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书写故乡
作者: 卢一萍
巴山雨
更多的时候,光雾山是寂静的、肃穆的,雄伟的山峰高耸于天地之间,随季节变幻的无边的色彩年复一年地铺展绵延。风雨声、落雪声、鸟鸣声、野兽的叫声有时会被淹没其间,有时又会被凸显出来,像扩音器一样。其中的流水声给我的印象最深,水的流淌之声、潺潺之声、咚咚之声组合成交响曲,悦耳、怡神。而十八月潭合奏的,无疑是天籁,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如此打动人心的流水声。人间几十年的浊音,一次旅行,便被洗涤得一干二净。
盛夏时节,光雾山就成了清凉世界、避暑胜地,来自重庆、西安这两座“火炉”的人尤其多。这也是水声最充沛的季节,处处可见,处处可闻。
巴山多雨,且多夜雨,所以“巴山夜雨”才会成为一个自唐以来就被人熟知的诗意之境和诗歌意象。雨后初晴的天空像婴儿的眼睛一样明净,像少女的眼眸一样纯洁、多情。那应该就是神域的样子吧。所有古老的民族都曾梦想能拥有一个“黄金时代”,一个人神共居的乐园,我想,雨后初晴的天空其实就是。那样的天空如果一直存在,我愿意一直看着。当洁白的云朵无声地、缓慢地从蓝色的、一尘不染的天空飘过,我会感觉到,世界那么年轻,“年轻的世界在永恒的春日里繁荣”。天空如镜,它映照的大地亦如镜,天地都有彼此的镜像,洗涤彼此的内心,升华彼此的灵魂,从而让整个世界有了刚刚诞生时原初的样貌。
光雾山的雨夜最动人心魄。
春雨从天空滴落在辽阔的、新萌发的树叶上,次第开放的花朵上,每一滴雨都略带寒意,落在仰望天空的脸上,感觉更为清凉,那种清凉可以直达内心。那种在其他地方已经温暖的雨滴,因为这里海拔高上千米,而有些微寒,这种微寒,就是要让内心感受到那种珍贵的清凉。每一滴雨从苍穹落下的轨迹,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也可分明看见,它是铅灰色的,亿万丝缕,将春夜密密缝制。
夏天的雨是震撼人心的,每一滴雨都像人一样有各自的归宿,都充满激情地投身大地,每一滴雨都饱含生机,每一滴雨都像利箭一样带着力量,从九万米的高空射向大地。那么锋利,似可穿透一切。这是对大地的洗涤,不留污垢,干干净净却又那么柔情,除了枯枝败叶,似乎没有一片该待在枝头的树叶被损毁。雨脚密得透不进一线多余的光,透不进一丝风。惊雷从山巅滚过,闪电击打着枯树,天火燃起,但迅疾被浇灭。雨啊,滂沱,酣畅,恣肆,山溪泛滥,河水暴涨,大海水位升高。雨停了,大地干净,每一片草叶都焕发着光彩,反映着阳光,使这片广阔、跌宕起伏的森林闪闪发光。雨后夏夜的森林虫鸣迭起,萤火虫在森林间飞舞。昆虫的合唱以远处溪流和江河的流水声为背景音乐,使这永不停歇的交响曲显得格外恢宏。但这交响曲并没有让夜显得喧哗,反而更为静谧。
秋天的雨是因了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已在晚唐就定下了深情、忧郁的调子。这种气氛一直存在于人类的感觉和想象里。有人说,这首诗写于光雾山间大坝的牟阳古城。据说刘邦、诸葛亮都曾在此储粮练兵,养精蓄锐。黄巢起义,兵叩长安时,唐僖宗在宦官田令孜挟持下,从大散关逃到兴元(今汉中)后,沿米仓古道入蜀,可能也听过巴山夜雨。
巴山的秋雨有时会绵延数日、十数日,甚至更长时间,那是阴雨,也是瘴雨了,所以,晚唐诗人郑谷有“故楚春田废,穷巴瘴雨多”的诗句。其实,除去这些愁绪,秋雨之后的巴山是最美的,光雾山尤其醉人。每一片秋叶都在雨中变化,一旦放晴,便浓墨重彩,异彩纷呈。天空很高,气候凉爽。秋夜独坐,群山轮廓柔和。江河水势没有明显减弱,但河流变得明澈起来,可以感觉水波在河床上翻滚的样子,可以看见河底的卵石被无形的水流缓缓推动,可以看见游鱼如箭一样追逐水面的落叶。水的声响似乎不一样了,有一种缠绵之美。
秋天的月夜最让人流连,明月变大,清晰,可见每一道暗影。月光明亮,河面笼罩着一层薄明,泛着微微的凄清。月色映照着秋水,河面波光粼粼,一泻而去,那样的波光却怎么也泻不完。
冬天的河水是最纯净的。群山萧瑟,山枯水瘦。水声不再充盈于河谷,暴雨的激情已成记忆。屋顶、树叶、河面上的啪啪声、哗哗声作为已写出的诗行,珍藏在大自然的图书馆里。水落石出,河水把石头洗得那么干净,每一块石头又被洗涤得圆润了许多。有些时候,部分河流会被封冻,冰是蓝色的。透过冰看到流水有些朦胧,流水声更为轻柔。溪流冰冻得最为彻底,几乎凝固了。岩上的滴水处,则形成了冰挂,有时,甚至整个瀑布都会被封冻起来。被父母带着来看冰雪的孩子们尤为高兴,他们把冰采下来,或像冰棍一样含在嘴里,或拿在手上,去反射日光。冬天耍冰,是很多人儿时的游戏。我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我采下一根冰凌,含在嘴里,品尝到了儿时的天真与孤独。冰在嘴里形成的冰凉,使我觉得天地那么安静,我可以听到冰在嘴里融化的声音。在光雾山,更多的水在冬天是用冰雪、雾凇的形态呈现的。那其实是一种铺天盖地的水,有形状的水,白色的水,可以在草叶表面、在枝丫停留的水。
巴蜀多雨,光雾山因多森林而形成的地理、气候小环境,使这里的雨水又格外多些。光雾山四季的水各不相同,但他们无疑都来自天空,即使从地下涌出的泉水亦然。
没有比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水更美的了。但只有在光雾山这样的安宁之地,我们才有心去体会流水最美的形态是什么样子。
雨水的美其实是令人无语的,即使是最有才华的诗人,也难以用文字来描述。其实这没有什么。我们只需要知道“雨水产生河流,河水流过大地,养育万物”就足够了。
风景是不朽的
我老家南江县原来被划分为十六区,每区下设若干乡镇。县域也被分为上八区和下八区,上八区为上两、贵民,多高山,在一些人的印象里,细粮少,多产洋芋、苞谷,山高路险,交通不便,起居都在火塘边,吃的多是铁罐饭;下八区其实山也多,但田地稍为平整了,气候也比山上适宜,主产小麦、稻米,也产土豆、红薯、玉米、高梁,交通相对方便,起居都在灶门前,端的多是洋瓷碗。人们便将上八区的人称为“山河老几”,也就是山里人,口气里多少是带些歧视的;称下八区的人叫“下河老几”。造成这种印象的,主要是在很多朝代里,人们都是以填饱肚皮为标准,以能否吃上白米细面来判断一个人过一辈子是否值得。加之山河险阻造成的彼此隔绝,下河人觉得上河人活得有些可怜;而上河人觉得下河人住得拥挤,每户田少山窄,四季耕种,不得清闲,活得造孽。
当然,现在不一样了,保护得好的山河都成了景区,良好的交通为人们去看风景提供了便捷。其实,即使是在靠双脚走路的年代,还是有人到偏远之地去,偏远之地的人也不断从山旮旯里走出去,去往远方,成就一番事业。
穷困的人眼里是很难有风景的,那只是一个美的监狱。所以在很多年里,上八区的人看到满目青山,只会发愁,叹息。
我第一次到贵民,是2013年到西清去看望战友李定昌,同行的还有战友惠芝涌、周波、陈金刚。这次旅行改变了我对“山河”的认识。
到贵民去,一出南江县城,道路蜿蜒。上鹿角垭,再下到长滩河边,便一直沿河谷而行。有时傍着河岸,可闻水声喧哗,有时随路跃上山腰,在可俯瞰小巫峡的观景点,只见奇山就在脚下,河水一线,如水银样在两山之间闪耀。感觉自己就像在天上看人间的一处景致,幽深而又梦幻,满谷锦绣。山峰奇峻,悬崖峭拔,苍郁深沉的森林点缀着花树芳草。不时有鸟儿从山谷的这边飞到另一边,也有另一边的鸟儿飞过来。它们啁啾鸣唱,飞翔之姿轻盈自在,一看就知道这里是它们的乐土。偶尔也有毛色羽翎漂亮的一只或几只锦鸡“咯咯咯”叫着,突然从树林中飞起,虽然因为有些肥硕,显得有些笨拙,但还是像彩虹划过一般绚丽。
小巫峡、二道关、水帘洞……风景依次闯入视野又退至身后。裹有花香和河水及森林味道的清凉山风扑鼻而来,不绝的鸟鸣和流水声一直伴随。行走其间,再浮躁的心也会安静下来,感觉红尘渐远,世俗不再,人也恍然有羽化之感。
进入西清,便见石人山、神门洞,山势峥嵘,横岭侧峰,气象不凡,与一路所见山峰迥然,其崇高只能仰视。
西清向前,即是沙坝。其与南郑区碑坝镇相邻,地形像一只船,沙坝河纵贯船底,两岸稻田成片,境内以沙土为主,此也是沙坝之名的由来。虽属山区,平均海拔1150米,却气候温润,是南江的花卉之乡。
我曾在1993年就试图用长篇小说来表达我的故乡,没想写了十余万字,却不得要领。在写作中,我认为故乡是最难以表达的。能表达故乡的作家无不是天才。比如汉姆生、福克纳、马尔克斯,而故乡在乡土社会才会有更明显的显现,那是一个永恒的地点。即使再穷僻、偏远,那也是他心中的仙境。一个自幼就成长于城市里的人,其实只有出生地,是没有故乡的,他很难理解故乡对一个曾经拥有故乡的人所包含的一切。我考察过南江的很多墓碑,墓志言及家族来处,绝大多数是“湖北麻城县孝感乡”,一乡之民,填了四川那么多地方,万不可能。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多属于迁徙者,来自遥远的异乡。但后来,都无不把自己所居之地,无论偏远与否当作老家,当作魂牵梦绕的故乡了,再从这里走出,就是游子了。
我就在想,那些先人为何要在这里落脚、扎根?开始可能只因为一个栖身的岩洞、一个避雨的窝棚,然后开垦出来了一小块地,有一小块地,有了一亩田。
无论乡村,还是集镇,现在都缺些人气。在一个延续了数千年的中国农业社会,这也是一个既令人欣慰、又让人担忧的前所未有的现象。令人欣慰者,是有那么多人从这万山丛中走向四面八方,即使打工,出苦力,无疑是突破了大山的囚禁,见识了外面的世界,知道人世不仅是这一隅,而是无限广阔。担忧的是,乡村空了,它的未来无人明了。原来逢赶场天,无论哪个集镇,都会拥挤不堪。现在,满街所见,几乎都是老人。他们步履蹒跚,行动迟缓,弓腰驼背。但即使这样,场上热闹的时间也就两三个小时。小镇很快恢复了清静。一些建于近百年来的各式简陋房屋像孩子摆放的积木,有些乱,却又不失天然。只是这些积木很久都没有玩了,变得陈旧、蒙尘。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它们会被洗去尘埃,重获生机。
阳雀在声声啼叫,布谷的叫声从早到晚未曾中断,伴着我们继续从贵民前往汇滩。
乘车往原红星乡方向行四五公里,有一条路从公路旁倾斜向上,爬上盖菜垭口,下了一架陡坡,顺着一条长满核桃树的溪沟继续下行,人迹愈少,路愈见荒芜,不时有野鸡从荆棘丛中飞起,灰斑鸠和岩鸽一群一群地从这个树林飞到那个树林,赤胸啄木鸟用长嘴轻叩树干,灰胸竹鸡在灌木间出没,一条乌梢蛇摆动着优美的身形,转眼就不见了……这是一个生趣盎然的世界。而这样的世界在南江,不知道有多少个。
再宏阔的风景其实就是由这些各不相同的小景点组成。就像《富春山居图》,也是由万千完美的细节组成一样,它既有顶天立地的浑厚大山,也有锋芒收敛、浑圆敦厚的峰峦。只有这样,才能构成美的风景。
核桃沟里落满了无人捡拾的核桃。出沟之后,便是长满松柏、杉树、山毛榉和红豆树的森林。地面落叶堆积,踩在上面,如踩在松软厚实的地毯上。阳光很难透进去,风也很难吹进来。即使盛夏,也很凉爽宜人。新鲜树叶和林间落叶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香味,这是森林特有的。
往森林深处走,到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我们是来看这棵两人才能合抱的桫椤树的。小时候,父母讲月亮里的那棵树就是桫椤,是陪伴嫦娥的唯一风景。后来也听别处的人说,广寒宫里的树是月桂树。但无论是桫椤还是月桂,都只有一棵。这使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想起月宫不过是一个沙漠,嫦娥该是一个多么寂寞的仙女。我也因此无数次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仰望月亮,想看清那究竟是一棵什么树。后来我想,在关于月宫的传说里,好歹有一棵树,有了那棵树的月宫,已经不是那么荒芜了。
我在云南看到过桫椤,它被誉为树中“活化石”,极为珍稀,主要生长在热带和亚热带地区,东南亚、南亚和日本南部均有分布。中国的分布地也多在福建、台湾、广东、海南、香港、广西、贵州、云南、重庆、江西的部分地区,四川的分布地是泸州、宜宾、自贡、乐山等川南地区,最北的记录为四川邻水县,没想我在四川最北端的大巴山中也看到了。这是一棵经历了好几个世纪的桫椤,依然生机勃发,枝干遒劲,叶如冠盖。不知它是如何熬过了岁月的寒霜,顽强地生存至今的。
一棵树往往更能见证岁月的流逝。岁月善良也罢,无情也好,树本身枯也罢,荣也罢,树都寂然无他,不悲不喜,从不为其所动。这也是树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