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诗篇

作者: 鲁枢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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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花费一生的时间用来观察、研究“虫子”,已经算得上奇迹;一个人一生为“虫子”写出了十卷大部头的书,更不能不说是奇迹;而这些写“虫子”的书竟然一版再版,先后被翻译成50多种文字,直到百年之后还会在读书界一次又一次引起轰动,更是奇迹中的奇迹。

这些奇迹的创造者就是法布尔和他的《昆虫记》。

“昆虫”,听起来似乎是一个过于书面的名词,不像人们日常口头用语。其实,人类与“昆虫”的关系真是太密切了,我们几乎时时、处处都会和形形色色的昆虫不期而遇:树上的知了、花间的蜜蜂、地上的蚂蚁、水面的蜻蜓、橱柜下的蟑螂、茅缸上的苍蝇、宠物身上的跳蚤、青菜叶上的蚜虫和米袋子里的米象,还有扑灯的蛾子、蛀书的蠹鱼、结网的蜘蛛、吸血的斑蚊……昆虫的数量比地球上的人口不知要多上多少个千万倍。然而,人们对此却熟视无睹,甚至从不愿意认真地想一想它们也是生命。我们大家有谁会知道:蝎子如何谈情说爱,象鼻虫如何生儿育女,蜘蛛与螳螂的厮杀施何绝技,黑蚜虫与红蚜虫的集体逃亡有何结局……法布尔一生所做的,正是我们大家全都忽略的。仅仅凭着法布尔打开的这一广阔的未知领域,《昆虫记》就足以成为一部引人入胜的书。

昆虫研究作为一门学问,比如“昆虫学”,在大学讲坛、国家科学院历来有着一套严格的研究方法,研究的成果往往是一串串枯燥的数字、表格、曲线,一串串艰涩的术语、法则、概念。法布尔的研究方法与此截然不同,他是靠了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在野外环境中对自然生存状态下的昆虫们进行细心、反复的观察、比较、想象、思考,从而写出了一篇篇细致鲜活、生动感人的考察报告。法布尔《昆虫记》中研究的是“生命的活态”“生命的过程”“生命与环境之间的有机联系”“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密切交往”,书中洋溢着作者自己对生命的尊重与热爱,书中的言语又始终灌注着作者本人生命的汁液与心灵的气脉,《昆虫记》因此成了一部独一无二的书。

法布尔在他的学术生涯中,始终面对两个方面的强大势力在作战,一是传统中蒙昧的俗见与陋闻,二是所谓“科学”的僵硬与专制。

关于前者,鲁迅曾在《春末闲谈》一文举出中国自古流传的一个谬误:“螟蛉有子,蜾蠃负之。”鲁迅说,“自从法国的昆虫学大家发勃耳(Fabre)仔细观察之后”,人们才弄清楚,细腰蜂“蜾蠃”不但不是小青虫“螟蛉”的亲爱的干妈,反而“还是一种很残忍的凶手”。对于俗见陋闻来说,法布尔的“科学观察”与“系统研究”无疑是拨亮幽晦的一片光明。达尔文赞誉他为“罕见的观察家”,他是当之无愧的。

至于后者,法布尔生前时时受到“学院派科学权威”们的斥责,他的这些著述被认为缺乏“科学”的严谨与庄重。对此,法布尔曾站在“虫子们”的立场和“普通人”的立场上毫不妥协地反击,并激昂慷慨地阐明自己的治学宗旨:“你们是剖开虫子们的肚子,我却是活着研究它们;你们把虫子当作令人恐惧或令人怜悯的东西,而我却让人们能够爱它;你们是在一种扭拽切剁的车间里操作,我则是在蓝天之下,听着蝉鸣音乐从事观察;你们是强行将细胞置于化学反应剂之中,我是在各种本能表现最突出的时候探究本能;你们倾心灌注的是死亡,我悉心观察的是生命。”法布尔强烈呼吁:教育,要尊重人的首创精神;科学,要放下架子学会亲近人。这充分体现了他的“民间立场”与“人文情怀”。《昆虫记》不仅是一部研究昆虫的科学巨著,同时也是一部讴歌生命的宏伟诗篇,法布尔也由此获得了“科学诗人”“昆虫荷马”“昆虫世界的维吉尔”的桂冠。

在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与九十年代末,曾两次出现“法布尔热”,而又有不同的特点。

第一次“法布尔热”的背景是五四运动,主流思潮是“启蒙”,是对科学、尤其是自然科学的崇尚,法布尔的《昆虫记》主要是作为一种优秀的“科普读物”向人们推广的,人们更看重书中介绍的关于昆虫的知识。20世纪末,“生态危机”险象环生,人类的生存环境遭到大规模破坏,已严重危及人类社会的发展与人类自身的健康,于是,生态环境的保护便成了全世界人们日益高涨的呼声。在惨重的教训面前,人们开始领悟到,人类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包括“蜘蛛”“黄蜂”“蝎子”“象鼻虫”在内,都在同一个紧密联系的系统之中,昆虫也是地球生物链上不可缺少的一环,昆虫的生命也应当得到尊重。对照当下蓬勃开展的生态运动,法布尔称得上是一位“先知”。在这样的情势下,《昆虫记》的生态学意义自然就更加凸显出来。

其次,读者的成分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20世纪三十年代读《昆虫记》的只是那时所谓的“智识阶层”,比如学者、大学生。如今《昆虫记》的读者已扩展到广大民众,阅读的动机也更加丰富多样。有人为了满足好奇心,从中窥测昆虫世界的奥秘;有人流连于书中曲折的故事、优美的文笔,从中获得审美的愉悦;有人叹服书中明晰的哲理、诚挚的道义,从中感悟天地造化的启迪;有人则景仰作者的人生,崇拜作者的人格,希望从中汲取精神的力量。

我自己读《昆虫记》时曾突发奇想,觉得法布尔自己就像一只“虫子”,他的“生态模式”应当是属于“昆虫式”的。

昆虫的生存环境大多是贫瘠的、恶劣的,如荒草中的蜘蛛、砂石中的蚂蚁,在极度困窘的环境里,这些生灵反而锤炼出了顽强的生命力。法布尔也是这样,他一生清贫,穷到有时连一本书也买不起。他没有一个像样的实验室,所谓的实验场地只是一个布满野草、乱石的荒园。他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荒石园”。他的写字台“比一块手帕”大不了多少,他用的墨水是一毛钱一瓶买的。风刀霜剑般的流言蜚语更是经常不断地向他袭来。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却创下了如此辉煌的精神业绩!

昆虫的另一个特点是拥有旺盛的生殖力,法布尔也是这样。当然,他拥有的主要是那种文化的、精神的生殖力。十卷大书,为千百种昆虫树碑立传,从少壮时代到耄耋之年,他始终笔耕不辍。我不知还有哪一个研究昆虫的学者能够与其比肩。

《昆虫记》的确是一个奇迹,是由人类的这位杰出的代表法布尔与自然界众多的平凡子民昆虫,共同谱写的一部生命的乐章,一部永远解读不尽的书。

1999年8月30日 海南岛

(摘自海南出版社《法布尔观察手记——昆虫家族神奇的本能》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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