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的春天(长篇连载)

作者: 洼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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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大水涨就涨吧

木桥断就断吧

牵上我的白马

绕过源头回家

(沙称民谣·回家)

沙称

1

碉楼顶层的天台上,墙头煨桑塔的影子斜投于阿嘎地面,扎布席地坐在阴影里,额头埋进两膝之间,一双手把满头鬈发搓得愈发蓬乱。初春的夜雨留在阿嘎地里的湿凉,透过他的粗布裤子,从臀部慢慢游走全身。

一阵凉意让扎布打了个冷噤,但他还是那么坐着,并不想挪地儿,哪怕阳光就在几步远的地方。

这些天来,对沙称土司冕多则的恨与怕在心里绞来缠去,让他寝食不安。他觉得,此刻自己虽能从高处把阳光下的沙称河、麦地、玛尼塔尽览无余,但一颗纠结的心却已经离开身体,低低徘徊于河谷深处,四处寻找藏身之地。

舅舅一生刚烈却冤死冕多则之手,偏偏又有自己这么个不成器的外甥,天上的他,一定开始失望了。想到这里,扎布的泪水就止不住,顺着脸颊淌进嘴角。他没用手去擦,只觉得这双缺乏勇气向仇家举枪的手,也没资格擦拭为舅舅而流的泪。

冕多则有个十分响亮的绰号,叫“沙称门闩”。这绰号和土司封号一样,在冕家族的一代代土司间有着四五百年的悠久传承,也满含着沙称人对这个光荣家族的敬意与臣服。

传说第一代土司冕古念,也就是冕多则早年间的先祖,出身寒门,在一次抵御牦牛江西岸匪帮的战事中.趁着夜色孤身潜入冷杉林间的匪营,悄悄杀死睡梦中的叫作果金的匪首,把尸首背上了匪营后方的岩山。第二天太阳出山时,发现首领不见了的匪众惊慌失措,四处寻喊:“果金,果金……”

不知喊到多少声的时候,岩山上丢下来一只手臂,接着是另一只,然后是连着躯干的一条腿,之后又是另一条腿。最后丢下来的脑袋,据说骨碌骨碌滚了老远,还是一个胆大的匪兵从草地边沿一棵枯朽的老杉树下拎回来的。当把那些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腿摆拼到一起,再安上那颗脑袋时,围上去的群匪中有人发出惊呼:

“天啦,是果金!”抬头仰望岩山,映入他们眼帘的只是冕古念点起的一柱青烟。

望着那柱越来越淡的青烟,他们谁也没胆量上去查看,就那样傻乎乎地站到日近正午。最后,他们把首领果金破碎的身体裹进一张牛毛帐篷,驮上马背,从沙称河谷撤走了。

冕古念一人击退几百名悍匪的故事不胫而走,竟然惊动了遥远汉地的朱姓皇帝老爷,他派来钦差,敕封他为沙称河谷第一代土司,还赐给他一个晶纯如冰的玉门闩,其寓意不言自明:护卫家园之门的好汉!不过,还有一种说法,说被杀的匪首名唤“果金”,谐音“大门”,冕古念的“古念”两字谐音“门闩”,门闩闭锁大门,乃是命定。

关于这位冕古念,沙称河谷说唱艺人布交的故事却是另一个版本。故事没有交代是哪个遥远年代,也没交代冕古念是冕家族的第几代先祖,只说当年北方妖魔欲占据沙称膏腴之地,化身为巨蟒,顺沙称河而下,从莽莽山岭间劈出一条蜿蜒河道。冕古念变身为苍鹰,叼起大蟒飞向云天一去不回,从此保得沙称河谷千百年的安宁祥和。讲到这里时,布交总爱把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天空,一脸的肃穆,仿佛他讲的是正在眼前上演的事。

这故事的绝妙之处,就是让人在听得心惊之余,开始挂念那只消失于天际的苍鹰,然后对地上的冕家族升起绵绵敬意。

布交的说唱故事还有现实印证:每年沙称河岸高坡上的桑麦寺跳神,戴骷髅面具的僧侣们伴着空灵的唢呐声跳那曲“拉萨阿子绕”时,总会有几只苍鹰从巴姆山山顶飞出,高高盘旋于寺庙上空。传说打头的鹰就是那位冕古念。当年,他按某位神祗的指引,把妖蟒叼到了离天界很近的一座孤岛上,终年守候,不让它再出来为害。时间久了,思乡之情渐浓,便求得神祗准允,每逢藏历十一月二十八桑麦寺跳神,仍以鹰身循着桑麦寺的佛乐声回乡探看,聊解思愁。不知过去了多少春秋,也不知沙称河谷生生死死了多少茬人,依然年年如故。

自扎布记事起,一年一度的桑麦寺跳神节,只要“拉萨阿子绕”曲目出场,人们的目光便会离开地面扫向天空,虔诚等待鹰的出现,偶有小鸟飞过,也会引起阵阵骚动。而鹰们总是如期而至。见到鹰的影子,人们纷纷口诵经文,脱帽致敬。在扎布心目中,这道景观比僧侣们的神舞更加神秘,也更打动人。那时的扎布,远远看着坐在前排最显赫位子上,头戴宽檐礼帽、不苟言笑的冕多则,觉得他投在地面的影子,像极了随时准备扑食的鹰。

扎布的舅舅溪布斯虽远不及冕多则有权势,却也算沙称数得上的好汉,对于冕家族的故事,他从来不屑一顾。他最爱说的两句话是“哼!故事,还不都是人编出来的!”“哼!什么门闩,不过是关起门来当大爷!”不过,说到据说还珍藏于冕土司家的玉门闩和年年在跳神时节飞临的鹰,却也没见他有更多的说辞。

舅舅被杀那当口,扎布正跟着德充本的驮商队前往羌都,中途落宿于牦牛江东岸的一座伸臂古桥边。入夜,头朝上游方向,睡在江边干燥的沙地里,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边麦寨四周的青稞地里长出的全是酥油灯,无数灯焰在风中摇曳,愈燃愈旺,点燃了沙棘林和村庄,最后呼呼汇成一片火海,席卷天地山川。醒来后,他把头探出羊皮大袄,天上缀满寒星,一头虚汗很快被裹着涛声的江风吹凉。

那时,扎布心底就掠过一丝不祥。

天亮后,太阳刚把西岸的雪山镶上一道金边,身材短粗的德充本就披着一件羊皮长袍,从帐篷里送出两个肩挎快枪的人,看见扎布,三人停下脚步,悄声嘀咕了一会儿。

扎布觉得那两人有些眼熟。两人骑马走远后,德充本向扎布招手。

在德充本的帐篷里,扎布听到了舅舅死去的噩耗。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逮住德充本温软的大手,问:“充本,您说的是真的?”

德充本郑重地点点头:

“三宝为证,我还希望自己说的是假话呢!”

扎布的眼睛又胀又涩,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呆怔许久,他说:

“他让人杀了?”

德充本还是点点头。

扎布问:“谁干的?”

德充本稍作犹豫,说:“沙称门闩。”

扎布猛然想起,刚才离开德充本帐篷的就是沙称土司冕多则的手下!一股血腥味儿翻上喉咙口,让扎布浑身战栗。他咬牙平复下来,对德充本说:“充本,借我一把枪,我这就去会会他们!”

德充本伸手压住他的肩:“不要冲动,说不定他们就在前面的山头等着你呢!”

扎布挣开他的手,说:“等着我也去,您就说借不借吧!”

德充本摇头:“不借!”

扎布闭上眼长吁一口气,说:“我算明白了,就是您,也把头放上了冕多则的膝盖。我不怪您,只怪我舅舅交错了朋友!”说完,他猛地站起来,却被德充本一把摁住。

德充本说:“你听我把话说完,听完之后,若还执意要去拼命,就带我的佩枪骑我的雪青达瓦去!”

雪青达瓦是德充本的坐骑,德充本待它如家人,还取了这么一个响亮的名字,就连喂食也从不让别人代劳。用他的话来说,雪青达瓦就是他不会说话的儿子。

扎布冷静了一些。他知道德充本是一位忠厚长者,和舅舅的交情也非同寻常,否则,从不求人的舅舅也不会将自己托付给他赶驮子学经商。

德充本让扎布坐下来,倒了一碗热茶给他,慢慢把冕多则杀他舅舅溪布斯的缘由讲给他听。扎布这才知道,舅舅的死因可以追溯到三年前,只是过去自己不知晓罢了。

三年前,冕多则的表弟龙泽仁去拉萨朝佛,中途被强人掠杀。由于随行几人全部丧命,冕多则动用诸多关系进行调查,甚至动用了官军,却始终没查出真凶。这事眼看着要成无头案了,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统辖一方的土司的笑话。出乎意料的是,冕多则却宣布用五百头牦牛悬赏,只要有人提供有价值的追凶线索,无论结果如何,均酬谢五十头牦牛。不到两年,冕多则借报仇之名,用两百五十头牦牛除掉了五个宿敌。而扎布的舅舅溪布斯是第六个,理由是龙泽仁的一件舍利护身银塔出现在溪布斯手里。

扎布记得一年前,舅舅确实拿出过一个古朴小巧的舍利银塔给他看,说是从—位云南游商手中低价购得,还说这宝贝非寻常之物,能到自己手里,除了天意,别无解释。

舅母从一旁提醒他:“听人说龙泽仁被抢的物件里,也有一件舍利塔。这东西来路不明,可别给咱招来祸事。”

舅舅轻哼一声,说:“不管它什么来路,到我手后就是我的,谁也别想拿走。即便它就是龙泽仁的,又不是我从他手里抢的,冕多则又能拿我怎么样?我还怕他不找我呢!”

他还讲了一件事,说几天前在穹少通伸臂桥上和带着几个随从的冕多则不期而遇。要换成别人,路遇尊贵的沙称土司,除了下马脱帽礼让,没有别的选择。舅舅说他没这样,和冕多则在狭窄的木桥上错马而过时,眼睛都没斜看一下。过了桥以后,他听见冕多则在桥那边问随从:“刚才那灰头土脸的小子是谁?我没认出来!”随从说:“好像是溪布斯!”冕多则惊愕地说:“是他啊!早知道该训他几句!”

扎布还记得舅舅当时的原话:“你看咱们这个‘沙称门闩’,胆小不说,还虚伪!我溪布斯在沙称河谷也非无名之辈,与他也不止一次见过面,他能认不出我?”

舅舅的自负溢于言表。或许他从没想过,他所不屑的人是沙称河谷最有权势,也是最可怕的人。最终,怕事的舅母一语中的,因为那个护身银塔,舅舅被冕多则公然取了性命。

扎布对德充本说:“那银塔是我舅舅从云南游商手里买的。龙泽仁死在异地,那时我舅舅就在沙称呢,他又不会飞,怎么可能是凶手?”

德充本沉吟片刻,说:“那银塔确实是龙泽仁的遗物,冕多则据此咬定你舅舅和之前被他杀掉的五人是同谋。至于银塔怎么来的,真凶是谁,我想冕多则并不太关心。”

扎布埋头闷了许久,问:“充本啦,您说,那云南游商有没有可能是冕多则的人?”

德充本—拍脑门:“我怎么就没想到?没准真有可能!”

他想了想,又说:“现在你舅舅死了,我们谁又能证明他的清白?”

扎布叹道:“清白对死人来说有什么用?溪布斯的清白,在冕多则那里又有什么用?”

德充本说:“据我所知,你舅舅溪布斯和冕多则因为草场纠纷还另有旧怨。你舅舅那人也太张狂,草场谈判占了上风,却不知见好就收,逢人便讲冕多则和自己胸脯对胸脯时,吓得手脚都在发抖。你想,冕多则何等人物,能咽下这口气?能容他在沙称河谷继续与自己作对?既然到了杀他这一步,冕多则一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咱们若不从长计议,你说吃亏的会是谁?”

帐篷外传来准备早炊的伙计劈柴的声响。扎布觉得那一斧斧都劈在自己心上,把一颗心劈得四分五裂,鲜血淋漓。

德充本说:“今天我送走的两人就是冕多则为绝后患.派来杀你的。我告诉他们,黑刺梨树尚可遮一夜冷雨,我不能保不住日久跟我的人,想要在这动你,必须先过我和驮商队弟兄们这一关。”

扎布眼睛发红,说:“他们真是欺人太甚!”

德充本抚着他的手背,说:“冕多则料到我会这样,让来人带话,说如果要留你一条性命,我得立下字据,用商队担保你永不寻仇。”

他顿了顿,又说:“我知道你不能不寻仇,你舅舅这一死,你们家族里站着撒尿的,就你身上还能看见点溪布斯的血性。但我没有选择,不得已立了字据,用商队的五十匹骡马和十五支长枪做了担保,告诉他们溪布斯的侄儿温驯得像绵羊,牵骡子都费劲儿,绝不敢与‘沙称门闩’为敌。来人跟你舅舅和我都有些交情,也不愿把事做绝,乐得有我担保,就此回去复命了。”

无论扎布的目光触及帐篷的哪一个角落,舅舅棱角分明的脸就会浮现在那里。这让他心里一阵灼痛。他问:“充本,照您这么说,我若去杀冕多则,不管成与否,您都会失去商队?”

德充本说:“是啊孩子,谁叫我们招惹不起他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的商队要没有溪布斯帮衬,也成不了如今的样儿,若真为他失去,我也无悔。我担心的只是你对付不了冕多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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