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卓与达瓦(小说)
作者: 羊亭随着地势变化,隧道开始密集起来,光线忽明忽暗,仿佛白昼与黑夜急速转换,让人昏昏欲睡。羊卓调整了一下坐姿,双膝抵住前方椅背,上身尽力向后靠,然后闭上双眼,希望打个盹,车子就将驶向一片开阔地。但是光亮一闪而过,再次进入隧道,幽暗竟然长达十余公里。
车子又破又旧,故障不断。他们从早上八点出发,原计划五六个小时车程,可一路走走停停,现在已是下午四点,羊卓心想,天黑之前能到就不错了。前天晚上,父亲兴冲冲告诉羊卓,他总算找到一辆商务车,司机顺道也去甘孜,不但享受包车服务,还只收客车一半车费。早上来接他们时,羊卓明白了为什么只收半价——这车子都快散架了,而且车上坐满了人,他们好不容易才在最后一排挤下。隧道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车子异响也没完没了。羊卓睡不着,他很担心,要么这条隧道没有尽头,要么车子再次出现故障,他们被困在幽暗里。
终于又看到微光,逐渐变大,逐渐清晰。车子驶出隧道,刹那间,光线强烈得如瀑布倾泻,大家一时难以适应,都纷纷眯缝着眼。幸好道路被紧紧夹在两山之间,而山势巍峨,像史诗中巨人耸立,不时遮挡些阳光,于是强光随车速闪烁,才不至于让人无法直视。
羊卓问父亲:“已经进入高原了吗?”
父亲没动,轻轻“嗯”了一声。上车没多久他就晕车,中午饭也没吃。
“什么时候才到草原?”
父亲仍闭着眼,敷衍道:“应该快了。”
其实问父亲多此一举。父亲也是头一回来,车子到哪儿了,什么时候进入高原,他不但不知道,也没有任何经验。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艰难前行,不时发出咯吱声响。车上有人问司机,这么个走法什么时候才到道孚。司机没有回答,骂了句粗话便刹车下去,前前后后看了看,上来时满脸阴云,大家也就没好再问了。车子吭哧吭哧,像蜗牛爬行,排气管突突冒着白烟。
上到一处观景台,司机停车,招呼大家去上厕所,他自己则又去检查车子。上完厕所出来,羊卓听到一阵欢呼。观景台那里挤满游客,女人们搔首弄姿,男人们张开双臂,相机、手机咔嚓咔嚓,记录下一时美好。他们走后,地面腾起阵阵沙尘,随风漫卷,久久未定。
羊卓朝前望去,原来他们不单是拍自己,还有雪山。远山层层叠叠,巍然森然,有凛凛之气,雪山便耸峙在最高处,夕照下闪闪发亮。雪山面前,云雾也只能仰视,卧在半腰,谦恭地做着陪衬。山顶上雪线分明,随着日光流转,色彩也不停变幻,一会儿鎏金,一会儿橙黄,一会儿橘红。羊卓完全被震撼了,他们居住在丘陵地区,山丘倒是不少,却从没目睹这般雪山雾海。难怪这里世代相传,每一座山都是一个神。神山,神灵,怎么称呼都不为过。
上车后,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人说那是雅拉神山,也有人说是贡嘎山,他们对此地一无所知,却装作了如指掌。
又行驶了十来公里,车子突然停下来。司机尝试了几次,仍然没有反应。他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打不燃火,没法走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把我们撂在这荒郊野外!”前排有人表达不满,“你已经耽误了我们很长时间了。”
“只能看有没有顺风车。”司机点了支烟。
“我们不坐顺风车,我们给了你车费,你就得把我们送到。”
“车子走不了了,我怎么送到?”
“退钱吧,对,退钱。”
“只能退一半,只有四五十公里就到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刚开始还有车经过,大家急着招手,却没有车子停下来,后来车越来越少,大家也越来越焦虑。没办法,司机只得联系车子,但最快也要三个小时才到。
父亲说:“我们不去道孚了,我们直接去巴茸。去巴茸还有多远?”
“不远了,”司机朝一个方向指了指,“要是从那边走直线,大约二十多公里。”
父亲不愿再等了,他和羊卓取下行李,准备步行去巴茸。羊卓本有点抗拒,等三个小时就能坐车,却要拿着大包小包走那么远,但目击周遭一切都那么新奇,即便走夜路,也会有一番美妙体验,于是他和父亲上路了。
不多时天就黑了。或许海拔越高,距离天穹越近,此地月光分外皎洁。父子俩走在草地里,青草上挂满露水,犹如漫游茫茫银海。星星也大而耀眼,天地间一片清透澄明。纵然草原广袤无垠,众神一样将它悉拥入怀。每走一步,羊卓都觉得内心在被洗涤。身处圣境腹地,实在没有道理不由衷感到畅然欢喜,可父亲却一路唉声叹气。晕车加上氧气稀薄让他疲惫不堪,像大病初愈后一样虚弱。
母亲去世后,衰老便找上了他。短短几个月,刚过不惑之年,父亲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长了十多岁。那些日子,他每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足不出户,用与世隔绝来思念母亲。直到有一天,二叔突然托人从川西高原带来一封信,他才步履蹒跚地走出房门,无限感慨地说:“除了他,我再也没有其他亲人了!”说这话时,信纸在他手中瑟瑟颤抖,他丝毫没有顾及羊卓是什么感受。
那封信里,二叔先是对母亲作了一番赞许,虽有些虚情假意,但看得出他已经尽力了,并为她过早离开人世深感遗憾,让父亲节哀,然后才是重点。他说,如今他各种生意都做得风生水起,在巴茸——个藏族小村落,有几百头羊急需人手照料,思前想后,再没谁比父亲更让他信任了。
父亲已经被羊卓甩在后面好远。月光下,他变成一个小黑影,隐隐约约在那里蠕动。羊卓接着往前走,独享这份美好与宁静。当全身热汗沁溢,衣裳被打湿,羊卓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四下空旷寂寥,心跳敲击出咚咚声响。足足过了一刻钟,父亲才气喘吁吁地赶来。
他也往地上一坐:“我走不动了。”
“歇一会儿吧。”羊卓说。
“我们走了多久了?”
“有个把钟头了。”
“应该快到了,”他长长吐了口气,“我已经好多年没这么走过了。”
羊卓没有搭话。远处传来斑鸠咕咕叫唤,夜空有流星划过。他想应该赶紧许个愿,但一时间又没有什么愿望可许。
过了好久,父亲仍然喘息不定,还不自觉地嗯嗯啊啊清嗓子。他自己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点,兀自从口袋里掏出烟叶裹了支烟,刚抽一口便咳嗽起来,而且一发不止,那境况好像非把身上某个器官咳出来才肯罢休。
后来,父亲终于缓过来了,却并不把烟掐灭,而是让它自己慢悠悠地燃下去。他说:“明天再走吧,我太累了。”
羊卓说:“也许要不了多久就到了。”
“你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像有村子吗?”
“我们不会走错方向了吧?”
“天亮再走吧,不然我们越走越远了。”
这样也好,羊卓从行李包里拿出帆布铺开,枕着双臂就睡了,但一直迷迷糊糊没有睡着。他想起他还很小时,夏日夜晚,母亲总喜欢在外面铺一床竹席,他们躺在上面,她有时唱歌,有时讲白话,晚风拂过,无限清凉……
不过这里谈不上清凉。他们虽有准备,却未料草原之夜如此冷。羊卓加了几次衣服,还是冷得发抖,一整夜都睡得很不安稳。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远近传来各色鸟叫。月亮和星星不见了,天已微明。近旁,一只百灵鸟好奇地歪着脑袋打量羊卓,少顷,小家伙发现羊卓也正望着它,于是蹦跳两下,迅速插入天空,发出一串婉转的歌声。父亲也醒了,正支着胳膊艰难地伸腰,像一只巨鼠。
吃了些面包,他们继续上路。天色渐渐放亮,开始有了熹微阳光。
父亲在后面问:“有人家了?”
“是远山。”
“我好像闻到烟火气了。”
这回他说对了,他们又走了一程,山下确乎升起了袅袅炊烟。那些山看着近,他们却又走了一个多钟头。快到中午,他们终于进村了。
正好有个中年男人走来,一听父亲说巴茸,他狐疑地皱了皱眉头,显得有些不太情愿。父亲一再追问,他才一边瓮声瓮气地说话,一边用手比画着环顾村庄。他一口汉话很不标准,但羊卓和父亲都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这里就是巴茸。
二叔远没羊卓想象中热情,好像他根本没有写过那么一封信一样。二叔草草和他们吃了顿饭,交代完父亲要做什么事,就开着越野车走了,他说还有好多生意在等着他呢。看得出父亲有很多话想和他说,但除了寒喧什么也没有说上。车子引擎声已消失很久,父亲还站在门口,他有些失落地喃喃自语:“这个老二,生意真是越做越大了!”
就这样,他们在巴茸安顿下来。
父亲白日里一大早就赶着羊群深入水草丰茂处,晚上再浩浩荡荡地赶回来。开初有时羊卓也会跟他一起,但草原再怎么新奇,也经不住时日消磨。何况他们常常一整天都闷不作声——父亲赶羊,羊卓看云。过了十来天,他便不再跟去了,父亲也没问他原因,好像本就该这样才好。
羊卓开始无所事事地在村子里闲逛。虽然他们来这里已经有些日子,但和村民们并无多少往来。他们远看着羊卓,不知窃窃议论什么;小孩子则躲在暗处,双眼漆黑发亮地瞪着他,仿佛他是一只怪物。
回家途中,羊卓遇见一个男孩,看上去年龄和他相仿。男孩站在路中央,脸蛋通红,莫名透出几分敌意:“嘿,你从哪儿来?”
羊卓没有理他,准备从路边侧身过去,他却一把抓住羊卓,气势汹汹地说:“不准过!”
“凭什么?”羊卓甩开他。
“就是不准过。”
他把语气提得老高,不可理喻地张开双手,摆出个“大”字,既蛮横又霸道。
他们扭打在一起,不知从哪里跑来其他几个小孩,吸溜着鼻涕站在一旁呐喊助阵。那男孩力气很大,但不懂得巧用,也因他好胜心太强,过于小瞧羊卓,最后一个趔趄,被羊卓重重摔倒在地。
他爬起身,吐了口唾沫。羊卓以为他会因此恼羞成怒,不想他却笑起来,一反蛮横态度:“你也会摔跤?”
不等羊卓开口,他又说:“臂力真不错!不对,你刚才不全是臂力。”
羊卓冷冷地说:“你搞错了,我根本不会摔跤。”
“骗人。”
羊卓没有骗他,但他既然不肯信,羊卓也懒得多费唇舌。
“你敢不敢什么时候再较量一回?”
他眼里充满期待,可羊卓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快些回去。羊卓经过他身旁时,他没有再拦住,而是让到了路边,还颇为平和地问:“嘿!你叫什么名字?”
羊卓本不想告诉他,但他也不清楚当时出于何种考虑,他说:“我叫羊卓。”
“羊卓?听上去像个藏族名字啊!”男孩说,“我叫达瓦,意思是月亮。”
第二天清晨,羊卓还没起床,外屋传来敲门声,还不时有人叫他名字。父亲早已出去,屋里陈设与以前家里别无两样,每天早上醒来时,他都感到一阵彷徨,不知究竟身在何处。外面喊声陌生、唐突,连发音都显得生涩。打开房门,正是头天那个达瓦。
一看到他羊卓就觉得胸口发闷,好在他没有一开口就提摔跤,而是和羊卓相熟已久般,大声问道:“你怎么现在才起来?”
羊卓什么也没有说,折身回到屋里。他也跟了进来,起先还毫无拘束地东瞧西看,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后来,他望着墙上母亲的遗像,立刻就安静下来了。
他看了好半天,才迟疑不决地问:“她是你亲人?”
“我母亲。”羊卓说,“半年前,她得肝病去世了。”
“天哪,她还那么年轻!”达瓦惊讶道,“我常听老人讲,年纪轻轻就过世的人是因为得罪了魔鬼。”
他说的大概是实话,他们总喜欢把死亡或厄运同魔鬼扯上关系,但听了却叫人很不舒服。正当羊卓盘算要怎么向他下逐客令时,他从胸口衣服里掏出一串念珠,捧在手心递给羊卓:
“这是雪顿节一位上师送给我阿爸的,他后来给我了,我把它送你。它会像菩萨一样庇佑你们。”
这突然让羊卓感到手足无措——接下,有点夺人所好的意味;不接,他伸出的双手就那样等待着。最后是他硬塞给羊卓的。羊卓觉得很不好意思:“给我了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