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

作者: 〔日〕三岛由纪夫

雅典0

希腊是我眷恋之地。

飞机从爱奥尼亚海飞抵科林斯运河上空的时候,我看到夕阳映照下的希腊的群山,西边天空闪烁着金光。希腊晚霞恍若盔甲。我呼唤着希腊的名字。这个名字指引过当年为女性风波而一筹莫展的拜伦奔赴战场,孕育过希腊厌世家赫尔德林的诗的感情,还曾给斯丹达尔的小说《阿芒斯》中的人物在临终的音阶上以勇气。

透过从飞机场开赴市中心的公共汽车的玻璃窗,我看到了夜间灯光照出的山顶城邦。

如今我在希腊。尽管由于我懒得去预订旅馆而被抛入了肮脏的三流旅馆,尽管由于通货膨胀一流饭馆的伙食要7万希腊币,尽管此刻在这个城镇唯有我一个日本人过着孤身只影的生活,尽管我不懂得希腊的只言片语,连商店的招牌也读不下来,我却陶醉在无上的幸福中。

我任凭自己的笔驰骋。我今天终于看到了山顶城邦!看到了帕台农神庙!看到了宙斯宫殿!在巴黎,我处在经济拮据的困境,希腊之行几乎绝望时的情景,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看在这种情况的分上,请暂且原谅我的笔驰骋吧。

苍穹绝妙的蔚蓝,对废墟来说是必须的。如果在帕台农神庙的圆柱之间,头顶的不是这样的天空,而是北欧那种阴沉沉的苍穹,那么效果恐怕就会减半了。由于这种效果格外明显,令人感到这种蔚蓝的天空,似乎是为了废墟而预先准备好的这种残酷的蔚蓝的静谧,甚至使人仿佛预见到受土耳其军队破坏了的神殿的命运。这种空想不无道理。譬如,请看看狄俄尼索斯剧场吧。在那里不时上演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同样的蔚蓝天空在默默地注视着这种悲剧的灭绝之争。

作为废墟来看,与其说山顶城邦美,毋宁说宙斯宫殿更美。这座宫殿仅剩下15根基柱,其中2根孤立一旁,中心部同这2根柱子之间约莫相距50米。只有这2根孤立的圆柱,其余13根仍支撑着残存的屋顶的框架。这两部分的对比,充分显示出非左右对称的美的极致。我不由想起龙安寺的石庭园的布局。

说我在巴黎疲于左右对称的东西,决非言过其实。建筑物自不消说,无论在政治、文学还是音乐、戏剧,法兰西人喜爱的规范和方法论的意识性(姑且这样说),处处都夸耀左右相称。结果,巴黎的“规范过多”,旅行者的心变得沉重了。

这种法兰西文化的“方法”之师,就是希腊。希腊如今在我们的眼前,在这种残酷的蔚蓝天空下,横躺着废墟的姿影。而且,建筑家的方法和意识变了形,特意使旅行者出乎意料地从中找到光把原形当作是废墟的美。

奥林匹亚的非对称的美,并非通过艺术家的意识产生的。

然而龙安寺石庭园的非对称,却是极尽艺术家的意识之能事的产物。与其把它叫做意识,莫如把它叫做执拗的直感或许更正确些。日本的艺术家过去并不依赖于方法。他们所思考的美,不是普遍的东西,而是一次性的东西,结果是难以变动,在这一点上,与西欧的美别无二致。不过,产生这种结果的努力,不是方法性的,而是行动性的。也就是说,执拗的直感的锻炼,及其不断的尝试,就是一切。单凭各自的行动而能捕捉到的美,是不能敷衍的,是不能抽象化的。日本的美,大概就是一种最具体的东西。

这种凭直感探索到的终极的美的姿影,类似废墟的美,这是不可思议的。艺术家心怀的形象,总是与其创造有关,同时也与破灭相连。艺术家不光从事创造,也从事破坏。其创造往往是在破灭的预感中产生,当他思索着描绘某种终极形态中的美的时候,被描绘的美的完整性,有时候是对付破灭的完整性,有时候是为了对抗破坏而描摹的破坏的完整性般的完整性。于是,创造几乎失去形状。为什么呢?因为不死之神创造应死生物的时候,那只鸟的美妙的歌声,是从与鸟的肉体之死一起告终为满足的。可是,艺术家如果创造同样的歌声的时候,为了使这种歌声保留至鸟死之后,而不创造鸟应死的肉体,无疑是要创造看不见的不死之鸟。那就是音乐。音乐之美,就是从形象的死开始的。

希腊人相信美之不灭。他们把完整的人体美雕刻在石头上。日本人是不是相信美之不灭,这倒是个疑问。他们思虑具体的美如同肉体那样有消亡的一天,因此,总是模仿死的空寂的形象。石庭园那不均整的美,令人感到仿佛暗示着死本身的不死。

奥林匹亚的废墟之美,究竟属于哪种类型的美呢?或许其废墟和残垣断壁仍然是美本身,就关系到整体结构是依据左右相称的方法这点上。残垣断壁失去部分的构图,是容易让人窥知的。不论是帕台农神庙还是厄瑞克忒翁庙,我们想象它失去的部分时,不是依据实感,而是根据推理。那种想象的喜悦,不是所谓的空想的诗,而是悟性的陶醉。看到它时,我们的感动,就是看到普遍性的东西的形骸之感动。

而且不妨想象一下,废墟所给予的感动,之所以可能超过我们看到它们的实在原形时所受到的感动,其理由还不仅于此。希腊人思考出来的美的方法,是重新编织生,是再组合自然。瓦莱里也曾说过:“所谓秩序是伟大的反自然的计划。”废墟偶然地使希腊人所思考的那种不灭之美,从希腊人自身的羁绊中解放了出来。

在山顶城邦的各处,我们可以感受到希腊的群山、东方的鲁卡贝托斯山、北方的帕尔纳索斯山、眼前的萨罗尼克湾的萨拉米斯岛,乘上猛刮向它们的希腊的劲风,插上搏动的翅膀。(这正是希腊的风!正是这种风吹拂着我的脸颊,拍打着我的耳朵。)

这些翅膀是从废墟失去的部分中生长出来的,残存的废墟是石头。人在失去的部分得到了翅膀。人正是从这里振翅的。

(摘编自作家出版社《残酷之美》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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