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糊饼
作者: 刘绍棠
我最爱吃的运河滩饭菜之一,是打糊饼。
打糊饼虽是运河滩一年四季最平常的吃食,却不是哪个媳妇都有这门手艺。在我那个生身之地的小村,高手也不过三五位,可算稀有人才。非常幸运的是我有一位表姐,不但是这三五位高手的其中之一,而且在这三五位高手中名列第一,也就使我不但馋吃糊饼,而且常吃糊饼。
表姐家是下中农,日子过得很紧,一年难得吃几顿白面,玉米面是主食。玉米面没有白面好吃,但是经过巧手制作,却有人愿意拿馒头、烙饼、面条、饺子交换她的糊饼。
出嫁之前,她是一个俊俏的姑娘,性情又很开朗,笑声连绵不断,清脆悦耳,像春风送来蓝天白云间的鸽哨声。只要她一出门,不管是穿街过巷,还是赶集上庙,都非常引人注目。
她打糊饼,我帮不了忙,她却喜欢把我按坐在门槛上袖手旁观,跟她贫嘴。
我歪着头,手托着腮,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只见她把调拌得匀溜溜的玉米面薄薄地摊在热锅上面,搅拌白菜、韭菜、虾米、鸡蛋花儿和嫩蘑菇芽做馅,摊在热锅的扇子面上,灶下三把火揭锅。饼薄如纸,形状很像圆头斗笠,金黄焦脆;熟透的菜馅占全了色、味、香,吃到嘴里,香脆可口。表姐调拌玉米面不稀不稠,恰到好处,摊在锅上薄厚适当,端出锅来不散不裂,完整无缺;菜馅搅拌得不干不湿,摊开得五花三层,熟透了不老不嫩。最难的是掐算火候儿,灶下不能烧硬柴,要用麦秸、谷秸和豆秸,且只能三把火。火大了焦糊,火小了夹生。手上摊着面和馅,脚下送些柴进灶口,还不能手忙脚乱。表姐打糊饼,手疾眼快,有板有眼,火光烤红她那艳丽的脸儿,很像野台子戏里的闺门旦。
她比我年龄大,我还穿着开裆裤,她已经是“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了。当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刚给她找定婆家,她的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便捉弄我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消愁解闷儿。
“表弟,你长大了,取个什么样儿的媳妇?”她一边打糊饼,一边回过头瞭我一眼。
“就娶你这样儿的!”我一点也不知害羞地答道。
她挑起眉毛,追问道:“为什么要娶我这样儿的?”
“天天能吃打糊饼。”我一本正经地说出自己的理由。
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搂住了肚子,笑出了泪花儿。
40年前的往事,恍如昨日,言犹在耳。
我没有娶到会打糊饼的妻子。在我回乡当农民的漫长岁月中,口馋了便仍然找表姐给我打糊饼吃。艰苦的时候,她带着6个儿女过日子,工分挣得少,工值又很低,口粮严重不足,脾气变得暴躁,容颜也未老先衰,打出的糊饼都是粗制滥造,只不过是为了填肚子,顾不得色、味、香和金字牌匾了。
这几年,农村富起来,常年吃的是大米白面,儿孙绕膝的表姐也不例外。但是,她每年都特意为我磨几斤玉米面,为的是我下乡住在她家里,她好给我打糊饼,不是忆苦思甜,而是重温旧梦,在打糊饼的灶火光中,我看见了当年的她,她也看见了当年的我。
(摘自光明日报出版社《往事如烟》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