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亮夫:一生笃志于研究和教育两件事
作者: 宋浩
姜亮夫(1902—1995),历史文献学家、教育家。云南昭通人。1926年,考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师从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先生。1928年先执教于南通中学、无锡中学,后任大夏大学、暨南大学、复旦大学教授及北新书局编辑,其间师从章太炎先生。1933年任河南大学教授。1935年赴法国巴黎进修,1937年经莫斯科回国,后任杭州大学(现浙江大学)中文系主任、古籍研究所所长等。
“深沉、邃密、博雅,刚健、笃实、光辉。”这是姜亮夫81岁时写给外孙女的一副对联,魏碑体字,古朴有金石气。
这12个字,浓缩了姜先生一生践行的治学、为人之道。他在敦煌学、楚辞学、历史学等领域的研究,皆具有开创性的意义。他教导出来的学生、再传学生,遍布各高校,很多今天已经是各个领域的执牛耳者。
而他身上,有教过他的那些先生们的影子。
书香门第,中西会通
1902年,姜亮夫出生于昭通。云南最东北的这座城市,与四川仅隔一条金沙江,往北500公里就到成都。20年后,姜亮夫将骑马翻山越岭到成都去求学。
戊戌变法失败后,谭嗣同等人被杀,梁启超逃亡日本。
他出生这一年,后来的几位老师们或在日本,或刚回来,都接触了新思想。当时是西学东渐的又一次高潮。梁启超变法失败后在日本已待了几年;王国维已经从日本回国两年了,正在把大量西方美学、哲学、科学论著翻译过来;章太炎刚从日本回上海,翻译岸本能武太的《社会学》,在日本他与孙中山交契。
姜亮夫出生的家庭,父辈兄弟四人,三个举人、一个秀才,其中四叔留学日本。父亲姜思让是老三,曾在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学法律,受到维新派的影响,后来领导了昭通地区推翻清朝的“光复运动”。
童年的时间,姜亮夫在外公何耀先以及舅舅的督促下学习。何耀先是当时云南有名的书画家,性情倜傥,是典型的清代文人。姜亮夫的学生、文献学家崔富章先生说,姜先生母族何家,其实是清代大儒何绍基(1799—1873)之后。
姜亮夫的启蒙教育,使他在四书五经、书画等传统文化方面打下了深厚的基础,同时也接触了“新科学”,如《地球韵言》《历代都邑歌》等史地书。
成都求学,打实基础
1922年,姜亮夫来到成都,就读于成都高等师范学校。
晚清时,在张之洞、王闿运的推动下,四川成为学术重镇。张之洞的著名的《书目答问》就诞生在他任四川学政时。
经学大师廖平师承张之洞、王闿运,是当时“蜀学”集大成的人物。在后来梁启超对学术史的梳理中,他排在龚自珍、魏源之后,康有为之前。
廖平当时正在成都高师教学。20岁的姜亮夫,对这位老师的博学敬佩有加:“为了引证一个观点,廖先生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诵原始材料,记忆力惊人。”
与他相处更多、也教他更多的,是林山腴、龚向农两位老师。林先生上第一堂课,让学生人手一本张之洞《书目答问》。这是一本目录书,指导要读什么书、选什么版本。林老师上课先让大家画圈,来标注重要性:哪本书可读,哪本书要细读,哪本书可不读。
有一次,姜亮夫跟林先生聊天,林先生问他最近在读什么书,姜亮夫回答说清代史学家章学诚的《文史通义》。问有何体会?姜亮夫如实说:“没有很通。” 林老师笑着说,还算老实。然后告诉他:读不懂是正常的,前人把一生的研究汇集在这种史评著作中,年轻人没读过《史记》《汉书》《资治通鉴》,怎么能读懂前人的评价?同样的道理,“诗话”“词话”也是,别人评论杜甫的诗,你连《杜工部集》都没读过,怎么去理解和学习人家书中的精要?
这让姜亮夫毕生难忘:治学的方法如此重要。倘若找不对方法,比如像这些“根底之学”不扎实,没打好基础,那无疑是走上了歧路。半个世纪以后,他对年轻的学生们也是这样教导的。
复旦大学教授傅杰1983年前后在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读研究生,所长姜亮夫为他们列的书目中有《四库全书总目》。这部书梳理了《四库全书》每部书的内容、优劣以及学术流变,十分庞大。
当时傅杰想以此作为主攻对象,姜亮夫制止了他:“《总目》是必须看的,但不能代替原典的研习;它评了很多书,你都没有读过,只能徒记所列的书名,焉能知其评价的得失?那样你就只能说浮在面上了。”多年后,傅杰在《师范》一文中这样回忆老师姜亮夫的教导。
在成都高师,龚向农教授国学和经学。其中有一门课,是用章太炎的书作为教材。龚先生认为这一课程的内容,找不到更好的教材了。晚年的姜亮夫回忆求学经历,对这段念念不忘。在这里,他学习了《诗经》《尚书》《史记》《汉书》《说文》等基础的经典,既打下了深厚的基础,也决定了他日后要走的人生道路。
辗转北京,入学清华
从成都毕业后,姜亮夫辗转游历了重庆、上海、杭州等地,来到北京。在北京师范大学待了一两个月,考进了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遇到了影响他一生的几位老师。
网上流传一张清华国学院研究生毕业证,落款有教务长梅贻琦,导师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李济,让人瞠目结舌——近代学术大家汇聚一处,而且同时作为学生的导师,如何让人不惊诧?
姜亮夫曾回忆,当时北京师范大学已经很好。黄侃等老师后来也跟他保持了很好的联系。但是同学们中间流传说,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入学考试极难,姜亮夫就有了一试的念头。当时入学考试已结束,但还没公布录取名单。他写了一封信给梁启超,介绍自己。几天之后,他收到消息,可以去面试。
当年,蔡锷手下很多名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在姜家往来进出。去清华大学面试时,梁启超问蔡锷是他什么人,姜亮夫回答说父亲是蔡锷将军的手下。问是否曾跟随廖平学习?姜夫回答说是,于是给他的题目是《试述蜀学》。下午是王国维考试,王国维考“小学”(文字、音韵、训诂学)。因为之前读过章太炎的书,王国维看了卷子就问:你可是章太炎的学生?姜亮夫如实以告。王国维对梁启超说,这个学生可以收。
姜亮夫于是顺利跟补考的学生一起参加了笔试。姜亮夫回忆说,史地试卷里面有“写出十八罗汉的名字”等常识题,还有很多地理的题目,他考得不太好。但是语言学和哲学他比较扎实,答得很好。于是顺利进入了清华大学。
清华的学风很好,图书馆里书很多,灯也很亮,除了《二十四史》《十三经》,还有《大英百科全书》。即便有的书没有,学生提出需求之后,学校也会马上采购,而且研究院的学生可以无限量地借书。
姜亮夫在清华大学图书馆如饥似渴地阅读,有一次他读书入迷,连图书馆关门也没注意,被锁在馆里过夜。“现在回忆起来,这件事对我帮助很大。”姜亮夫说。
师者学问广博,融会贯通
清华大学的教师们给姜亮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教师们大多有留学的背景,学贯中西,学问广博无涯。
梁启超讲古书辨伪,擅长从学术史的大视野来勾联,同时他还运用当时日本、英美的研究方法和成果。后来姜亮夫的研究视野也正是如此,他研究中国古代文献,但对西方文化也涉猎很多,他还要求学生们也要研读西方著作。
“姜先生要求我读的第一本书是美国文化人类学家刘易斯·摩尔根的《古代社会》。”计伟强说,“先生非常重视摩尔根对古代社会形态的研究,曾在其论著中多次引用,比如《叴猶为鬼方考》《说高阳》,等等。”
王国维讲《说文解字》,研究汉字,用甲骨文、金文、三体石经、隶书来对比,非常深入。王国维还有一个特点:研究一个问题,先不厌其烦地收集材料,有了大量的材料再综合研究。这样的“笨办法”往往非常繁琐,但也是必须做的,整理的材料最后可能也成了著作。
姜亮夫后来也继承了这样的研究方法。对古代的研究,往往要查阅古人的姓名、字号、生卒年、籍贯等等,但战乱时代手边的书少,往往十分不便。
为了方便研究,姜亮夫把古代名人的信息全部汇总成《历代名人年里碑传总表》,整理从春秋到1919年去世的名人的姓名、生卒等信息以及出处。这样一来,做研究方便很多,作为工具书,也惠及后来的学者。
陈寅恪学问广博,还通晓巴利文、印度文,上课往往旁征博引,姜亮夫学起来很吃力,这一度让他苦恼。
黄侃安慰他,古代很多大家也不懂外语,一样可以有建树,找准自己的方向努力就好。
赵元任是通才,主要讲语言学,他讲的语言学知识与成都的老师讲的古代音韵不同,他把西方的语言学方法运用到汉语音韵教学中。
导师们共同的特点之一是学问通博,这也精通、那也精通,姜亮夫后来也是这样。崔富章先生说,姜亮夫中国文化根基深厚,法国游学又打开了他的视野。在法国的博物馆里,他看到出土青铜器的成分被研究出来,贴在墙上。用化学辅助考古,“这种思维方式当时中国没有。”所以姜亮夫的研究方法中西结合,于是能“无往而不胜”。
计伟强也说,姜先生研究一个问题,往往从文献资料到考古文物,从语言到历史,从社会形制到民间习俗,旁征博引,融会贯通。
1983年,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成立之后,作为所长的姜亮夫制订了一份详细的研究生培养计划。
在这份计划中,除了基础经史和诗文,学生还要学中国地理、工艺、建筑史、本草医药、音乐、佛教、书画等等。每一项都是为了培养学生形成广阔的研究视野,成为一个通博的人。比如音乐研究,他说,中国语言与音乐很密切,这项学习是跟语言学的学习相关的。
师者因材施教,指点门径
除了广博的学问之外,清华大学的教师们还“教会学生做学问的方法”。60年后,80多岁的姜亮夫追忆清华大学的几位教师说,他们“根据不同的学生特点指引研究的方向,最后让你自己独立研究:这种教书育人的方法,让我终身难忘”。
学古典文学的人,读诗多了,往往会动笔写。姜亮夫之女姜昆武说,父亲年轻时喜欢李商隐,委婉而深情。
姜亮夫早年作诗填词,想成为诗人,有一次,他把自己写的诗拿给老师王国维看。当时王国维已完成《人间词话》,很有影响力。他接过姜亮夫的作品说:“你这个人理性的东西多,感情少,词是复杂感情的产物。”然后改了2个小时才还给他。
以王国维对诗词的见识,觉得这个学生理性有余、诗情不足,如果写诗可能没有特别大的成就,建议他专攻“小学”。姜亮夫便把诗作烧掉,以后再不以写诗为业。作为教师,能够识别学生的“材质”,指出适合他的方向,非常可贵。
1980年代,杭州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任平问老师姜亮夫,准备研究“三礼”如何?姜亮夫说,“三礼”内容庞大繁复,回去再想想。后来任平选择了秦汉隶书研究。
多年之后,已经是书法家的任平,作为文化部中国艺术研究院教授、博导,带的学生多了,多少也能体会当年姜亮夫的眼光和指导。
笃志研究楚辞和敦煌学
王国维帮姜亮夫选定了“小学”的研究方向,姜亮夫在清华大学的毕业论文《诗骚连绵字考》是王国维指导的。
在晚年的回忆录中,姜亮夫回忆了当时选定这个题目的一些细节。
王静安先生让助手来通知他去趟办公室,“一到先生办公室,先生就说:‘那份卷子是你的,你的声韵、训诂不错,文字方面还不够。今后怎么办?’我说:‘请先生指导。’王先生说:‘课题要自己选定。’过了三天,我把选定的三个题目送给先生看,其中第一个是《诗经韵谱》,第二个是《诗骚连绵字考》,第三个是《广韵研究》。”王国维选了第二个。
王国维随手拿出自己研究过的材料《连绵字谱》,递给姜亮夫,指点他方向和框架结构。之后的学习中,姜亮夫开始注意收集这方面的材料。
王国维对他很好。他回忆中提到一件小事。有一次去王国维家中请教,时间晚了,他起身告辞时,王国维提着灯笼送他,直到过了清华园大礼堂后面的流水桥,王国维才转身回去。
王国维对这个学生说:“你眼睛太坏,过了小桥,路便好走了。”
王国维纪念碑,在清华园。1987年,姜亮夫应清华大学邀请,为《清华大学图书馆馆藏善本书目》题签,他送了一本《杭州大学图书馆善本书目》给母校,扉页有序,说毕业58年来,曾3次到北京,每次必回清华园,在王国维墓前伤感流泪。
姜亮夫早年的路,王国维是帮他照亮和指引的重要的人。
19世纪末20世纪初,敦煌文献的发现成为学术界的大事。王国维曾把殷墟甲骨文、敦煌和西域的汉晋木简、敦煌的六朝和唐代写本、北京内阁的元明以来的宫廷档案称作20世纪初中国学术史的四大发现。敦煌占了二分之一。
1935年,姜亮夫赴巴黎大学求学,业余时间他常去参观法国的博物馆、图书馆。在里面,他看到了大量中国文物,觉得“皇然胪列,有若耀兵”(《瀛涯敦煌韵辑》序),作为中国人非常羞耻。于是带着笔墨等工具,到馆内把文物的信息抄写、摹拓,希望能带回国警醒国人。
从圆明园掠取的宝物放在“封登伯虏(枫丹白露)之拿皇(拿破仑)废宫”之中。对于东方人,并不欢迎入内参观。
姜亮夫与鲁弗尔博物馆的秘书是朋友,她是一位热情大方、热爱东方文化的姑娘,两人互相教授中、法文。在她的帮助下,枫丹白露宫看门人同意姜亮夫进入里面。
次年夏,姜亮夫把博物馆里能抄的几乎抄遍了,就到国民图书馆访旧书,认识了比他小一岁的王重民。后来成为文献学家的王重民当时在北海图书馆(今北京图书馆)工作,被公派到法、英、德、意、美等国搜求流散的珍贵文献。当时王重民正在法国整理敦煌木简,姜亮夫下决心帮助王重民,希望对中国学术有帮助,后来也确实如此。姜亮夫的《楚辞通故》一书被海内外专家誉为“当今研究楚辞最详尽、最有影响的巨著”。
斯人已逝。在文字里、在后人和弟子的回忆里,我们看到了姜亮夫先生的侧影。
这位面容瘦削的老人,带着厚厚的眼镜,他一生只在乎研究和教育两件事。开拓自己的学术世界的同时,他把老师们的为学之道,把自己的所学所得,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后辈。
(摘编自《钱江晚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