大的时代政治之间无法摆脱的纠缠而喟叹。
不知萨玛噶出嫁时是否愿意,但不可更改的结果是,她最终成为这场联姻的牺牲品。从遥远的雅砻嫁到陌生的阿里,无亲无故,心事也无人可说。于是,所有的幽怨、伤心、愤懑、失落都只能向玛旁雍错倾诉。不知是否因为收纳了萨玛噶太多的泪与秘密,圣湖才蓝得如此深沉、如此纯粹。
其实,神山圣湖的历史、传说、故事,已被千万人重复了千百年。根本无需我开口的,我开口也只是再一次重复。但我仍然选择了这又一次的重复,因为唯有站在这里,面朝神山圣湖,才真正感受到了这些历史、传说和故事的血肉。它们不仅仅是沉淀于浩繁卷帙中的没有生息的文字,更不仅仅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是从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神山圣湖是它们的载体、依托,也注定了这些物事人情只能诞生在这里。
与玛旁雍错近距离地相遇,有三处。第一处,是在一个无人的山坡。经过一番脑袋都被颠到车顶的烂石头路后,在尽头处,柳暗花明。
明明在去塔钦的路上,已遥遥见过玛旁雍错和纳木那尼,可到这山坡,我还是惊呆了,就像那坡上的玛尼堆一样,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人,没有风,没有浪,群山之中一片蓝,亦深亦浅,如此广阔,如此安静,像蓝珀,美丽高贵,遗世独立。站在山坡上,我脚踩黄沙,面对着玛旁雍错,恨不能长一双翅膀,飞身而下。可我不仅不能飞,连抬脚都只敢轻轻微微,生怕脚一抬,一粒沙落进湖里,惊扰了神灵。一不小心,从睡梦中醒来,又不知是多少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第二处,是在吉乌寺。听说吉乌寺是莲花生大师曾逗留过的地方。他在此降伏了妖魔,又在此山的洞中修行。同时,吉乌寺也是欣赏玛旁雍错绝佳的位置。因此,我不惜爬那长长的一坡,爬得气喘吁吁,也要专程造访。
吉乌寺所在的山,被称为桑朵白日山,意为铜色山。我们去时寺庙大殿未开,只能在殿外听听经幡的诵经祈福。山头风很大,但玛旁雍错依然宁静。大概是因为站得很高,圣湖尽收眼底,似乎比此前看到的更辽阔。从山头往下走,山坡另一侧出现了房屋和河流。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条小河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只是单纯喜欢它在阳光下蜿蜒的蓝色模样。于是,我拍下了它。
写作时,我跟初初老师请教哪里能看到圣湖和鬼湖的分界线,他告诉我,在吉乌寺不远的山梁上。想到自己都爬到了吉乌寺,仅仅因为不知道这信息,而错过了两湖的相遇,颇有些遗憾。后来翻阅《象雄遗歌》,见到一图,似曾相识,赶紧去我的照片库里搜,才发现他所说的地方,原来我也曾去过,而他所拍下的那条河,也曾出现在我的镜头。
原来,这条河就是玛旁雍错与拉昂错的分界线。而我在不知之时,曾与它相遇。我不再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遗憾,反倒从这无知无觉中,觉察到了一种“注定”的因缘。
第三处,也是我最喜爱的一处,是在玛旁雍错身边。
当汽车沿山路盘曲而下,我终于走到了能够平视,并且能够用指尖触到圣湖水的地方。走近玛旁雍错,玛旁雍错才真正走进我心里。
这里有苇草,在风中轻轻摇曳,像在跳一支舞,送给对岸优雅的纳木那尼。见到这些苇草的第一眼,你就会相信,这一定是圣湖滋养的生命,即使已披上秋色,依然生机。顺着苇草向前走,路尽头处搭了个栈道,栈道伸向湖中。但因栈道高于湖面,我仍亲近不了水。于是,我索性弃了路,走上了碎石子滩。
在我指尖触到湖面的那个瞬间,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而眼眶里又涌起一股热流。都说玛旁雍错的水能清除心灵的“五毒”,我以之沐手、沐面、沐头,再掬一捧饮下,等待着贪嗔痴的消逝。然而,当我俯身睁眼,与这片阳光下跳跃的蓝色相对时,我只看见了两个字:执念。然后一波浪来,“执念”二字被打碎。浪退,“执念”又浮现。在玛旁雍错的身边,我第一次见到了蓝色的浪,在复去复来的浪里,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执念有多深。
仅这圣湖角落里的一捧蓝,我都舍不得,遑论世间种种。
我拿出准备好的小瓶,去湖边汲水。浪把水送进瓶口,又带走一部分,所以我始终没能装满。就算装满,又能怎样?对于这片圣湖,不过沧海一粟。
我紧握着这没装满的小瓶,在心里告诉自己,告诉那个跳皮筋儿的小女孩:你终于找到了最爱的颜色,不是深蓝,不是浅蓝,而是玛旁雍错蓝。于是,我把这瓶“玛旁雍错蓝”装进了背包,从阿里一路带回拉萨,又从拉萨飞越千山,带回家。
我把它放在桌上,在我写作时,一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我时常拿起这个小瓶,瓶中的水清澈见底,已瞧不出一丝一毫的蓝。然后我会轻轻晃一晃,再晃一晃。闭上眼,于是,我又听见了涛声。
蓝色的涛声,从遥远的玛旁雍错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