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的春天(长篇连载)

作者: 洼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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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巫的草场很大,而甲早泽仁私属的牧场领地是玛依河上游水草最丰美的章拉草原,离嘎巫村有三天路程。

从普波多吉的叙述中可以得知,那位叫翻身的藏旗人翻译很是照顾他们兄弟俩,还给他讲了很多事。从他的口中,普波多吉得知,他的藏名也叫多吉,翻身这个汉名,是比解放军连长还大的官给他取的。他告诉普波多吉,扎西斗斗暗杀良绒尼玛之后,先去牦牛江西岸躲了一个多月,然后回到扛东,拉起队伍上山。这次来到嘎巫村的解放军,本来也正受命追踪扎西斗斗的队伍,只可惜让他们跑掉了。

虽有翻译翻身照应,弟弟翁青被吓得哇哇大哭,普波多吉也害怕极了。—个担忧出现在心头:到了章拉草原,解放军就不再需要人带路了,会不会把自己和弟弟翁青打死?

反复思虑,最后,这个担忧转化成了不祥的预感,直叫他头皮发麻。

于是,第二天落宿以后,没等天亮,躲过靠在树干上打盹的哨兵,普波多吉逃走了。他没敢回嘎巫村,只在与嘎巫相距不远的农寨、牧村流浪了大半年,靠一些远亲接济,才活了下来。几日前回到嘎巫,本来也打算看看就走,见有人烟,才留下来悄悄观察。

贡措问:“你弟弟翁青呢?”

普波多吉双眼无神:“他可能死了。”

扎布感到奇怪:“什么叫可能死了?”

伶牙俐齿的普波多吉一说到这个问题,瞬间像变了—个人,言辞闪烁,吞吞吐吐讲了一长串没头没脑的话。耐着性子听了许久,扎布终于听明白了。

原来,从解放军那儿逃走的时候,他背上了弟弟翁青。跑到日近中午,他们面前出现一片开阔的草地,普波多吉又累又饿,浑身无力。

普波多吉担心如果这时解放军追赶上来,在这毫无遮挡的草地上,他俩无疑会成为活靶子。他们需要尽快穿过草地,钻人对面的杜鹃林。但是,他感到背上的弟弟越来越沉,自己也是头昏耳鸣,每一步迈出去脚都像深深陷入了地里,很费力才能拨出来。

于是,他做出了令他悔恨终身的决定。

他说:“我把翁青放在一个旱獭洞前,周围是一片开得绚烂的崩则梅朵。我告诉他我去找点吃的,让他就坐在那里别动。翁青一向听我的话,他只从我身后说了一句哥哥你快点回来,我一个人害怕。一听这话,我的眼泪流了满脸。父母死去也没有流出的眼泪,这时,却像泉水般冒个不停。

“是的,翁青一向胆小,像个女孩子,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草原,心里一定是害怕极了。那一刻的我,像是中了魔。尽管内心像刀割一般疼,也没看见追赶的解放军,但我还是丢下翁青,一个人跑向远处的杜鹃林。到了林边,我回头看了一下,阳光下翁青的身影像一只小乌鸦。他还按我的吩咐,一动不动地守着那个旱獭洞,等我回去接他呢!

“我是多么自私的人啊,那么小那么可爱的弟弟,我把他抛弃了,抛弃在幼兽也不能活命的荒山里,只顾自己逃命。

“父母死的时候,我没觉得自己孤单,因为还有翁青陪着我。丢弃翁青以后,我才真正感到了可怕的孤独。很多个夜晚,我都毫无睡意,上下眼皮之间,老是支着翁青坐在旱獭洞边的又黑又小的影子,怎么也合不上。抛弃翁青,我是为了自己活着。但是如今,我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像痛恨仇人般痛恨自己,像盼望仇人死去般盼望自己死去。早知如此,我干吗要逃跑,干吗要丢下翁青?翁青一定已经和父母一起在天堂了。好在我会下地狱,死后不用去见他们!”

普波多吉抱着头呜呜哭,嘴里含混地说着些什么。扎布仔细一听,他说的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这些,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这些……”

贡措抱住普波多吉号啕大哭。而扎布却从心底里对普波多吉感到深深的厌恶。这个为了自己逃命,抛弃亲弟弟的人,虽说还没有成年,但毕竟也是个男人,怎么还有脸面活于天地之间?那个被相依为命的哥哥遗弃荒野的五岁的孩子,会怎样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又会怎样面对孤苦绝望中迎面碾来的死亡'

扎布拉开贡措,说:“咱俩回家吧!”

贡措抬起头来:“那,普波多吉怎么办?”

扎布说:“他可以像现在这样活下去。”

贡措瞪大了好看的眼睛:“不行,他还是个孩子,必须和咱们在一起,不然他会死的。”

扎布嘀咕了一句:“一个恶人九条命,他不会那么容易死去。”

对于他们俩的交谈,普波多吉毫无兴趣,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看着远处,嘴里还在不停嘟嚷着什么。嘎巫村午后的阳光下,一股尘味飘荡于低空,那群在林子里唱了一上午歌的画眉也停止了鼓噪。

拗不过贡措,他们把普波多吉带回了家。普波多吉蜷缩在土灶边,狼吞虎咽吃完贡措端给他的食物,用破袄子蒙住头呼呼大睡。入夜时,贡措叫他起来吃晚饭,但没能叫醒他。扎布和贡措也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些糌粑,怕普波多吉冷,往灶膛里添了些青杠柴棒,早早背靠背躺下,谁都不说话。

扎布一闭上眼睛,普波多吉口中的嘎巫村的悲苦故事就一幕幕展开,好像亲眼所见似的。昏昏沉沉要入睡时,顺河漂下的长辫子的袁队长,在旱獭洞口坐等哥哥回来的小男孩,都还在眼前晃来晃去。

清晨时分,贡措发现灶膛边的普波多吉不见了。她叫醒扎布,两人出门在村里喊着普波多吉的名字找了个遍,却连一枚脚印也没发现。扎布来到磨坊溪边,顺着溪边仰头把一棵棵高大的水柳都查看了一道,还是一无所获。

普波多吉的离去像他来时一样毫无征兆,就像路过嘎巫村的风一样,谁也不知道起自哪里散在何处。贡措忍不住双手掩面啜泣。

她说:“现在,嘎巫真正是一座空村了!”

扎布搂住她:“有咱们在,它不能算空村。”

她摇头:“咱们不属于嘎巫。”

扎布无言以对,但心里却一阵轻松。他觉得不辞而别是普渡多吉最好的选择,否则,日后的相处,对于他们,对于他自己,都是一个难题,一种煎熬。这个嘎巫最后的子民,这个从树上见证嘎巫末日的孩子,接下来的人生,应该远离嘎巫,远离有关嘎巫的一切。

他对贡措说:“别伤心了。嘎巫已成了不祥之地,咱们回拉萨吧。”

他们在第二天黎明离开嘎巫。

走到村头,扎布回过头去,穿过磨坊溪边普波多吉曾经攀爬的那株老水柳的枝叶,可以看见半轮残月挂在天边。迷蒙月光下,嘎巫村四面的山林如梦似幻,像被罩入接天连地的烟尘。

扎布想,这深山里的嘎巫,其实永远也不能称之为空村,因为就算没了人,天地神灵赋予这里的一切,都会繁衍生息下去。

达则度

1

扎布和贡措没有想到,当他们来到涛声震天的江达木桥头时,那里已经有几名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带着一帮民兵在把守了。桥头排了十几个等待过桥的人,口音装扮,都像近岸的牧民。扎布把马拴好,拉着贡措的手也跟着等待,轮到他们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小个子解放军仔细地盘问起他们,一个同样年轻的盘着辫子的藏旗人在一旁翻译。

解放军问:“你们要去哪里?”

扎布答:“我们回拉萨。”

解放军又问:“来自哪里?”

扎布答:“嘎巫。”

一提到嘎巫,盘问他的两个人神情一变。那位解放军把其他几个同伴招呼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用汉语商量着什么。藏族人翻译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们。

扎布问他:“怎么啦兄弟?”

翻译没回话,转头看看解放军。

过了一会儿,那个年轻的解放军走过来问:“你们是嘎巫人?”

扎布指指贡措:“我们是拉萨人,几天前才从这里过江去嘎巫。她父亲是嘎巫人,叫阿古培则,很早以前就死了。”

解放军问:“你是她什么人?”

扎布说:“她丈夫。”

解放军问:“你们去嘎巫干什么,”

扎布说:“回去探亲。但是嘎巫已经空无一人,所以没住两天,准备返回拉萨。”

解放军问:“你们认识甲早泽仁吗?”

扎布想了想,摇头:“甲早泽仁是什么人?”

解放军像是不信,盯住扎布的眼睛好一阵不说话。藏族人翻译把嘴凑到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他点点头,径直走到拴马的地方去检查他们的行李。

扎布问翻译:“你给他讲了什么7”

翻译说:“我告诉他我熟悉嘎巫,你们不是嘎巫人,说的应该是实话。”

扎布问:“那我们可以过桥吗?”

翻译说:“不行,没有盖着新政府红章的通行证,谁也过不去。”

扎布问:“为什么?”

翻译说:“良绒县的扎西斗斗头人叛乱了,解放军正在追剿他们。我们守住桥头,就是防止他和他的手下过江逃到西边去。”

扎布问:“那良绒尼玛也叛乱了吗?”

翻译警惕地扭头看看,压低嗓门说:“你别什么话都问,会招麻烦的。良绒尼玛是支持民主改革的大牧场主,还是良绒县新政府的副县长呢,可惜被扎西斗斗给杀了。还有,最近达则度要召开一次大会,康巴各地很多政府官员、土司头人、活佛格西都要参加,为了不出差乱,牦牛江各渡口、桥头都有人把守,你们要想回拉萨,没有通行证,是过不了江的!”

贡措一听慌了神,逮住翻译的手:“兄弟,您帮我们疏通一下,放我们过去吧!”

盘着辫子的翻译涨红了脸,一把甩开贡措的手,呵斥道:“你这是干什么?告诉你,谁也疏通不了,你们趁早回头吧!”

检查行李的解放军过来了,也不看他们,只给翻译说了几句话,开始盘查排在他们身后的人。

翻译说:“他让你们回去,要想过桥,就去良绒县人民政府开通行证。”说完,也不管他们,跟着解放军走向其他人。

贡措还要说什么,被扎布拦住了。

扎布说:“别费劲儿了,没用!”

贡措问:“那咱们去哪儿?”

扎布看看贡措,说:“要不,先回嘎巫?”

贡措使劲摇头:“不,这辈子我再也不回那里!”

扎布沉默片刻,试探道:“那就到良绒县政府,试试能否开到证明文书?”

贡措还是摇头:“那里说不定有认识我的良绒尼玛的手下和朋友,我不想去!”

扎布叹气道:“那怎么办,总不能死等在这里吧?”

他们牵着马,顺着江边的小道,漫无目的地朝下游走去。

江达桥头的涛声离他们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八月份的草地,贴着地面开花的,都是些叫不出名的草,抬眼能望及的,是江两岸连绵的青山。阳光炙烤下,脚下蹚起的尘灰似乎都带着热度。

一只鹰高高盘旋于天空,一路跟着他们。扎布不明白他们为何会被它追踪——是拖沓的步伐让他们像即将倒地的旅人,还是斜投在地上的影子让他们像某种猎物?

走累以后,他们面向静静流淌的大江,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息。

贡措心疼地挽住郁闷的扎布,把头靠上他肩头说:“不管去哪里,只要咱们在一块儿,我都乐意。哪怕就是当乞丐,我也是幸福的乞丐!”

扎布心头的烦闷被这几句话融化了,心里不禁愧疚起来。是啊,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也是身边这个女人的全部依靠,怎么能如此不经事呢?

他拉着贡措站起来,指着一江静流说:“你看好了,这条大江就是咱们的路,平坦、宽阔,没有障碍。”

贡措的脸上绽开笑容,说:“傻子,咱们会沉下去。”

扎布看着她又有了光彩的眼睛说:“我带你顺江而下,几日后再翻越几座大山,就可以回到我的老家沙称。在那里,我有房有地,咱们可以常住下去。我保证,你会幸福的。”

贡措认真地说:“但是,你向冕中杰保证过,除非万不得已,你是不会回去的。而且,你也说回去之前一定会征得他的同意。”

扎布把手一摊:“咱们现在不就是万不得已吗?再说,我们已经在拉萨和解,他也说过欢迎我回去。我相信他说话算话。”

贡措还是不放心:“你这样突然出现在沙称人面前,冕中杰一定会难堪。一旦惹得他不高兴,咱们在沙称也待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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