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迦巴瓦
作者: 秦一然
一
“那曲的牦牛是脚踩高跟鞋,身穿连衣裙,吃的是冬虫夏草,喝的是冰泉水。”小王一边开车,一边跟客人叨叨。腰间一把银色的藏刀随着车起伏,窗外是同样起伏而蜿蜒的雅鲁藏布江。
“拉的屎是六味地黄丸,拉的尿是太太口服液。”渔顺口接嘴,眼睛却瞧着那把藏刀,心想,这刀可比他嘴里的叨叨有意思多了。
“你咋知道?”小王没料到台词被抢,还是被这个一路上几乎都沉默的女孩儿,十分惊讶。
渔咋能不知道呢?去年也是从拉萨到林芝,也是走在这条线上时,司机也是这么掰扯的。只是,去年,她来这儿的时候,还是冬天,而现在,桃花都满山了。桃花自然是美的,不美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地往这儿奔。但望着窗外粉嫩的桃花,渔忽然有些怀念去年的枯枝了。无花无叶,江畔山下,一片苍茫。在这苍茫之中,传来李飞单口相声一般的言语,倒真是别有一番意趣。相比,小王背台词似的语气,在这浪漫春色中,反倒显得寡淡了。
李飞是去年载渔来此的司机,但他是不让大家称他司机的。
“你们来西藏玩儿,嘴巴可得注意。招呼我们,千万别叫司机,得罪人的事儿。”
“为啥?”
“在这儿,大家管那拉猪拉牛的才叫司机。你要叫我司机,自个儿想想吧。”
于是,一路上,大伙儿左一个“小李”,右一个“李哥”。
“我去其他地方都自驾,西藏不行,得找个开车稳的。小李不错,回去推荐给姐们儿。”一个北京阿姨说。
“小李技术蛮好的,这4000多米的盘山路,我都没晕。”上海阿姨频频点头。
“那有啥……有机会带你们上珠峰108拐试试。”
“李哥有些驾龄了吧?”刚满二十岁的背包小伙问。
“猜猜,我多少岁就打转这方向盘了?”
“二十?”
“二十倒过来。”
“十——二?”背包小伙瞪圆了眼睛,赶紧给李飞递了一根烟,
“李哥,牛逼!”
李飞把烟挂在耳后,载客时他通常都不抽。但他其实却是个嗜烟如命的人——常在江湖跑,哪能不抽烟呢?
“我有次从拉萨开回兰州,三十个小时不带歇的。”李飞感觉到四周或惊愕或崇拜的目光,更有几分得意,“咖啡都不管用,靠啥呀,三包烟。”
“李哥,牛逼!”小伙竖起了大拇指。
李飞好烟,更好酒。他宣称自己在珠峰喝半斤白的,照样活蹦乱跳。这话把小伙惊得,只恨自己词汇太贫乏。
窗外弯一个接一个,窗里马屁一波接一波,司机的兴致也一浪高过一浪。
渔是车上唯一一个没有吹彩虹屁的人,但她觉得这个司机挺特别,她对一切特别的东西都感兴趣。
她大学时喜欢过一个男孩——辰,那是她的初恋,可惜他们并没有能走下去。辰说,他们不合适,因为她“太平了”。渔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脸红了。辰说,他不是那个意思。很多年后,在他们已经沦为朋友圈熟人后,渔相信他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因为他后来的女朋友比她还平。但渔又觉得,她宁愿他是那个意思。如此,在想起他的时候,只会啐一口“肤浅”,而不至于像后来那样,见到他那些“险以远而至者少”的九宫格时,心里总有种纠缠。当然,他永远不会知道她的纠缠,他只知道,她再没有给他点过赞,却不知道,她默默存下了好多他拍的照片。渔知道,他说的“平”是指生活,那被规范了的一马平川的生活。打个比方,渔的生活就像一湖静水,晶莹但毫无波澜,而辰的生活则是万顷山峦,绵延起伏。山,正是他热爱的——徒步、登山、攀岩,那些千姿百态的山峰和山谷为他塑形,让他的生活“不平”,生命“不平”。是这不平让他特别,是这特别牵着渔的心。
她想,她或许永远也成不了他那样特别的人,但这并不妨碍她对特别的想象与憧憬。所以她的眼睛、耳朵、鼻子、舌头变得很敏感,不放过一丁点儿视觉、听觉、嗅觉、味觉上的刺激。所以她搜集独特的风景,也捕捉独特的故事。所以她总会在李飞说“那有啥”之后,轻轻说,阿飞哥,再讲个更厉害的故事呗。
她也是唯一称呼他“阿飞哥”的人。
在去林芝的路上,车里有人忽然想“唱歌”,李飞找地方停了车。大家下车活动筋骨。他把耳根后的烟取下,打燃了火,走到河边,对着河抽起来。李飞长长吐一口气,于是那烟便缠着卷着飘起来,渐飘渐远,沿着河水的方向。
“这是雅鲁藏布江?”渔也走到河畔,走到李飞身边。
“尼洋河。”李飞并没看渔,头微微侧仰,又吐了口烟道,“雅江后天走大峡谷能看到。”
渔瞧着李飞的脸——被阳光抑或烟雾勾勒得线条分明的侧脸,在他不说话的时候,有几分忧郁,也因这几分忧郁,使得他看起来像一个人。
“你看过《阿飞正传》么?”渔问李飞。
“墨镜王拍的?”
“对!”
“没看。”
渔有些失望,她本来想说,你抽烟的样子,很像电影里的阿飞。
“但我跟墨镜王拍过电影。”
“啥?跟王——家——卫拍过电影?”渔惊得瞪圆了眼睛,声音直接提高了一个八度。
“那有啥……”李飞吐了口烟,回头看着渔说,“王家卫、吴宇森,香港那几个叫得出名字的,剧组我都待过。”
“你演了啥呀?”
“演啥啊,做制片,管剧组吃喝拉撒,就跟管你们似的。”
渔觉得李飞说话很逗,只是他一逗起来,就不像电影里的阿飞了。
“那谁比较难管?”
“还行吧。墨镜王人挺好的,我走的时候还给我一万港币,让我坐飞机回来。我拿着钱,立马买了当天九龙的火车票。他还给我打电话问到家没,我说到了,其实那会儿正在广州糖水铺子呢。”
“唱歌”的人都回来了,招呼李飞开车。“走吧。”李飞掐断了烟头,向车走去。
这时,天空中一只鹰飞过,以比尼洋河水流还快的速度飞向雪山。“阿飞哥,”渔叫住李飞,仰头指着那只鹰说,“你不应该开车的,你应该在天上飞。”
“为啥?”
“因为你名字就是‘飞’啊!”
“那你也甭坐车了,顺着尼洋河游吧。”
渔愣了一愣,而后笑了。“阿飞哥,顺着尼洋河,能游到雅鲁藏布江吗?”
“这么想去雅鲁藏江?”
“想!”渔顿了顿,“但不是为了看雅鲁藏布江。”
“那为啥呀?”
“为这个。”渔打开手机微信,点开了辰的头像。图片上是一排山峰,最高的那一座直刺长空。在最高的那一座顶上,有一个很小但很亮的圆盘。
“南迦巴瓦?”李飞眉头微蹙。
“对,南迦巴瓦!”渔肯定地点点头,见李飞神色有些疑惑,又有些得意地反问道,“怎么样,特别吧?”
“那有啥……只不过南迦巴瓦可不是想看就能看的!有句话叫‘十人九不遇’,说的就是它。”
“所以我才冬天来!”在含氧量最低的冬天来西藏,为的就是在这个晴天最多的季节来看南迦巴瓦。是的,此行西藏,渔唯一的愿望就是见一眼南迦巴瓦。
二
“你以前来过西藏?”小王问渔。
“去年冬天才走过这条线。”
“那今年怎么又来了?”不待渔回答,小王又自说自话,“不过冬天没啥看的,春天来是对的。”
渔笑笑,她知道,小王说的“对”,当然是指桃花。但这并不是她再来的原因。
“去年走到一半,接到通知,疫情原因,景点全关闭了。”渔解释道,这算得上一个原因,至少是一个能让人理解的原因。
提到疫情,车上又纷纷议论起来。
四川的阿姨感叹:“在家憋惨了,终于可以出来透下气了!”
“是啊,大家都想一块儿了,看来林芝要遭挤爆!”
“小王有得忙了吧?”
“别提了阿姨,我都三十五天没歇过了!带完你们,还有一波。估计得等花谢了才能喘口气!”
多好呀,渔想,林芝的春天来了,旅游的春天也复苏了。
“你在西藏跑车多久了?”看小王那张略显稚嫩的脸,与李飞的沧桑迥异,渔觉得他是个新手。
“今年第五年了!”小王有些自豪。
“西藏还待得住?”
“就去年疫情,到处都关了,差点就待不住了。幸好控制住了,还是咱们国家给力!”小王感叹道。
四年,说短也不短了,但与李飞的十年相比,却连一半都不及。可是,四年的,挺过了疫情;十年的,却没熬住。
渔今年计划到林芝时,联系过李飞。
“阿飞哥,今年春天再带我跑一趟林芝吧!”
“还想着南迦巴瓦呢?”
“去年不是没看到吗……”
忽然,屏幕静止了。半晌,手机那端才传来回复:“我跑不了了,车都没了。”
这次换渔发愣了。去年得知因疫情暂停所有旅游项目时,渔还安慰李飞,李飞却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还乐呵呵地说,大不了把车拆了做成板车,拉不了人,就拉菜去。在西藏十年,他啥没见过,疫情难不倒他。所以渔不相信疫情拖垮了他。渔本想说“莫不是真拆车拉菜去了?”但又觉得不妥当,李飞乐观是一回事,现实残酷又是另一回事,毕竟,很多公司都没挺过来,他一个个体户,又能有多大能耐。正犹豫如何回复,李飞的信息就又来了,他给了渔一个电话,说是哥们儿,靠得住,让她联系他。于是,渔找到了小王。
“小王打算在这安家了?”四川阿姨问。
“没想好。现在趁有得跑就先跑着吧,挣点钱,在哪儿安家也需要钱嘛。”
“我看来西藏做生意的人还挺多,一半的馆子都是我们四川人开的,看来还真是个挣钱的地方!”
“阿姨,说实话,挣是能挣点,但消费也高。蔬菜、水果都是外面运来,成本摆在那儿了。”
“小伙子没问题的,肯跑就不愁钱赚。”
“阿姨这话说得也是。我师父比我跑得久,如今都在林芝盘了套大房子了。自己住,也做民宿。可惜房间还没打理完,要不然都拉你们上我师父那儿住去。”
渔知道了,小王在这儿待着是有指望的——跑车换套房,有先例,就有盼头。
可是李飞呢?他在这儿十年,又为了啥?
这问题,背包小伙还真问过李飞。
“人们不都说,来西藏,就两种人,要么失业,要么失恋,李哥是哪种?”背包小伙一脸八卦地坏笑。
渔虽不喜欢这些个标签式的分类,但仍偏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失心疯吧。”
车上一阵爆笑。
“小李可真逗,瞧这样还没结婚吧?”渔瞥了一眼两眼放光的东北阿姨,她很想问一句,您是给婚介所拉生意来了吗?当然,不待她问,阿姨眼里的光就暗下去了。
“结过。”李飞干脆地回答,毫不遮掩,也无多余的解释。这俩字儿加上这态度,分明提示着一段故事,却也拒绝了所有的追问。渔有些吃惊,倒不是因为这个“过”字,纯粹因为这个“结”字。她压根儿就没觉得李飞会结婚。这么自由的一个人,咋会被婚姻捆住呢?就算他乐意,又有谁能受得了他这种状态呢?大概就是终于忍受不了他的“失心疯”才离的吧,如此想来,这个“过”字倒不足为奇了。一车的人都失了言语,气氛一度有些尴尬。忽然,车前方出现了一群挡路羊,一车人叫嚷的叫嚷,拍照的拍照,又兴奋起来。李飞按着喇叭驱赶,好容易才绕开了这群家伙。见大家兴味盎然,他又开始讲起了他那些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比如,有一年,他开车撞死了一头牦牛。
“李哥,这得赔几大干吧?”背包小伙晃着脑袋说。
“哎哟,我听人家说,牦牛浑身是宝,搞不好要上万呢!”上海阿姨撇嘴道。
“啥几千上万呀,那得赔命。”
“那你咋办?”渔迫切追问。
“跑啊!”
“跑?”
“不跑还能咋办?我靠,你们是没瞧见,十几个人提着长刀,骑着摩托就来追我了。当地有句话,刀出鞘是得见血的!那我只能往死里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