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苟子

归0

那个年代的时节精确得几乎分毫不差,小雪的那天晚上真就下了一场雪。当然不排除与此前下了将近一个月绵绵的秋雨有关。

1949年11月27日,这天是旧历的十月初八,小雪后的第五天,歌乐山上的茅草林披上了一层白白的厚厚的霜。

南岸的炮声轰轰隆隆,就像初夏的闷雷一阵一阵地滚动过来,消停一阵又轰轰隆隆滚过来……当羁押在渣滓洞里的所有“犯人”非常确定这就是解放军围攻山城的炮声时,楼上楼下的牢房里就发出了欢呼雀跃的笑声。

四周的探照灯由猩红的黯然突地增大到了炫人眼目的透亮。前院特务办公室里的电话嘀嘀嘀嘀,一刻都没消停,就像世界末日顷刻即到。刑讯室的刽子手和四周看守的影子就像无数的厉鬼,在墙壁在走廊不停地晃悠。

这里三面环山,有一条弯曲狭窄的独路通往外界。阴森潮湿的十六间牢房为内院,分上下两层紧贴陡峭的绝壁;特务办公室、刑讯室为外院,被高高的围墙和密不透风的电网围得水泄不通。

关押在一楼第三监室,床位靠墙里边那位,刚过二十岁生日的白净帅哥,大名李蛰,但牢房里的人都叫他小李子。整栋牢房,就数他最小。关进来一年了,居然就被提审过一次。他就像个被牢狱雇请的义工,只要有人过了堂,被打得遍体鳞伤,都是他忙前跑后地擦药喂饭,端屎端尿,脸上始终保持着一副腼腆的笑。

李蛰还有另一项特殊任务,就是密切注视刽子手们的一举一动。但凡牢里有人被提审,提审了多久,是否回来,他都要暗自记在心里,告诉本牢房一个比自己大四岁,名叫孙重的高个子大哥。

孙重是渣滓洞监牢的地下党书记员,牢房里的大凡小事只有他一个人清楚,不清楚的就写个纸条,吩咐李蛰传递给楼上楼下所有的人。

集体越狱的事,自他一年前被关进去那天起,狱友们一直都在进行。至于谁是主谋,是怎么密谋的,为越狱准备的手锤、长钢钎、短錾子是怎么带进来的,他不知道,也不过问。他只听从大个子孙重的吩咐,喊干啥就干啥。

牢房阴暗潮湿,散发出的是深秋稻草腐烂了的那种气息。这些气息丝毫没有影响到牢房里的每个人知道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于10月1日已在北京宣告成立,知道了人民解放军以横扫千军之势席卷大西南。就在一个小时前,从外面传来最新情报,蒋介石已将大量的金银财宝通过轮船、飞机转运到了台湾,还有一批国宝预埋在了遂宁的南坝机场,预计就在这两天起运台湾,最狠毒的是在逃亡前,要把山城的三座大型电厂炸毁,将白公馆和渣滓洞监牢里的“犯人”剿杀干净。

牢房里所有的人都是死过好几回的了,他们要越狱,并不是说他们贪生怕死,而是想像冲锋在战场一线上的战友们那样,英勇地与敌人生死一搏。死了无怨无悔,活出去了,还要彻底把国民党反动派的残余势力消灭干净,建设新中国。

预定时间是今晚凌晨一点。各牢房的人都做好了准备,在昨天之前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打通了墙洞。之所以选择今晚,主要原因是天落了将近一个月的雨,最外面那层围墙是土夯的,一推就会倒,再就是晴了三四天,路面干些,跑起来得劲儿。

时间就是每个人的心跳,每搏动一次,一秒钟就恍然过去了。几乎牢里的每个人都在屏住呼吸,双眼密切注视牢里牢外的一举一动,期待那声越狱号令的到来。

当夜晚十二点沉闷的钟声敲响之后,监牢的大门“哗哗啦啦”被打开,两辆美式吉普颠簸一下就拐了进来。特务办公室立马跑出两个看守,毕恭毕敬地上前把车门打开。五个帽徽领章级别很高的军官,戴着一副墨镜,趾高气扬地在监狱院内把四周扫了一遍,就转身跨进了特务办公室。

不一会儿,就有八个看守从特务办公室跑出来,急匆匆地跑上楼,把八个监室的门都打开,满脸堆笑地告诉大家:“你们马上就要释放了,警备司令部最高长官今晚要跟你们训话,请大家立马到各自底楼的监室坐好——等到起。”见众人岿然不动,疑疑惑惑的样子,特务们就进到牢房.一个一个地去拉:“利索点利索点,长官马上到。”

各个牢房里的人都显得异常安静——在这极短的时间内,他们找不到应对的办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通过各种眉目传情,达成了一个共识:下去就下去,看看他们的葫芦里卖的是啥子药。于是,他们没有抗争,就井然有序地下到底楼,楼上九至十六监室的人,依次进入了一至八监室,分左右两边挤坐在床沿上,一双双眼睛露出的都是惴惴不安,但他们每个人也暗含了一种侥幸和窃喜,那就是离他们今晚越狱必经的唯一一个墙洞——一楼第一监室的右墙更近了。

当看守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紧紧将监牢的大铁门重重锁上,监牢里里外外的灯都全部打开,所有岗哨岗亭都站满了荷枪实弹的特务的时候,牢房里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敌人的阴狠毒辣,知道自己的大限已至。

在众目睽睽之下,五个头戴青天白日帽徽的将军级军官,对八个监室挨个做了一番巡视之后,只听一声哨响,敌人的五辆军绿色大卡车就像疯狂的野狗冲进院来,一字排开,每辆车上都留了两挺机枪直指每一间牢房,其余十几挺机枪直奔每一间牢房,高架在通风口。只听又一声哨响,机枪就“突——突——突”进行了长达半个小时的扫射。仅此还不放心,特务们还打开牢门,对着纹丝不动的尸体进行补枪,给重要监室的牢门缝里倒汽油,一把火点燃,也顾不得查验哪间燃哪间没有燃,就像厉鬼追撵来了似的逃跑了。

血腥的屠杀似乎就此停止,牢房内外散发出来的是人肉被烧之后的焦煳味和汽油刺鼻的辛辣味。

也不知过了好久,牢房内开始有了生命迹象,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继而就有人问:“还有活着的没有?听到的请出个声!”

能感知到动静,能听到声音,就说明自己还没有死。李蛰试着动了动,感觉到自己背上被一个人沉沉地压着,再侧身一用力,匍匐在自己身上的那个人就绵软地歪倒在一边。孙重见李蛰翻爬坐了起来,立马到跟前,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说:“站起来走一下。”李蛰就站起来甩了一下手,走了两步,发现只有胳肢窝中了一枪,还在冒血,其他地方毫发无损。

孙重环顾了一下四周,又说:“我们再看看有没有其他人还活着。”于是,他们俩先是对本监室里横七竖八歪倒的尸体挨个进行查验,后又砸开了牢门的锁,一个监室一个监室压低声音地喊。似乎每一间牢房都有特务机枪扫射不到的死角,一呼应,每间牢房都有两到三个活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心细的李蛰还跑到厕所去看了一眼,真看到一个女同志趴在粪坑里,伸手就拉了上来。

他们将近二十人汇在一起,顺利钻过已洞穿了的墙洞,正如大家期盼的那样,外墙一推就倒。

倒塌的声音轰然巨大,一下子又把四周黯然不久的灯光惊骇到眼睛不敢直视的程度。顷刻间,岗亭里机关枪的火力就密集地扫射了过来,有两个同志倒下了。跑在最前面的孙重给紧跟在他身后的李蛰说:“已经有特务追过来了,各自散开跑,如果逃出去,一定以最快的方式把国民党要将预埋在遂宁龙坪机场附近的国宝运往台湾的消息告知地下党。”

李蛰一边应允,一边朝着璧山的方向亡命地奔逃,很快就将刺目的灯光甩在身后,但子弹的呼啸声和特务的追击声怎么也甩不掉。

凭借若隐若现的灯光,李蛰飞奔进了一片柏树林,看清了脚下是半山腰上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羊肠小道,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李蛰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弟,自小就在家后面的柏树林里躲迷藏,在弯弯柏树上荡秋千,去岩洞捅马蜂窝,去绝壁攀岩,尤其是投掷小石头,对准目标几乎百发百中。十四岁考进遂宁私立中学,受共产主义和《新华日报》《国民日报》等进步报刊的影响,经历史老师介绍,十七岁加人中共地下组织,十九岁被叛徒出卖。在一个深夜,国民党警察神不知鬼不觉潜伏进村子,把他家的房前屋后围得水泄不通,在竹林里把他逮住,五花大绑押回遂宁,连夜突审。飞机、老虎凳都让他坐了,鸭儿浮水也让他尝试了一遍,他什么都没招。入党宣誓那天,历史老师跟他讲了自己被抓接受严刑拷打的好多经验,其中一条记忆特别深刻,就是无论用什么样的刑,都是一个“痛”字,只要咬紧牙关,痛麻木了就感觉不到痛。因此,他就使劲咬牙,休克过两回又活了过来,直到确认他不是共产党的大人物,只是一个小虾米才罢手。之所以被送往重庆,是遂宁警局为了索要一千块大洋的奖赏,谎报说是逮到了共产党的一条大鱼。

李蛰很快就适应了在黑暗中辨别路的虚与实,见到石头就故意踹到路中间,见到断柏树就拉过来横在路中间。很快他就听到身后有人“扑通扑通”滚到岩下去的声音。紧接着,密集的子弹也“突突突”射了过来,立马感觉左耳根有热辣辣的血水冒了出来,任凭自已用手怎么捂,都要顺着颈脖子黏黏糊糊地浸进衣背里。

鼻翼仍在一张一弛地呼吸,心脏仍在急剧地跳动,奔跑的双脚仍在步步生风。李蛰潜意识里感觉自己的生命体征正常,后面追赶自己的敌人正在逐个减少,自己存活的概率似乎越来越高,要想彻底摆脱敌人的追捕,也绝非易事。

转过一个山嘴,山路的能见度只有两到三米,身后时不时有两支手电的光柱摇晃过来。早已气喘吁吁,热汗虚汗直冒,腿肚酸软无力的李蛰,好想歇息一下,脚步非但没有停,反而加快了频率,双目仍在寻找哪里有可以隐身的地方。

这个季节,从坡脚到坡顶都是光秃秃的,所有的山草,黄荆、马桑以及灌木都被山民砍回家晒干做柴火了。所幸的是,他很快就捡拾到两块鸡蛋大小的鹅卵石和一根一米长的木棍。心想,真要是被围住,拼死也不能被逮住再押回去。

前面的路好像没有尽头,路边呈现出来一丛阴森森的乱坟岗,阶梯式的三层,光溜溜的一根茅草都没有,只有路边有一座坟垮塌严重,侧面露出了一个盗墓洞。李蛰毫不犹豫就钻了进去。里面低矮黢黑,直不起腰,只能趴卧在地上。正前方有一个缝隙,时不时有手电筒的光束闪一下。

李蛰就匍匐着靠近了洞穴,看到一个特务的腿在跟前来回晃悠。他把手里捏着的棍子架在洞口,终于逮住了机会,一棍子狠劲地戳了过去,遂起一声惨叫,就“扑通扑通”坠下了悬崖。

李蛰知道,追剿自己的特务远不止这一个,自己只有蜷缩在这座古坟里才有斡旋的余地和生机。

果然,又有踢踏的脚步声和手电的光束摇晃了过来。李蛰断定,至少不低于两个人。他怕过早将木棍伸到洞口被特务发现,就屏住呼吸,等待他们到了跟前再出击。岂料,都还没到跟前,就传来“扑通扑通”和惨叫声。

外面霎时一阵慌乱,片刻又归于宁静。估摸过去了半个时辰,除了有西北风吹得树枝呼呼作响外,外面没有任何动静。李蛰就从坟墓里钻出来,趴在地上蛰伏细听了好一阵子,确保安全了,才轻脚轻手地沿着山路一溜小跑起来。

突然,身后三束手电筒的光扫了过来。紧接着,“突突突”一连串子弹从头顶和双耳旁边呼啸而过。他不敢继续往前跑,下意识地顺着悬崖滑了下去,他断定自己非死即残,岂料在半山腰中,他顺势抓住了一棵树蔸,任凭上面的特务把子弹打光,也没伤到一根汗毛。

过了好一阵,又归于一片宁静。特务这回好像是真走了。可天地一团漆黑,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下又是什么,紧紧抓住树蔸的双手不敢松懈一下。他想尽最大的努力坚持到天明。

不一会儿,山下隐约传来了一家农户开门的嘎吱声。李蛰看到有人打着火把朝着自己这边走来。是好是歹,他无法分辨,全凭命运的安排。

火把很快就到了附近,在忽闪忽闪的火光中,李蛰看清是一个面相慈善的中年妇女,自己悬吊的下面是一块大土,距离十余米。正在他选择是否放手掉下去的时候,下面的人开口喊话了:“兄弟,你应该是从那里面跑出来的吧?不要怕,我是这里的村民,你脚底下是我们堆的山草,你只需松手,掉下来摔不伤你。”

李蛰早已筋疲力尽,双手一松,果真就掉在了一堆绵软的山草上。中年妇女伸手就把他拉了起来,帮他拍打掉身上的茅针刺,领着他一前一后走出大土,下石梯,绕过一片竹林,就到了屋里。

油灯下,中年妇女帮他包扎好右耳朵和左肩胛两处伤口,把从牢狱里带出来的被血浸脏了的衣服脱下,扔进灶里烧了,给他换上了老公的粗布衣裳,再端上来两大碗红苕稀饭,让他吃了就安歇入睡。鸡叫第二遍,中年妇女就把他叫起来,让他吃了一大碗荷包蛋汤圆,就领着他出门。绕过两座山梁,翻爬三个垭口,下到了重庆通往遂宁的公路,中年妇女从衣兜里摸出一大卷钞票塞进李蛰手里,指着闪耀的北斗星说:“你朝着它的方向,走七八天就能到达遂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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