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坊
作者: 俞平伯山水是美妙的俦侣,而街市是最亲切的。它和我们平素十二分谂熟,自从别后,竟毫不踌躇,蓦然闯进忆之域了。我们追念某地时,山水的清音,其浮涌于灵府间的数和度量每不敌城市的喧哗,我们大半是俗骨哩!白老头儿舍不得杭州,却说“一半勾留为此湖”;可见西湖在古代诗人心中,至多也只沾了半面光。那一半儿呢?谁知道是什么!这更使我胆大,毅然于西湖以外,另写一题曰“清河坊”。
我决不想描写杭州狭陋的街道和店铺,我没有那般细磨细琢的工夫,我没有那种收集零丝断线织成无缝天衣的本领,我只得藏拙。我所亟要显示的是淡如水的一味依恋。一种茫茫无羁泊的依恋,一种在夕阳光里,街灯影傍的依恋。这种微婉而入骨三分的感触,实是无数的前尘前梦酝酿成的,没有一桩特殊事情可指点,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我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但又觉得非说不可。
这儿名说是谈清河坊,实则包括北自羊坝头,南至清河坊这一条长街。中间的段落各有专名,不烦枚举。看官如住过杭州的,看到这儿早已恍然;若没到过,多说也还是不懂。杭州的热闹市街不止一条,何以独取清河坊呢?我因它逼窄得好,竟铺石板不修马路亦好;认它为typical杭州街。我们雅步街头,则矻磴矻磴地石板怪响,而大嚷“欠来!欠来!”的洋车,或前或后冲过来了。若不躲闪,竟老实不客气被车夫推搡一下,而你自然不得不肃然退避了。天晴还算好,落雨的时候,那更激起石板洼隙的积水溅上你的衣裳,这真糟心!这和被北京的汽车轮子溅了一身泥浆是相似的。虽然发江南热的我觉得北京的汽车是老虎(非彼老虎也),而杭州的车夫毕竟是人。你拦阻他的去路,他至多大喊两声,推你一把,不至于如北京的哀嘶长唳地过去,似将要你的一条穷命。
哪怕它十分喧阗,悠悠然的闲适总归消除不了。我所经历的江南内地,都有这种可爱的空气,这真有点儿古色古香。我在伦敦、纽约虽住得不久,却已嗅得欧美名都的忙空气。杭州清河坊的闹热,无事忙耳。他们越忙,我越觉得他们是真闲散。
我们雅步街头,虽时时留意来往的车子,然终不失为雅步。走过店窗,看看杂七杂八的货色,一点没有Show Window的规范,但我不讨厌它们。
我俩和娴小姐同走这条街的次数最多,她们常因配置些零星而去,我则瞎跑而已。有几家较熟的店铺差不多没有不认识我们的。有时候她们先到,我从别处跑了去,一打听便知道,我终于会把她们追着的。大约除掉药品书报糖食以外,我再不花什么钱,而她们所买截然不同,都大包小裹的带回了家,挨到上灯的时分。若今天买的东西少,时候又早,天气又好,往往雇车到旗下营去,从繁热的人笑里,闲看湖滨的暮霭与斜阳。“微阳已是无多恋,更苦遥青着意遮。”我时时看见这自己的影子。
清河坊中,小孩子的油酥饺是佩弦以诗作保证的,我所以时常去买来吃。叫她们吃,她们以在路上吃为不雅而不吃,常被我一个人吃完了。油酥饺冰冷的,然而我竟常买来吃,且一顿便吃完了。您不以为诧异吗?不知佩弦读至此如何想?他不会得说:“这是我一首诗的力啊!”
我收集花果的本领真太差,有些新鲜的果子,藏在怀中几年之后,不但香色无复从前,并且连这些果子的名目、形态、影儿都一起丢了。这真是所谓“抚空怀而自惋”了。
在这狭的长街上,不知曾经留下我们多少的踪迹。可是坚且滑的石板上,使我们的肉眼怎能辨别呢?况且,江南的风虽小,雨却豪纵惯了的。暮色苍然下,飒飒的细点儿,渐转成牵丝的“长脚雨”,早把这一天走过的千千人的脚迹,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村的俏的,洗刷个干净。一日且如此,何论旬日;兼旬既如此,何论经年呢!明日的人儿等着哩,今日的你怎能不去!不看见吗?水上之波如此,天上之云如斯;云水无心,“人”却多了一种荒唐的眷恋,非自寻烦恼吗?
匆匆一年之后,我们先后北来了。为爱这风尘来吗?还是逃避江南的孽梦呢?娴小姐平日最爱说“窝逸”。破烂的大街,荒寒的小胡同,时闻瑟缩的枯叶打抖,尖厉的担儿吆喝,沉吟的车骨碌的话语,一灯初上,四座无言;她仍然会说“窝逸”吗?或者斗然猛省,这是寂寞长征的一站呢?我毕竟想不出她应当怎样着想方好。
我们再同步于北京的巷陌,定会觉得异样。脚下的尘土,比棉花还软得多哩。在这样的软尘中,留下的踪迹更加靠不住了,不待言。将来万一,娴小姐重去江南,许我谈到北京的梦,还能如今日谈杭州清河坊巷这样洒脱吗?
话说回来,干脆了当!若我们未曾在那边徘徊,未曾在那边笑语;或者即有徘徊笑语的微痕而不曾想到去珍惜它们,则莫说区区清河坊,即十百倍的胜迹亦久不在话下了。我爱诵父亲的诗句:“只缘曾系乌篷艇,野水无情亦耐看。”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三日北京
(摘编自人民文学出版社《俞平伯散文》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