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
作者: 厉彦林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经典的话语已铭刻在中国人的心中。可历代达官贵人、文人墨客乃至平民百姓,歌颂母亲的多,颂扬父亲的少。一般来说,也是父辈给予子女的多,子女关怀父亲的少。这不知是观念问题,还是缘于父亲们的感情厚重、不善言表?真正理解父爱的深沉凝重,需要岁月的凝聚,需要细心品味和琢磨。
故乡的土亲,山亲,水亲,人更亲。
父亲是个老实巴交、憨厚地道的农民。我每次回家,望见老父亲黑白相间的头发,我的鼻子就发酸,眼里就有些湿润。父亲的青年时代是不幸的。他当时正在解放区的学校读书,我奶奶突然病逝,不得不因生计而辍学。我父亲含着眼泪把没有学完的课本包着掖藏起来,默默帮家里干起了农活,帮着照料当时刚几岁的我的姑和叔。老师舍不得爱学习的好学生,曾连续几次到我家做我父亲返校的工作,因家境所困,最终父亲也没有重返那充满笑声、歌声和美好憧憬的校园。即使这样,比起当时斗大的字识不了两箩筐的乡亲们,我父亲也算是“秀才”啦。后来就在村里当起会计、信贷员。这两件事能始终如一、平淡无奇地干上一辈子,有的只是那种冷静、从容和平淡,那与世无争的品格、与人为善的人生态度。父亲一生知足常乐,留给别人的印象是自信和坚强。
从呱呱落地到蹒跚学步,从步入学堂到踏入社会,从懵懂无知到饱经岁月历练,我的每一步成长都融入了父亲的关爱。沉默少言的父亲,对我很疼爱,也很严厉。那年代只有贫瘠的山地、稀疏的庄稼,远远填不饱肚皮,但家长们勒紧腰带,从口里省出来给我们吃。有时一个锅里,老人竟能做出两种饭菜。日子虽然清苦,但我长得自由自在。儿时经常骑在父亲的肩头上,是那样风光和得意。那时的冬天特别冷,山里人衣服都很单薄,除了筒子棉袄和棉裤,里边没有什么毛衣、衬衣,因而寒冬腊月常常冻得我打哆嗦。有时父亲把他那厚棉袄披在我身上,很沉,但很暖和,能嗅到一种很熟悉、很亲切的汗味。有一年夏天,天很热,庄稼和树的叶子都晒卷了,我不知患了什么病,竟然全身打哆嗦,软绵绵的。父亲急得团团转,就顶着烈日,背着我去找大夫,那汗水把他脸上的尘土冲得一道又一道,衣服也湿透了。其实我只是患了重感冒,让家人虚惊一场。
后来,我在父亲的期盼里离开了那个小山村,到县城上学了。麦假,我急忙赶回去帮着收小麦。当空的烈日,就像黏在背上一样,割不上几垄小麦,就感到那镰迟钝了,全身被汗水浇透了,腰也要断了。那汗水搅拌上尘土、沙粒,流进被麦芒划破的小血口子里,钻心地痛痒。父亲在弯腰割麦,娘在打捆。父亲割八行,我割五行,我拼命地挥舞镰刀往前赶,但仍然被越拉越远。腰痛得实在难以忍受了,手心也被镰把磨出了血泡,只好直直腰,喘口气。我割着割着,竟然觉得越来越省力,很快赶上了父亲。这时,我才发现,实际上我只割了三行,那几行父亲早已替我割了。我望着父亲那黝黑的脸庞和累得直不起的腰,话到嘴角又咽了回去。此时此刻,有什么语言能够表达我的感情呢?父辈就是这样牺牲自己,默默照顾、关心和体谅着孩子。这种宁愿自己吃苦受累也不委屈、亏待孩子的品德,这种给孩子们做千万件好事也不吭一声的行动,在垒砌和树立着孩子的人生标杆,守护孩子的成长!
那年的冬天,天气格外寒冷。校园里的树木被北风吹得吱吱作响,不时有冰凌和雪块从树上掉下来,让人有一种冷到骨头里的感觉。一句熟悉且亲切、沙哑却真切的问话,惊醒了正坐在被窝里读书的我。我一边不自觉地应答着,一边“噌”地下床打开了宿舍的门。父亲提着一捆煎饼和煮熟的鸡蛋站在门口,脸冻得发紫,穿着一件黑厚棉大衣,帽子和衣服上挂满了雪花,呼出的热气在胡子上结了一层霜。我赶忙给父亲倒了一杯白开水,父亲双手捂着杯子,望望我,看了一下我们室内的摆设,摸摸我的被子,伸手从衣服里摸出了还带着体温的五十元钱。
父亲是跟着村里那台十二马力的拖拉机来县城的。现在已经很少见到那种拖拉机了,它是没有篷的。在那样寒冷的天气里,迎着飘舞的雪花和凛冽的寒风,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奔波四五个小时,父亲全身肯定冻麻了,下拖拉机时腿一定站不起来。父亲没跟我说几句话就要走。我执意送父亲,可父亲担心我冻感冒了,一再劝我:“别送了,外边太凉。”父亲迈着蹒跚的步子,爬上那拖拉机消失在寒风中,我的泪水不禁涌上了眼眶。在万物萧条、寒风刺骨的隆冬,那不言不语的父爱,是如此温暖、如此真挚、如此炽热。父亲临走前那回头的目光,那欣然的一笑,透出了无限关切和期待,透出了世间最真情的嘱托和惦念……
父母的养育之恩感动着我,激励着我,鼓舞着我。我记得我第一次拿到工资,先给母亲买了一块布,又给爷爷和父亲买了一塑料桶烈性的瓜干酒。我母亲异常高兴和忙活,专门做了几个好菜。我给爷爷和父亲各倒上了一杯酒,那酒香立刻溢满了屋子。父亲端起酒杯,先往地上奠了几滴,然后细心品了几口:“哦,好,这酒味道真醇正。”我发现父亲说话时手竟然有些颤抖。“终于喝上孩子买的酒了,来,干!”父亲硬是劝我也干了一杯。我放下杯子,发现父亲的眼圈有些红,父亲忙说:“这酒还真辣。”我知道,父亲是有些酒量的,度数再高的酒也不会嫌辣,分明是难以掩藏内心的激动。我赶忙再给父亲倒上一杯,沙哑着嗓子哽咽道:“来,爸,咱再干一杯。”
几十年过去,父母都老了。父亲和母亲风里来雨里去,共同支撑起这个家,平安祥和、相濡以沫地享受着晚年生活。这几年我母亲身体不太好,为了让我母亲少操心、少劳作,多年来不善家务的父亲也开始做起了拿柴草、烧火、喂鸡、喂狗的家务活。刚强、善良、勤劳、能干的母亲变得好絮叨,沉默少语的父亲总是默默地听着,宽厚地忍让着,让我感到很温馨,也很放心。
我已经走出那山村,在高楼林立的省城有了一份可心的工作,可我走不出故乡的真情和父母那期待的目光。想起父亲对自己的关心与疼爱,我就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周身就增添了信心和力量……
凌晨,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又记起远在乡下的父母来。父爱正如沂蒙山的清茶一般,虽含苦涩却也清香,虽淡然却深刻。我们在品茶时,往往只享受茶的醇香,却并未想到如何去感激它。当偶尔喝了白开水之后,才会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清茶醇香的味道。其实父爱就蕴含在平淡如水的现实生活中,只有用心去品味才能感受到,并由此感恩、留恋,真正读懂人生。
(摘编自山东文艺出版社《大家经典·厉彦林经典散文》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