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杯敬岁月
作者: 罗凌从河到流,从流到河
漫长而宽广的阅读
一旦深入,已是灯火阑珊
一旦回首,已行过意犹未尽的高度
一题记
壹
2024年4月7日,星期日,11时许,四川省甘孜州康定市姑咱镇。何智梁从时济山上下来,竞走出了一身汗水。他不紧不慢地过桥,将耷拉在额前的一绺头发抹到头顶,叉开五指往上梳了几把,指腹有些湿润,那是头皮里渗出的细密汗珠。他不得不感慨确实岁数大了。想当年,这匹山算啥?上上下下,一天两三个来回不在话下。抱着篮球跑一跑,背上立马湿一片,浑身通透。现在呢,连汗水都流不利索,皮肤又粘又腻,新陈代谢功能已明显减弱。
今天他是去家访的,班上的一个学生最近不在状态,上课老是走神。登门一问才知道,原来父母出去打工了,这个学生成了留守儿童,因为想念爸爸妈妈,无心学习。家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奶奶,老人家耳朵无限地背,他说东,她道西,两个人各说各,只有两句话达成了共识:“老师吃了饭再走吧?”“不了,早饭吃得晚,谢谢阿婆。”他暗暗叹了口气。以后,不仅自己要多关心这个学生,其他任课老师也得多费心才行,免得孩子走上弯路。虽然现在通信发达,可以在微信群里与家长交流,但多年来,只要有时间,他还是坚持与家长面对面接触,沟通更顺畅,有利于了解学生,更好地教学。
此时,苍穹深处最后一抹云翳已悄然散去,春日的阳光从东面的山顶铺展下来。山有阴山、阳山之分,大渡河也一样,山坳里水色深绿,阳光朗照处则是淡绿中闪着金黄,呈现出美丽的渐变色。这条载入党史的著名河流背负着细碎的波光,缓慢地,永不停息地奔向海洋。走到河边,何智梁拍掉裤腿上的干燥尘土,蹲下来,踮起脚后跟,运动鞋前端陷进河滩的泥泞里。他掬起一捧清凉的河水洗了把脸,又在脖子上抹了点冷水,感觉清爽了许多。波涛轻轻拍打上岸,夹带着些许尘沙,又渐次退去。他站起来,甩掉脚上的泥,在岸边小树下一块滚圆的石头上坐下来。前两天是清明,他在离这里不远处为病逝的妻子烧纸钱。当燃烧后的灰烬被浪涛卷走,一缕青烟静静地隐人云絮时,逝去的灵魂仿佛有感知,他心灵最深的某处听到了响彻松林的鹤啼,润湿了双眼。
一束阳光从河底升起,将何智梁的影子轻轻抬起来,身体立刻轻盈了不少。两面的山离他更近,天却更高了。这样的地形,总让他想起一句话:生命要有个裂口,光才能照进来。靠在树干上,他想好好休憩一下,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阖上眼帘,视觉后像功能使面前有一团交错的光影,漫不经心地跌进这团光影,往事便像电影片段般闪动起来。
1992年8月,品学兼优、在学校就光荣入党的他从四川富顺师范毕业,积极响应学校“百名优秀中师生支援三州”(笔者注:“三州”即四川甘孜、阿坝、凉山)的号召,与另一名同学自愿报名分配到甘孜州当教师。学校派专人将他俩送到成都市武侯区康定宾馆下榻,即将奔赴甘孜州的40名青年教师集中在宾馆开会,省教育厅领导做了讲话:“你们40名教师,是在四川各中等师范学校筛选出来的优中之优,希望你们不辱使命,将学到的知识奉献给甘孜教育事业。在甘孜州工作八年以后,可以申请回来重新安排工作……”甘孜州属于“老少边穷”地区,他们在当时统一简称为“支边生”,他们之间则互称“支友”。
极具仪式感的议程结束。翌日,40名“支友”集中乘车到甘孜州,川藏运输公司特地指定了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亲自开车。从成都新南门车站出发一路向西,映入眼帘的是从未见过的景色,从没听说过的小地名。土地坡、始阳、桥头堡、新沟……这些残旧、破败又充满烟火气息的地方快速从窗外掠过。越往横断山脉挺进,山水浩瀚磅礴,氧气愈发稀薄,天空无比湛蓝,这些都让不满20岁的他们感到新奇和惶恐。心是滚烫的,青春的火焰在熊熊燃烧。他们深切地感到,自己选择的这段人生旅途,不是穷尽天涯,而是穷尽自我。一种“拓荒者”的荣誉感油然而生。长途聊天中,大家充满了干劲和力量,希望能尽全力推陈出新,为甘孜州启蒙一批好学生。他们的热情感染了老师傅,他扬起白发苍苍的头说:“我这趟送了你们就退休了,我退休,你们参加工作,真好!”多年以后,他想起老师傅的话,这不就是“甘孜精神”的朴素传承吗?
两天的颠簸,终于抵达甘孜州州府康定县(笔者注:当时没有撤县设市)。八月的富顺正是火热的夏天,“小西湖”的荷花开得正艳。康定却格外寒凉,折多河裹挟着沧浪腾岚,他第一次领略了“冰火两重天”的滋味。
在康定逗留几天后,州教委宣布了分配名单。支友们分别启程,翻越折多山,从新都桥分路,奔赴南北两路各县报到。他和来自四川资中的代缄默拿着行李,坐上中巴,经“菜园子”过“三倒拐”,到康定县姑咱小学上岗。从此,他再也没有挪过窝,亲眼见证了姑咱镇的变迁。
他伸直双腿,换了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把头往左边偏点,脸就淹没在树荫里了。春天勃发出葳蕤的活力,阳光的骨质酿酿着山间河畔的草木,空气里弥漫着似有若无的酒香,他突然想喝一杯。
贰
初到姑咱时,他还不明白这个地方对于他的意义。甘孜州第一批“支边生”,姑咱小学就分了两个,学校非常欢迎,把他们安排进了职工宿舍。他和代缄默暂时同住一室,里间外间,各占一方,虽然简陋,总比租房好。“嗯。”校长满意地说,“一楼总算住满了,你们这八个光棍儿,看哪个先结婚哈。”上了年纪的老教师则对他和代缄默感叹道:“你们两个运气好哦,分到了我们这儿。你们那些分到其他县的同学才叫艰苦,十八九岁,都不晓得咋个过日子,他们的父母该有多担心哪!”他听了,才去深入了解了甘孜州18个县。过了一段时间,学校派他去康定参加业务培训,石渠、理塘的两位老师到海拔2000多米的康定居然有醉氧反应。他暗自庆幸自己的运气真是不错,老家的民间俚语浮上心头:“天灯”点得高,祖坟埋得好。返校后,他第一次认真审视了姑咱镇。
这里是甘孜州的文化重镇,历史上的藏彝走廊腹地。除了康师、农校、藏校外,康定师专(笔者注:现四川民族学院)、财校、工校、卫校、林技校等大中专院校都集中在这里。只有一条街,十个行人里有八个是学生。最好的是,姑咱海拔才1000多米,气候好,日照强,尽管三天晴、三天阴、三天吹风、三天下雨,却夏无酷暑,冬无寒凉。当地盛产各种蔬菜瓜果,红樱桃、黄枇杷,还有他从没见过的长满暗刺的仙人掌果实——绿色的“仙桃”。交通便利,比起其他支友,他回一趟老家,可以省去整整两天路程。在姑咱待了一段时间后,脸色变得黧黑,是太阳晒的。不过他和代缄默无所谓,他们是男人,不用美白。
和康定一样,姑咱也是“夹皮沟”,地势狭窄,两山夹一河,中间一条街,如果要具象化,就是一个“凹”字。山体险峻突兀,地质结构脆弱,土质适合灌木生长,难以长出参天大树,好在有大渡河的滋养,山色并不荒凉。街上是老旧的瓦房,墙面爬满了常春藤。土石结合的藏式民居不均匀地分布在两座山上。时济山又名“睡美人山”,清晨薄雾缭绕或暮色四合时从远处看,轮廓酷似一位仰面平躺着的美人。一位同事还把他带到了一个山坳里,那里是看“睡美人”的最佳地点,这位老师像欣赏一件雕塑作品般指出了胸腰、腹部的位置,并指引着他的目光:“看到没有,那边,就是‘睡美人’屈起的一条腿!”又挤眉弄眼地揶揄道:“这边是不是有一座桥?它叫情人桥,何老师以后耍朋友了,一定要到那个桥上去走走。”刚参加工作,还很单纯的他看着“睡美人”,听着“情人桥”,不由得微微脸红。
既然是这么好的地方,那得对得起组织和学校,感恩母校的培养,不负“支边生”这个称谓,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干。
夜里,他点亮台灯,听着山风与大渡河的涛声,在新备课本的封面郑重地写下“何智梁”三个字,开始备课。这是他正式成为“何老师”的第一个学期,学校分配他担任中段数学教师,同时教音乐。
日子逐渐安顿下来,上课、下课、教室、办公室、宿舍以及吃喝拉撒睡。为了成为一名好老师,他认真钻研教材,努力向老教师学习,全力上好每一节课。只要有公开课,他一定会去观摩,看同行如何把控课堂,吸引学生的注意力,讲课的台风,授课方法与他的异同等等。他把学到的经验和感悟写到记录本上,悉心体会别人的优点,找出自己的不足,又在心里复盘,不断改进教学。
他对每个学生都一视同仁,因为“偏爱”会伤害不受偏爱的学生。为了后进生能进步,他利用休息时间无偿辅导。班上有一个调皮孩子,学习很差,他经常留下他“开小灶”。一天中午,这个学生吃完饭到操场上打球,他叫他到办公室去,准备对他进行单独辅导,解决他计算困难的问题。但学生天性好耍,不愿意去,他就硬拉着他去,到了办公室门口,他往里面拉,学生往外挣,双方僵持不下,他有点愠怒,用力一扯,学生的手不小心被门锁划了一个小伤口,流出了血。他一惊,迅速抱住学生,把他送进卫生院包扎,又让班主任老师通知家长。
他与学生包扎完回到学校,等待他的是一场暴风骤雨。学生家长了解到他不是本地人,而是刚支边来没有经验的小年轻,恶狠狠地扑上来:“你就是这么当老师的?你不如回家卖红薯,有啥子话不可以好好说,要把我儿子整进卫生院?”说着就要打他,班主任连忙拉开,避免了肢体冲突。他一面道歉,正准备解释,校长来了,问清楚情况后,立即教训家长:“你没有搞清楚情况前不要先骂,何老师是一片好心,你的娃儿学习太差了,何老师利用课余时间补课,又没有收钱,遇到这种好老师是你娃儿的荣幸,你应该感谢他才是对的。再说了,何老师也道歉了嘛,你还要咋子?”双方沉默了一会儿,家长悻悻离去,学生还是乖乖地跟他去补课了。
这是他参加工作三个月来的第一次打击。虽然表面平静,内心其实很委屈,也很难过,禁不住生出“为什么要教书,还要来支边”的想法。下班后回到宿舍,想起中午的事,眼睛一酸,特别想家,想在田里劳作的母亲,和他一样站在讲台上的父亲,想哥哥姐姐。代缄默拿了一瓶江津白酒来,他们都没提中午那件事,只是沉默对饮,此时无声胜有声。几杯酒下肚后,他反而清醒了。任何争执,双方都有对错。他深刻地反思,如何提升课堂教学效率,让绝大部分学生听好学好每一节课才是关键,占用学生太多的课外休息时间,反而会损伤他们的学习兴趣,应当改进教育教学方法。
对“为什么要教书,还要来支边”这个问题,他也思忖了一番。和众多的“支友”一样,他也来自农村,父亲是教师,母亲是农民,他上面两哥两姐,家庭负担重。父亲工资很低,有几年教师的工资还不能按时发放。他从小就看惯了生活的艰辛,学习非常努力。记忆中,母亲为了生活起早贪黑,拼命劳动。父亲十分珍惜教师工作,任劳任怨,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生,每天下班回家还要帮妈妈干农活。小时候,他的理想是做一名飞行员,像雄鹰一样翱翔在蓝天白云里,平日里积极锻炼身体,没有成为近视眼。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初中毕业,他同时考上了高中和中师,为了减轻父母的担子,毅然选择了富顺师范。他终生难忘的是,参加中考时,平时很少生病的他突然感冒,头疼、咳嗽,全身酸痛。从老家到学校交通不便,主要靠走路,父亲俯身让他趴在背上,背着他去参加考试。三四公里的山路,爬坡上坎,父亲累得气喘吁吁,汗水透过自己的衣服打湿了他的衣服,他几次请求放他下来,父亲都不肯,坚持把他背进了考场。父亲说:“做人,要学常青的松树,不要学杏花李花,开不长久。”想到这里,他便释然了。虽然飞行员成了一个梦,但既然读了师范,就不该患得患失,受一点小挫折就去后悔当初的选择。至于为什么来支边,原因也不复杂,中师毕业,无非就是分配到富顺的区乡小学,与其如此,不如走远一点,风景永远在远方。
工作中不愉快的事儿慢慢淡去,他更加投入地钻研教学,数学、音乐,主科副科都上。闲暇时,他下村与家长和学生沟通交流,不想再发生上次那种“好心办坏事”的误会。有个女孩叫小娟,单亲家庭,性格内向,基础差,有学习积极性又学不好,很自卑。他利用周末去家访,小娟的家远,来回得四个多小时,他就当是锻炼身体,再远也去。他是川南人,饮食以米饭为主,为了让小娟敞开心扉,树立自信心,他刻意津津有味地吃着并不对他口味的酥油茶与酸菜面块,与小娟和家人拉家常。小娟喜欢音乐,他就鼓励小娟大胆唱歌,用歌声克服自卑,渐渐地,小娟的学习有了进步。村里有个残疾儿童,他上门送教,教他简单的算术。工作让他充实起来,一个学年后,学生的家庭情况、性格脾气、兴趣爱好他都了然于心。班上的数学成绩平均分始终领先,向上一级学校输送了一批又一批优秀毕业生。
付出总有回报,他得到了组织、同事、家长的肯定。曾经准备打他的家长主动请他喝酒,喝到一定程度时,惭愧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