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汉的梦
作者: 小渡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当主婚人高亢的声音落下时,人们喧闹着,簇拥着新郎、新娘进入红色的新房。坐在高堂上的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的儿终于有女人了。我盼这一天,盼了四十年了。
洞房里,人们将新郎、新娘推到一起,看他们喝交杯酒。当新郎、新娘喝下三杯喜庆的酒时,众人爆发出阵阵喝彩,然后将他们推到喜床上。床上铺着红色的被子,被子下铺满了大枣、花生、桂圆、莲子。人们退出来了,将房间留给了一对新人。我在外面招呼着亲朋好友们吃好喝好,真高兴啊。
这场婚礼,我和老伴筹备多年,四里八乡的亲朋都被请来了。宴席上,不仅杀了三头肥猪、上百条鱼、几十只鸡,此外,还第一次在村里杀了三头羊,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人们敞开了吃。宴席摆了数百桌。院子里摆不下还摆到了村子公路上。长长的席面,看上去就让人欣喜。我的儿,终于摆上结婚宴了。喜糖、喜烟,更是流水一样撒出去。喜庆的音乐传遍整个村子。婚庆公司员工卖力地表演。多年前,村子里结婚,没有了说席人,席上少了热闹。人们各自乱七八糟地唱歌。那样的歌声实在是要人的命。后来,城里开始流行婚庆公司,专业的演员,唱着歌,跳着舞,“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个胖娃娃……”真是好看好听又喜庆。不过,婚庆公司要的钱也不低,一天就要四千元。贵就贵吧。我和老伴商量,和婚庆公司讲了价,请他们表演三天三夜的节目,一共给八千元。八千元,老伴不知要卖多少背菜了。不过,值啊。我的儿,终于结婚了。很快,他就要有后了。我老倪家的香火,能传下去了。
婚礼上,还燃放了烟火。那绽放的朵朵烟花,真像是我儿的孩子啊,一个接一个。他们排成队,喊我“爷爷”。哈哈哈……
二
我又喝醉了,又做梦了。我的儿到黑龙江打工去了,家里只有我和老伴。这一走,真不知他何时才回来。等他回来,又老一岁了。找女人,更艰难了。
女人!我二十二三岁就结婚有女人了。男人和女人结合,这是天经地义的。没有男人和女人的结合就没有了人。所以,世间事,夫妻最大。
我结婚了,我的女人也很能生。婚后第二年,我们就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可把我的老父老母高兴坏了。我老倪家,香火接上了。不过,那时大集体劳动,要忙着挣工分,我和我的女人不得不计划着生孩子。不能像我的老父老母那样一年接一年地生孩子。四年后,我和我的女人才有了第二个孩子,依然是个男孩。这更让我的双老高兴了。村子里男孩多,香火就旺。后来,我的女人还生了第三个、第四个孩子,都是男孩。不过,计划生育的年代,第三个孩子,我们只有送人了。那个孩子被送到了高山上一户没有儿女的人家。后来,他还回来看过我们。不过,我是不会认回他的。既然将他送了人,那他和我们的缘分就该断了。何况,那家人对这个孩子好,他们也该有人养老送终。第四个孩子也是超生的。生这个孩子时,我的女人已经快要四十岁了。她一直有个心愿,想要一个女儿。儿女双全,这辈子才没有遗憾。就这样,我的女人又超生了。谁知,生下来还是一个男娃。当下,女人哭得一塌糊涂。这辈子,她儿女双全的愿望,实现不了了。其实,我们不止生了四个孩子的。还有一两个,也是检查了确认是男孩后,流掉了。如今,我的女人已近四十岁了,再也不敢拼命生孩子了。这辈子,我们和女儿是无缘了。不过,有四个儿子,这也是大喜事啊。村子里有四个儿的,没几家人了。有的,还一个都没有,只有几个女。和他们比,我这辈子值得骄傲。
谁能想到,四个儿(实际上在一起的,是三个),是我骄傲的开始,同时也是我痛苦的开始。
大儿子从小聪明。可是,他却不将心思用在学习上,初中还没毕业就不读书了,到社会上去混。他醒事得早,十七八岁就晓得找女人了,也真有女人喜欢他。我的儿,都长得像我,高高大大的,讨女人喜欢。然而,那个女人却要我儿到她家去上门。这,真是笑话。上门,只有实在过不下去了,才会去。老倪家,还没有人上过门。可是,那个女人却放出话,要么上门,要么就不要我儿。最终,我儿为了有一个女人,背着他的箱子,上门去了。那天,他走的时候,我和老伴在家里大哭了一场。从此,他的孩子就不姓倪了。我老倪家的香火算是断了一支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大儿的命还不是最坏的。二儿、四儿才是最让我揪心的。
我已不记得,从哪一年起,村子里年轻的男子就对找女人结婚不看重了。
最早将自己从帅小伙拖成老男人的,是我隔壁邻居家的三儿福。这个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比我大儿只大两岁。如今,我大儿的女儿都要大学毕业了,他还是单身。虽然,我大儿的娃儿不姓倪,而姓熊,但好歹他有了后人。
到现在为止,我都不懂,福这个孩子为什么对和女人结婚一点没有兴致。他长得也不丑,一年能挣四万多元,在村子里属于中等收入。这样的收入,娶一个媳妇完全可以了。村子里高家,比他穷多了,都娶到了媳妇。尽管那个媳妇年龄大些,长得没那么好看,可毕竟是个正常女人。且,那个女人很会管家。现在,高家不仅修了新房,他们的女儿还考进了高中重点班,可福还是孤家寡人。不过,我们看到福,一点都不着急。
村子里的女人也为福心焦,早些年给他介绍过几个姑娘。那些姑娘,一个,他嫌人家年纪小了,说年纪小的,不懂事;又一个,他嫌人家长得太胖了;还一个,他又嫌人家长得丑。总之,他就没一个满意的。也不知道,他有啥资格这样挑剔。那些姑娘,在我看来都不错——能生养,能理家,长得过得去,就可以了。当然,如果运气好,遇到美娇娘,那就太好了。像村里的李二娃,真不知走了啥狗屎运。个子不高,家里也不太有钱的他,居然讨了个最漂亮的媳妇回来,惹得人眼红。可是福,真不知怎么想的,一个都看不上。
福,也不是不讨女人喜欢。曾经,镇上就有一个年轻寡妇喜欢福。听说,他们约会了三次,前后花了一千五百元。福就对他的伙伴说,花得太多了,感情的投资已超出他的预算了,他不愿投资了。就这样,福拒绝了寡妇的再次邀请。福的抠门真让人不可思议。“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以前我讨媳妇,不仅要讨女人欢心,还要讨得老丈人、老丈母欢心。福约会三次花了一千多元,居然就认为多了,实在不像是和人过日子的。这个年代,作为一个男人,初次和女人约会,应该大方一点的,别说三次花了一千多元,就是一次花一千元也是应该的。
福抠门,不愿养活人。听说,他挣的钱几乎全花在自己身上。即便他的老母亲,他也不给钱。他的老母亲生活很简单,做饭只放盐,只吃猪肉,不吃鱼肉、鸡肉,花不了多少钱,且因年轻时做生意自己也留有积蓄。福不用负担他的母亲,一个人潇洒地过活。
听村里人摆,福喜欢买彩票。我不知道他买了多少年。据说有好几年,他每期必买。福对买彩票有些入魔,他在彩票上的投入已不是小数字,不过,好运从来没有照顾过福。他中最大的奖就是几百元。但是,他对村里人讲,在彩票的路上还要继续走下去,那些中大奖的故事证明了他还有机会。
除买彩票外,过年的时候,福和村里人打牌还会输一点。去年春节,福就输了五千多元。剩下的钱,没人知道福花到哪儿去了。据和福关系很铁的人说,反正他没有存啥钱。
一年年,福将自己拖成了老男人。他的老母亲也为他的养老发愁。经常给我们摆,真不知福将来老了怎么办。可是福却看得很开。他说他不愿为了一个家庭而去累死累活,被人管。
那时,听到福这样说,我们都摇头。人怎么能不结婚,不生孩子呢?没看到有的地方,贫穷,娶不起媳妇,还要花钱去买媳妇吗?福明明能找到女人,好好地结婚生孩子,可他却懒得结,真让人想不通。
当然,我们更不能想到的是,将自己活活拖成老男人的福,竟是潮流的领先。我爱看电视,每天早上四点我醒了就打开电视,边喝酒边看电视。酒包产到户后,我就每晚都喜欢喝一点。后来越喝越多,有时到地里做活我也是醉的,靠着锄把我就能站着睡着。村里人看着我偏来偏去的像个不倒翁,也会笑我。他们叫我醉鬼。醉鬼就醉鬼吧,我也不想戒掉这爱好了。他们不知道,酒醉后的感觉真好啊。酒醉了,会做好多好多的美梦。我梦见过,村子里兴起了现代的养殖业,搞了旅游业,来了无数的游人,甚至外国人都到我们村来了。那些,都是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我喜欢看农业频道,还喜欢看新闻。白天,我会将看到的新奇事讲给村里人听,可他们却不感兴趣,没有人愿意听我说。我就一个人喝酒、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做梦吧。
这些年,在电视里,我看到好些年轻人不结婚。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都不愿意组建家庭。他们在家里养宠物,养猫、养狗、养鹦鹉、养蛇、养乌龟,啥稀奇古怪的都有。他们将那些宠物当成自己的孩子。每次听到他们喊自己的狗狗、猫猫“幺儿”,我就替他们臊得慌。好好的人,为啥要去当猫狗的爹妈呢?原来村里如果哪个人,把他的血缘和猫狗相联,说一句“狗×的”,那一定会吵得天翻地覆。而如今,年轻人却抢着去当猫狗的爹妈,真让人搞不懂。且,年轻人们不结婚、不生娃,将来,人烟就会越来越稀少。
看到电视里不结婚的这些年轻人,我没想到,村里的福竟是站在了潮头。我更没想到,有一天,我的四儿竟也会像他那样。
我的四儿很有天赋。因是老来子,我和老伴对他格外疼爱。有啥好吃的,都会给他留着。小学时,四儿常考班上第一名,这让我和老伴对他更宠爱了。他提出的要求,我们都会想法满足。可是,这个被我和老伴放在心尖上的孩子,上了初中后,竟常在夜里翻墙跑出学校。几次三番,学校便将他开除了。看到他背着书包回家,我和老伴的心都碎了。他可是我老倪家的希望啊。我的大儿、二儿都没有考上学,好不容易看到四儿有出息,可他竟被开除了。我的儿,一个都没有能端上公家饭碗了。村子里好多户人家,都有一个参加工作的孩子。他们不仅日子好过,还很有面子。四儿——我的希望就那么折断了,我真不甘心。好在,这个孩子还是想学习,他在网上找到了成都的一家学校。他自己去了成都,在那里租房学习。他不让我和老伴去看他,只叫我们每个月打钱给他。我想去成都的,可是他们都说我是酒疯子,有时连村里的路该往哪里走都不清楚,成都就更不可能让我去了。我的老伴一辈子也没有出过远门,她也找不到路,所以,我们就都没去成都看他的学校了。不过,我们相信自己的孩子一定是在努力读书的。
一年年过去了,四儿大了。一晃,二十多岁了。可是,村子里好多人都不认识他,有的可能甚至不记得还有四儿这么一个人,自然也没人想到帮着他说亲。而四儿也对自己的亲事一点也不着急,每次回家来,他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到吃饭时,他的妈叫了他,他才出来。每天,他除了耍手机,啥都不做。尽管他这样,我和老伴还是舍不得责备他。不能端国家饭碗就不能吧,也许是老倪家没那个命吧。可结婚生孩子是必须的。我和老伴只希望他从外面回来时,能带回一个女人。我们盼了一年又一年,希望的事情始终没有出现。看着儿子一天天低头耍手机,想到电视里的那些年轻人,我知道了,我的四儿也成了不婚队伍中的一员。我这辈子生的四个儿,就有三个已经废了。老大上门了,老三被抱养了,老四又不结婚,我老倪家的种要延续下去只有靠老二了。可是,老二真是个命苦的孩子。
三
老二和他四弟不同。他有正常男人的需求,也懂得和女人交往。只是,他选女人的眼光不太好。在他风华正茂的年纪,不知为何竟喜欢了一个有孩子的有夫之妇。那个女人的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她不知怎么和我的儿好到一块儿去了。女人甚至带着她的孩子和我的儿住到了一起。我的儿也不知被啥迷了心窍,对女人巴心巴肝。他们在泸定县城租了房。我的儿打工挣了钱,将钱都给女人,家里杀了猪,也将肉背了去,他们一起吃。我的儿一头栽进去,我和老伴都没法。只希望那个女人能早日离婚,和我的儿好好地过日子,给我的儿生个孩子。
那个女人好像对我儿还是有情的,她还把她的孩子带着到村子里耍。村里人有的还以为那个小孩是我儿的。唉,要真是我儿的就好了。那个孩子是个男孩,叫我“爷爷”。每次听到他叫我,我的心都化了,真想把啥都捧给他。可是,那个女人对我儿却不是真心的。她是脚踩两只船。她吊着我的儿,让他给她挣钱;又吊着自己的老公,并不离婚。她就这样享受着两个男人。我和老伴真希望我儿能早日看穿女人的诡计,早日离开她,好好地找个女人过日子。可他却舍不得那个女人,两人不清不白地过了一年又一年。眼看我儿的青春就要过去,幸好,另一个女人和我儿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