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的婚礼
作者: 高小平我可没时间去山里,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是按照阿妈的吩咐,似乎我不去参加又有点说不过去。总是以工作繁忙作为托词,推掉一些本该参与的活动,这次遇到亲戚的终身大事,我这个做表哥的也不能置身事外,于是欣然接受邀请。
电话
表弟的村子是巴通的东大门,离我们勒通有100多公里,由于是国道旁,“艰险”这样的字眼并不会出现在我以下对公路的描述中。勒通大地总是能够第一时间感受太阳的恩泽,也正是因为这样,怕晒黑的女人都会躲在屋内拒绝这份恩情,即便出门也是裹得严严实实的。
办公室一族似乎是一些人所向往的职业,但繁忙、琐碎又时常把我们的时间打乱。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日复一日,无聊打发着无聊,工作也就成了生活。
手机铃声的响动让正在繁忙的我不知所措。习惯性地拿起手机,一看是阿妈的,语调也渐渐变得肆意起来:“咋子了?”
电话那头是耳熟能详的一阵唠叨,而这头的我不住地说着“哦”“呀”,以期尽快结束这段本人认为没有实际意义的对话。仔细想想有点无情,但对于工作机器来说,时间不等人,等人的只有晚上的那个枕头,还是个没生命的物件。
在即将结束对话的时候,阿妈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认认真真地听着,原来还是在不断重复着让我去参加表弟婚礼的老话。也许是没完没了的无聊,我答应了,我都很好奇自己为什么那么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再想想路上的辛劳,正要改口,却听到对方已经挂断电话。没得选了,去就去吧。
启程
到了那天,我请好假,便按照原先说好的,去了表嫂家,准确地说是表嫂的娘家。那是在勒通县城东北的一个小村子,门前的沟渠里常有人在天好的时候洗着藏毯,那从寺院方向奔流而下的涓涓细流,刺骨却清凉,几个身着传统服饰的女人像是钢筋铁打一般,光着脚站在水中。女人们一边说说笑笑,一边用手和刷子应付着浸泡在水中的藏毯。别看藏毯湿了后沉重了许多,但对于高原人来说这算不了什么,女人们依旧麻利地翻转着藏毯,刷好一条,折叠好放在渠沿的石头上,然后浸泡第二条。
表嫂家的房子是单家独户,他们家是从勒通一个叫夏坝的地方搬迁而来。这里很多老百姓都是住着让城里人羡慕的小别墅。太阳在勒通这片开阔的草原潇洒地播撒着自己的光明和温度。藏房上的窗户闪闪发亮,刺得眼睛根本不敢睁开。进了房门,全是嫂子的亲戚,若要一个一个地说起来,估计我也记不住。但家中的长辈把我拉进家中,又是酥油熬的人参果,又是自家打的麸面锅盔,把他们认为最好吃的、最好喝的都端给我。我自然也吃了些,但想起等会儿要和他们一道启程,于是就少吃一点,怕晕车。
晕车这件事真让人伤不起。当你全身发抖、吐得一塌糊涂的时候,真希望下车走路,有的时候人已经感觉到胃就要从嗓子眼跑出来时,内心极度的痛苦真让人生不如死。即便车行驶的是危险系数很高的盘山路或山顶垭口,但是晕车爱好者或者说是受害者,真如折翼天使般忘记了这些危险的处境,一路犯迷糊,一路让消化道倒流。所以极力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就显得很重要,有人说多吃点风干牛肉就可以不晕车,我尝试了,不起作用;有人说经常喝汽油就不会被车的味道所影响,但是那东西能喝吗,简直是笑话;有人还说吃晕车药可以以防万一……总之各种说法都有。
说高原上晕车的故事,讲几天都讲不完。我们这次启程的车队有好几辆小车。大部分人都是专门从表嫂老家赶来的。这些亲戚中我就认识几个长辈,但是这次长辈不去,年轻的去。于是我将成为一个陌生人,“打包”进这个陌生的车队。启程的时候到了,长辈们用洋铲铲了一些炭火,撒了一些“候巴”(柏树香),我们每一个人都闻了一下,这是求平安的一个仪式,相信之后就会一路顺风。
于是五六辆小车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启程了。
赶路
在车上,我了解到他们很多不懂汉话,由于前方修路,我们此次赶路必须要绕开勒通和巴通交界的路段。新修的318国道,黑色平整的路面,让外面与我们的距离不再遥远。
坐在副驾驶的我,一上车就开始进入迷迷糊糊的睡觉状态。也许是路好的缘故,睡着了也不会让人感受到颠簸。但是好日子不一会儿就到头了。在距离修路不远的地方,我们这个车队终于开下了公路,开到了草原上的通村土石路。四月的高山草甸,其实就是荒草的天堂。凛冽的寒风不经意就从窗户缝隙吹到脸上,冷冰冰地宣示着它对这片土地的占有权。
由于不是什么好路,所以颠簸得特别厉害,我们在小石子堆成的路上行进着。如果一直是这样走,也还好,可是就在行进到一片沼泽地时,水面已经被厚厚的冰所覆盖,阳光照在白色的冰上,像一个发光体映照着蓝天和荒草。开车的人此时带领我们在冰面上穿行,我真担心,但有这么多同路人,我的担心似乎又是多余的。
空中此时飘着什么,往上一看,原来是飞得很低的老鹰。它展开硕大的翅膀,整个身体笔直地形成一个“T”字。我们能清楚地看到它的腹部和翅膀内侧,颜色虽然暗,却也不是黑色一块。它飞得很低,似乎可以触摸到它。这样的兴奋劲儿,让我暂时忘记了我们在冰面上的现实。
当车驶过冰区时,路况比原先更差了,走着走着,就进了一个山谷。我觉得这里的环境好像有点奇怪,巴通是气候好的地方,怎么开着开着,沿途尽显苍凉,毫无绿意可寻。但是由于大家都没来过这里,就继续开着。直到开到了一个村庄,问了几个村民,才知道走错了路——再走就到佐根措了。然后我们又掉转车头出了山谷。
其实这也怨不得我们,我们只知道找路,所以就顺着明显的路面开了进去,然而我们真正要走的路是进了山谷后往右边行进,那其实根本就不算路,只有车轮的痕迹而已,而且到处坑坑洼洼,坡陡得不行。然而这怎么能够难倒赶路的康巴汉子?于是没有路就开出一条路,有坑要越过,有坡也要翻过。车底盘高,人技术还行,因此也就成就了我们翻山越岭的征程。
开在草原上的车队行进到一个村庄,村庄外有一条小河,要绕过检查站,然后顺利到318公路上去,这里是必经之地,但是要渡过这条河很难。河面上有冰也有水,说明天开始转暖,河面的冰开始融化了。但是在水中行车是大忌,万一陷在里面了怎么办?于是这次大家下了车,走在河面上,好好地评估了一下通过的可能性。
当确定安全的时候,一辆车打了头阵,先下了坡,然后开上河面,最后开上对岸的小坡。看着他们心中就不免担忧,真到了我们这辆车过河的时候,我是闭上双眼,看也不敢看的,所以我们怎么过去的我也不太清楚了。
绕过这条河,我们驶上了国道,再一次走在了平坦的路面上。
初到
海子山附近是巴通和勒通的交界,在翻过海子山,看过姊妹湖后,我们就持续下坡。进入得哒沟的时候,我本想他们会一鼓作气开到目的地。哪知道他们在路边一个空地上搞起了野餐。我是被晕车害苦的人,所以一直在车上休息。同行的人颇有闲情雅致,在几棵老树下围成一圈,拿出吃的喝的,有说有笑。其实他们是为了不打搅结婚的主人家,于是先吃饱了,这样就不会到时候因饥饿犯糊涂。
他们吃完后,把垃圾全部收拾好,又出发了。
表弟的婚礼要分几天,今天是在表弟家中,明天是新娘家中。远远看到河对门表弟家的老房子门口停着很多车。这些车技术也不错,从乡间小路开过去,停在了松软的耕地里。远远就看到了欢迎的人们。
此刻的我,也庆幸自己终于到了。来到客厅,看到了很多熟识的亲戚,舅妈抓着我的手,把我拉到火塘边坐下,怕我冷着,又给我端上了热腾腾的包子。表嫂的亲戚则被安排在楼上的房间,准备了很多的酒水零食,当然也少不了包子。当地结婚第一天就是女性亲友们包包子,第二天才是婚礼。只见家中的人都在忙来忙去,光是茶这一项,就有烧茶,递茶,还有收拾离席人员杯子的。人们脸上所洋溢的不仅仅是喜悦,还有各种因血缘、部落、家乡等牵绊所构成的关爱。你可以在这里常常听到人讲述自己祖先的故事,或者两家之间在过去有怎么样的恩怨,抑或是讲讲城里新鲜事。想起勒通县城的藏式婚礼,虽然看似热闹华丽,但是缺少了一点乡下人的质朴和诚实。
看着穿着朴素的舅妈为小儿子张罗的一切,让我也感触颇多,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为了孩子的幸福,哪怕这是最幸福的一天,也是为儿子张罗繁忙的一天,根本没有花心思去收拾自己——蓬乱的头发只编了两个小辫儿便了事;一身旧藏袍虽然显得不应景,但还算干净。
转头再看看表弟,依旧是朴素的装扮,一条牛仔裤,一件藏红色毛衣,他一直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一会儿叫人打水,一会儿自己又端糖果给亲朋,让人感觉他不像是新郎,而是一个管家。说的也是,男人结婚了,意味着一份责任到来,不管好这个家怎么可以?
乡俗
到了下午,终于有了空,和表弟聊了一会儿。
我说:“阿若,看不出来,小伙子今天一点害羞都没有?”
他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傻笑着:“阿哥,我也不晓得,就是乱忙。”
收敛好笑容,我一本正经地问:“女孩儿怎么样?”
他转过头看着旁边,不紧不慢地吐出几个字:“还,还可以吧。”
“你之前不认识?”
“认识,都是一个村的。看到过几次,但不是很熟。”
“多大?”
“比我小六七岁。”
“那么小?和你比起来,不会太小了吧?”我一脸疑惑。
“不小了,比她小的姑娘,有的孩子都两个了。”他说。
听到这儿,我问了一个很俗的问题:“喜欢她吗?”
他只是腼腆地笑。看着他这样,我估计他还是满意的。我就开始问些不太重要的东西:“你们扯结婚证了吗?”
“还没有。”
“为什么呢?”
“在这里,我们都不要这个的。”他笑道。
“那两个人不愿意过了怎么办?”我好奇地问。
“不愿意过了就分了呗,她走她的,我走我的。”他说。
“那要是你们这里男女有一方不听话,外面找人了怎么办?”我又问。
“撵了就是了。”他说得很轻松。
“听阿哥的话,证还是要有,对大家都是个保障。”我看着他,说出了自己的建议。表弟埋下头应了一声,他说之后会去扯证,只是婚礼是看了日子的,就先办了,刚才是逗我的。听了他的话,我才松了一口气。
后来我了解到,表弟这次是作为新郎嫁给新娘的。在当地不是只嫁女儿,也可以嫁儿子,所以将来是他和新娘家一起生活,以后的日子谨言慎行的应该是他。想到这儿,我既欣慰又失落,欣慰的是表弟为人老实,估计到了别人家也不会出什么事端。失落的是他也许不明白什么是爱情,也就因为媒人一句话、双方家长的决定,从而失去了自己寻找意中人的过程,少了不少人间乐趣。
不过在不违背乡俗的基础上,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农村的离婚率不是很高,他们大多没有高学历,却能养育好几个儿女,相依好几十年。相反,城市人自认为有法律保护婚姻,却不知道姻缘这东西让人难以捉摸。
姑娘
作为主人家这边的,我自然也和帮忙的人聊起了天。一个穿着很像城里姑娘的女子率先和我搭话:“阿哥,你今天来晕车没?吃了没?没吃的话,我去给你拿几个包子。”
“吃了的,包子不用了。”说着我摆摆手。
她可顾不了那么多,直接去取了一盘包子放在我的眼前,招呼我吃。我看她穿得挺像城里人,很好奇她是不是有工作:“你是乡干部?”
“怎么可能,我是农民,哈哈。”她干净的脸一下便通红起来。
“那你看着还很像有工作的,汉话也说得很好。”我说。
“阿哥开玩笑哦,农民就是农民哦,钱钱花完了就没有喽。还是你们好,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就可以拿工资。”她说。
听到她的这番话,我颇有些不快,虽然是个小单位,但我的工作还是很繁杂的,自己写文件、取文件、送文件,又没有好的帮手,总之也很辛苦,不是去压压办公室桌子,便可以随便拿钱的。我于是争辩道:“这……这也是考来的,我当初也是考试考起的,不然考不起也没有这个饭碗啊。”
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说:“那人家有些根本没什么文化,为啥子就轻松找到工作?我有个同学,成绩差得很,家里人就跑关系找到工作了,我都不知道他能干什么?汉话还没我说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