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于是之:于无声处,千古是之
作者: 艺文
北京人艺是话剧表演的最高殿堂,涌现了一大批优秀的表演艺术家,话剧表演大师于是之是其中格外璀璨的一颗明珠。
于是之一生塑造了29个经典角色,创造了中国话剧艺术很难逾越的高峰:《龙须沟》中的程疯子,《骆驼祥子》中的老马,《茶馆》中的王利发,《名优之死》中的左宝奎,《洋麻将》中的魏勒,《太平湖》中的老舍……
于是之开创了北京人艺富于北京味和平民气质的风格,被誉为“话剧界的梅兰芳”,是中国话剧的一代宗师。
一颗演戏的种子
于是之原籍天津,1927年7月9日生于河北唐山,后来全家迁至北平。
他生下来约只有100天时,当兵的父亲在前线阵亡,从此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过着“ 一当,二押,三卖,四借”的穷苦生活。
于是之回忆说:“我出生于一个完全没有文化的家庭,跟着寡居的祖母和母亲过日子。她们都一字不识。那时形容人们无文化,常说他们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出。我的祖母和母亲则更彻底,她们压根儿就没有名字。”
虽然家里一穷二白,但于是之好学上进,如饥似渴地读书。15岁时,于是之因家贫辍学,去一个日本仓库当雇工,工作期间,他跟着几个好友混进辅仁大学听课。
于是之16岁时找到在衙门抄抄写写的小录事工作,晚上又去夜校学习法语和法兰西文学。每天上下班的路上,于是之一边走一边背法文单词。
1944年夏天,法文夜校放暑假了。于是之的老同学拉他去演戏,在法国剧本《牛大王》里演一个穷青年,从此,于是之迷上了演戏。
“话剧皇帝”石挥是他的姨舅舅。于是之的母亲管石挥的母亲叫四姨,于是之称石挥的母亲为姨婆婆。虽然石挥不是他的亲舅舅,但于是之还是得到了姨舅舅的传授。
于是之从小受到石挥、石诚兄弟的不少影响和帮助,也热爱上了戏剧。抗战胜利后,18岁的于是之被石诚拉进中共地下党领导的祖国剧团,参与《蜕变》《以身作则》《孔雀胆》《上海屋檐下》《大团圆》等剧的演出,正式开始了戏剧生涯。
淬炼炉火纯青的表演艺术
1949年2月,于是之参加华北人民文工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前身)。
1951年,《龙须沟》首演,于是之扮演主角程疯子。《龙须沟》的剧本原本有点单薄,剧本里没有对程疯子的细节描写,于是之花了很长时间泡茶馆、找资料、找民间艺人们聊天,并为角色写了6000余字的人物小传,最终将一位为人耿直、满怀忧愤的老艺人演绎得深入人心。
同年,他在歌剧《长征》中饰演毛泽东,是建国后最早饰演毛泽东的演员。
1958年,《茶馆》公演,大获成功。北京人艺院长曹禺曾言:“《茶馆》是中国话剧史上的瑰宝,于是之是撑持这瑰宝的平民艺术家。”
《茶馆》首演的当天夜里,老舍看完戏兴奋不已,回到家中仍难以平静,坐在写字台前大笔一挥:“努力如是之者,成功其庶几乎?”
于是之收到字后,一声不吭锁进抽屉里,一锁就是30年。后来,为了长久保存条幅,拿去装裱的时候,才公开出来。这是于是之一贯的处世之道,低调不张扬。他还有一件趣事,某天有个记者到他家采访,架好了高档摄像机,请于是之坐在书桌前,摆出一副认真读书的模样。出乎记者意料的是,于是之拒绝配合,说:“这是作假,我不能配合。因为我最近很少读书,如果表扬我读书不止,绝对是作假。如果哪天我真的在认真读书之时,你们能偷拍到我在‘认真读书’的镜头,表扬我,我一定很高兴。”直到今天,人艺的演员仍然喜欢引用于是之说的那句话:“玩世不恭的演员,大约是连玩世不恭的角色也演不好的。”
宋丹丹在排练场看着于是之的表演,感叹说“太伟大了”,濮存昕问她伟大在何处,宋丹丹回答:“所有人都在八仙过海使各种招数的时候,于是之不用。”
后来濮存昕慢慢体会到这种表演境界:“他不是在表演,而是在舞台上生活,已经分不清是自己还是演员,进入到一种无我的境界。”
历经许多考验
1985年,时任人艺院长的曹禺任命于是之为北京人艺第一副院长。回忆起这段任职的日子,于是之总结道:“上边给了我一个正局级待遇,给我配了一台车。打那时开始,每天早晨起来,汽车‘呜——’把我拉来,晚上,‘呜——’又把我拉回去了。拉了我8年,事儿办好办坏不说,身体反正是散了。”
当官8年,于是之内心极为压抑和委屈。因为无法平衡好各种关系,于是之曾经被人堵在家门口骂过街。
于是之是个“好好先生”,为人善良宽厚,经常两头不讨好,进退两难。他一度想过轻生,对人说:“我在紫竹院的那个房子是十二楼,有好些回我站在阳台上,想顺那儿走下去……”早在1981年排演《请君入瓮》时,于是之就有些吃力,记不住台词,下台就掉眼泪。
于是之病了,他的病是阿尔兹海默症,出现了语言障碍,说话不流畅,思维不清晰。他总感觉口腔一侧有东西,像含了橘子瓣儿,需要不断用舌头拱开,于是嘴角总在不停地动,像嚼口香糖。
1992年7月16日是于是之一生中刻骨铭心的日子,这是《茶馆》剧组的告别演出,也是他最后一次在首都剧场演王利发。剧场中,观众席上并不像之前那般喧嚣,所有人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他们都在等待于是之的出现,这一幕对于他们来说是很神圣的。
坐在后台化妆的于是之,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衬衫。他随后起身,抚摸着台上的每一件道具,他这是在和老伙伴们道别,他的神情有不舍、有不甘,五味杂陈。
那天在舞台上,于是之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还是说错了4处台词,他看着郑榕演的常四爷,却怎么也叫不出名字。但热情的观众并不在意,谢幕时剧场里响起热烈的掌声,观众打出“戏剧之魂”的条幅,有人喊:“永别了,王掌柜!”
在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中,65岁的于是之长时间鞠躬不起,颤巍巍哽咽道:“感谢观众的宽容!”
谢幕持续了20多分钟,台下一个小女孩突然喊了一声:“于是之,再见啦!”于是之往她的方向望了一眼,眼泪流了下来。对一个天才演员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不能再演戏,于是之多次试图重返舞台。
病中苦乐滋味
1995年,于是之去西安考察时在客车上即兴模仿了毛泽东讲话,奇迹般地流畅、清晰,引起了大家热烈的掌声。
他兴奋极了,认为自己还能演戏。晚上,于是之参加宾馆的联欢会,准备再表演一遍,结果第一句念了一半就卡住了,停了半分钟再往下念,又卡住了。第三次,他只说了四五个字就念不下去了,回到宾馆房间后嚎啕大哭:“完了,这回真的完了,全完了!”
1996年人艺排练《冰糖葫芦》,请于是之客串一个角色,只有10句台词,每句不超过4个字。
人艺认为于是之哪怕坐着轮椅在台上转一圈也行,因为观众认为“于是之只要出场,本身就是壮举”。
于是之好几年没演戏了,爽快地答应了,但是排练时他老是对不上词,5分钟的戏排了一个多钟头,于是之激动起来:“我是有病……不然这点儿戏早就排完了。你们着急,我更着急。我耽误了时间,实在对不起大家……可是没有办法,怎么办呢?”
他和朱琳演一对老夫妻,出去散步时,两人总要提醒对方别忘带钥匙。于是之说不出“钥匙”,又卡住了。朱琳就问他是不是找钥匙啊?于是之蹦出俩字:“当然。”
这是于是之最后一次在舞台上发声。
多年后,朱琳接受采访时说,自己最难受的不是他说不出话来,而是有一次,他忘了从哪儿下台。
《冰糖葫芦》演出之后,于是之的语言能力几乎全部丧失,彻底结束了舞台生命。于是之曾经开玩笑:“也许是我在舞台上话说得太多了,上天惩罚了我,让我现在再也不能说话了。”
他还幽默地表示:“我这人官不大,怎么跟里根得一样的病呀?”
一生只做“演员于是之”
1999年,于是之在家中吃饭时摔倒在地,他的老伴李曼宜上前搀扶他,结果也重重摔倒,腰部受伤,老两口都住进了医院。
于是之常年卧病在床,老伴李曼宜天天为他按摩,陪他说话。于是之生病20多年,记忆力不断衰退,严重失语,当话剧界的朋友来看他,他经常情绪激动,甚至嚎啕大哭。李曼宜理解他的痛苦:“他不愿意离开舞台。”
在于是之的名片上,没有 “一级演员” “院长”等头衔,只有普普通通的5个字——“演员于是之”。
人生就是一场戏,2013年1月20日晚上5点17分,于是之在北京协和医院逝世,享年86岁。1月24日清晨,于是之的灵车缓缓绕首都剧场一周,人群中有人亮出条幅“于无声处,千古是之”。
在舞台上为观众鞠了一辈子躬的于是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受观众和戏剧界人士的鞠躬致敬。
于是之从艺几十年,获得荣誉无数,1985年当选为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1988年当选为北京市戏剧家协会主席。
1989年,于是之荣获中国话剧金狮奖“演员荣誉奖”, 2007年获“国家有突出贡献话剧艺术家”荣誉称号,2009年荣获首届“中国戏剧奖终身成就奖”。于是之很抗拒被人称为“著名表演艺术家”或“大师”,他坚持认为自己只是一个演员,被称为“大师”夜里会睡不安稳,他说:“不可能大师满街走!”
于是之是演员中的一座丰碑,他的精神影响着人艺一代代的表演艺术家,并将一代代传承下去。
(综合摘编自“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澎湃新闻”等网站,图片来自“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官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