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吴冠中:一生不负丹青

作者: 孙晓飞

画家吴冠中:一生不负丹青0

吴冠中(1919—2010),中国现当代画家。1919年出生于江苏省宜兴县。1942年毕业于国立艺术专科学校,1946年考取教育部公费留学,1947年到巴黎国立高级美术学校,随苏弗尔皮学习西洋美术史。吴冠中1950年秋回国。先后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清华大学建筑系、北京艺术学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他曾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顾问,全国政协委员等职。2010年6月25日23时57分,吴冠中先生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医院逝世,享年91岁。

与朱德群相遇改变人生

吴冠中1919年出生于江苏宜兴县闸口乡北渠村,这里是典型的江南水乡,人们主要依靠种稻、养蚕、捕鱼生活。江南出才子,吴冠中与徐悲鸿的家乡宜兴,更是才俊辈出之地。

吴冠中的父亲是乡村小学校的教师,又是下田劳动的农民。而他的母亲,是一位大家庭出身的文盲。这样的家庭构成,让吴冠中自小有书卷气,同时也有母亲身上遗留的“破落贵族气”,甚而还有农民父亲身上的质朴气。这些气息,混合在吴冠中身上,形成吴冠中独特的个人魅力。

对于母亲,吴冠中有着深厚的感情。母亲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诗性,这样的诗性,或许也由基因进入了吴冠中的体内,让这个倔强的乡村孩子,有着些许的多愁善感。吴冠中这样评价母亲,“文盲未必是美盲,母亲颇有审美天赋,她敏感,重感情”。母亲身上那敏感的气质,可能造成了她失眠的痛苦,这样的气质,不易与人相处,也使得她与丈夫之间,“真有点水火不容”。这样的性格,多多少少也影响了吴冠中。

吴冠中“从中年以后就患失眠,愈老症愈重”。在吴冠中看来,失眠,“最是人生之大苦”。吴冠中说:“我同情我那可怜的母亲,上天又偏不让我继承父亲健康的神经。谁也没有选择投胎的自由,苦瓜藤上结的是苦瓜子,我晚年作过一幅油画《苦瓜家园》。苦,永远缠绕着我,渗入心田。”不过,这样的人生之“苦”,对于他的同乡、一天走几十里路奔波三个学校教书的徐悲鸿看来,似乎不值一提。

吴冠中6岁时,父亲在吴氏宗祠的支持和委托下创办了私立吴氏小学,并由吴氏宗祠的会计转任吴氏小学的校长,吴冠中成为这所以吴氏祠堂房舍为教室的第一届乡村小学的学生。

据吴冠中回忆,这所小学,“连父亲三个教员,两个年级合用一个教室上课,学生是一群拖鼻涕的小伙伴”。

彼时的吴冠中,与艺术全无缘份,终日捧书,一心向学。小学毕业后,他考入了和桥镇上的鹅山高小,住到离家十里的和桥,开始了寄宿生活。

小小年纪,一切都要自理,这在当时的寄宿学校,几乎是常态。也许与幼年时,常常提灯赶鸡入笼的经历有关,这个多子之家的长子,在离家十里的高小,处理起自己的个人生活来,丝毫不觉有何压力,学习成绩也十分理想。一个学期下来,吴冠中的成绩是全班第一。这样的成绩,振奋了吴家全家人,也鼓舞了吴冠中自己,“高小毕业了,该上中学,江南的名牌中学我都敢投考,而且自信有把握”。

但对于一个多子之家,父亲不但要考虑长子的成长,还要考虑家庭的负担能力,考虑吴冠中弟妹们的成长机会。因此,尽管吴冠中已经显示出了超人的学习能力,但父亲还是不肯让他一人独享发展机会,已经上到高小的吴冠中,面临的任务是如何尽快就业,为家庭提供更多经济支持 。

吴冠中在自述中说:父亲打听到洛社有所乡村师范,不要费用,四年毕业后当乡村初小的教师,但极难考,因穷学生多。我倒不怕难考,只不愿当初小的教员,不就是我们吴氏小学那样学校的教员吗!省立无锡师范是名校,毕业后当高小的教员,就如鹅山小学的老师。但读免费的高中师范之前要读三年需缴费的初中部。家里尽一切努力,砸锅卖铁,让我先读三年初中,我如愿考进了无锡师范。凭优异的成绩,我几乎每学期获得江苏省教育厅的清寒学生奖学金,奖金数十元,便仿佛公费了,大大减轻了家里的压力。

鹅山小学注定等不来天资聪颖的吴冠中,连他父亲也等不来一个按他的规划来生活的儿子。在应该进入师范部学习的时候,吴冠中的“志气”,或者说“欲望”,随着年龄膨胀。他在自述里说:“读完初中,我不愿进入师范部了,因同学们自嘲师范生是“稀饭生”,没前途。我改而投考浙江大学代办省立工业职业学校的电机科,工业救国,出路有保障,但更加难考。我考上了,却不意将被命运之神引入迷茫的星空。”

如果按着这样的路径,吴冠中也许会像他的同乡钱伟长一样,成为一个科技名人;或者至少像他的另一个同乡钱钟书一样,成为一个文化名人,但他的父母和他自己本人也没有想到,他走上了完全不一样的一条路。

按当时的规定,大学新生要集体军训。吴冠中在浙大高级工业职业学校读完一年后,要在暑假集中军训。军训时,他和国立杭州艺专预科的朱德群(后来吴冠中、朱德群以及赵无极被称为“法兰西三剑客”)被编在同一个连队同一个班。而他与朱德群的相遇,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吴冠中这样讲述这段改变的过程:“一个星期天,他带我参观他们艺专。我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图画和雕塑,强烈遭到异样世界的冲击,也许就像婴儿睁眼初见的光景。我开始面对美,美有如此魅力,轻易就击中了一颗年轻的心。她捕获许多童贞的俘虏,心甘情愿为她奴役的俘虏。十七岁的我拜倒在她的脚下,一头扑向这神异的美之宇宙,完全忘记自己是一个农家穷孩子,为了日后谋生好不容易考进了浙大高工的电机科。”

那一年是1936年,吴冠中17岁。正是从那时起,他像一匹不肯归槽的野马,“决心,甚至拼命,要抛弃电机科,转学入艺专从头开始”。

父亲的伤心和失望是可以想见的。父亲竭力反对,因为“他听说画家没有出路”。对于一个困苦的家庭来说,实用,永远比艺术来得更直接。

幸运的是,尽管父亲竭力反对,但他没有阻止吴冠中的发展。父亲眼睁睁地看着这个17岁的儿子,走上了一条他不理解也不知道前程的路。

在杭州艺专兼修国画和西画

不过,在此之前,吴冠中并没有艺术功底,也没有经过艺术方面系统的训练。这个年轻后生,在贸然闯入缪斯家园的时候,尚懵懂无知,与那些早有艺术熏陶之辈相比,可谓资质不佳。好在,早年的知识积累和文化底蕴,让吴冠中有资本可以后来居上,虽然艺术基础不佳,但吴冠中靠与生俱来的聪颖和勤奋,还是在艺专立稳了脚跟。

更加幸运的是,吴冠中赶上了中国艺术最好的时代。成立于1928年的杭州国立艺专,首任校长是刚从北平国立艺专校长任上卸职而来的林风眠。当年,因为蔡元培的鼎力扶持,年资虽浅的林风眠,取得了不孚众望的成绩。林风眠聘用的老师,多从法国留学归来:林文铮、吴大羽、蔡威廉(蔡元培之女,二十世纪早期重要的油画家之一)、李超士、雷圭元、刘开渠、方千民等,都是当时接受过西方现代美术教育的精英。

这些留学归来的画家兼美术教育工作者,培育中国学生的方法,也与他们的法国老师完全相同,从授课方式到教学观点,都与法国几无二致。

学校图书馆里,艺术资料也多从法国而来,其后占据中国艺术教育体系主要位置的俄罗斯写实艺术,没能纳进这所学校的教学框架,以至于后来吴冠中听到列宾的名字时,竟然十分陌生。

在向西方现代艺术完全敞开怀抱的同时,林风眠要求学生们首先对造型的基本功——素描有着充分的感觉。学校规定,凡入校新生,都要在附中学习三年素描,然后才能正式进入专科学习。

这样的苛刻要求,对于其他基础较好的学生来说,或许是种煎熬,但对于向无美术功底的吴冠中来说,正好可以补上过去丢下的课程,从而打下坚实的基础。

有资料说吴冠中的艺术启蒙老师,是其父亲的老友缪祖尧。在吴冠中的《笔墨等于零》一书中,吴冠中描述说:“缪老师什么都会画,画山水,画红艳艳的月季和牡丹,画樵夫和渔翁。有一回父亲用马粪纸做个笔筒,糊上白纸,缪老师在上面画个渔翁、一只大鸟和一只大蛤蜊,画成后给我讲解这画的是鹬蚌相争的故事。”

没有资料证实吴冠中跟从缪祖尧学过画画,更没有资料显示吴冠中在那时,便开始习画。从吴冠中自述类文章中传递出来的信息分析,吴冠中看缪祖尧老师画画,大抵只是孩童的休闲方式之一。吴冠中喜欢去缪老师处延宕时日,大约还有其他“小心思”:“他画中休息时总拿些铜板叫我去小茶店买酥糖、月饼等点心吃,每次分一小块给我。”

这一小块的点心,对于弟妹甚多、家境困难的吴冠中,堪称极大的诱惑。

可以这样说,没有深入系统学过绘画的吴冠中,恰好可以在国立杭州艺专的学习中,不受传统的负累,而敞开胸怀接受一个新世界。

不过,杭州艺专在科系的设置上采取中西合璧的教育观点,这对吴冠中的影响同样深刻。向无传统中国画功底的吴冠中,得以在潘天寿的带领下,对中国艺术史及传统中国画的技法一窥堂奥。吴冠中跟着潘天寿,学过一年国画,“大量临摹石涛、弘仁、八大、板桥及元代四大山水画家的作品”。

这一年,或许仅仅是吴冠中对中国画的入门训练,却也引发了吴冠中内心深处对国画的热爱。1937年11月,全校师生在林风眠校长的率领下开始了流亡生活,随着战火蔓延,东躲西藏,八年中校址先后搬迁七次之多。吴冠中在回忆文章里说:“学校在不断迁移中上课,一路都有日本飞机来轰炸,在湖南沅陵时,几乎三天两头有警报,但并未真的投炸弹,因此在警报声中我干脆留在图书馆里临摹古画,让管理员将我反锁在里面,他自己上山进防空洞去。”

1938年,林风眠因各种原因,不得不辞去校长职务,艺专的教育理念也因之发生重大变化。1939年,杭州国立艺专国画和西画正式分家。吴冠中最终放弃了国画,选修西画,但他自己却说:“国画的因素却不断在我思想感情的深处发酵,并且随着岁月推移和学习积累,我愈来愈体会到,国画和西画虽工具不同,但在艺术本质上却是一致的。”

站在时间的肩膀上回看,吴冠中的中国画底子并不深厚,对传统中国画的理解,可能远不如他的授业老师潘天寿,也许,正因为如此,吴冠中才有勇气和能力“推”开传统中国画里的“陈”,创造出“新”中国画。浸淫不深,才有可能得其意而忘其形,取其魂而弃其壳。

留学巴黎研修油画

1942年,国立杭州艺专毕业后的吴冠中,成为重庆大学的一名助教。1946年,吴冠中又考取全国公费留学资格。艺术之神让吴冠中暂时放弃中国画,到西画的故乡去,饱饮西画的营养,再回来反哺和改造中国画,最终让传统中国画在他的手里,改天换地,日新月异。

1947年春,吴冠中辞别父母和新婚妻子朱碧琴,离开中国前往法国巴黎。他在《望尽天涯路》中描绘初抵巴黎时的激动情景:“我到了巴黎,不是梦,是真的,真的到了巴黎了。”

在法国,吴冠中师从苏弗尔皮,进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苏弗尔皮教授工作室研修油画。苏弗尔皮不仅深深影响了吴冠中的艺术观念,而且在回国与否的问题上,对于吴冠中的选择也给予了有力的支持。

1950年,吴冠中学成归国,苏弗尔皮给吴冠中的临别赠言是:“艺术是一种疯狂的感情事业,我无法教你,也许你的决定是对的,你应该回到中国去,从你们17世纪以前的传统根基上发出新枝来。”

这段法国留学经历,彻底地改变了吴冠中。

吴冠中自己所写的一段文字,有助于我们了解,他的法国老师与吴大羽、潘天寿们到底有何不同。

在法国,吴冠中接受的教育和训练,是中国的老师们从未设想过的场景:“我在巴黎学习时,我们工作室接受巴黎音乐学院的四幅壁画:古典音乐、中世纪音乐、浪漫主义音乐和现代音乐。创作草图时,是先起草这四种音乐特色的形线抽象构图,比方以均衡和谐的布局来表现古典的典雅,以奔放动荡的线组来歌颂浪漫的热情……然后组织人物形象:舞蹈的姑娘、弄琴的乐师、诗人荷马……而这些人物形象的组合,其高、低、横、斜、曲、直的相互关系必须紧密适应形式在先的抽象形线构图,以保证突出各幅作品的节奏特点。”

毫无疑问,这样的训练,不但与传统中国画有天壤之别,与上一代画家对西画的理解,也大相径庭。苏弗尔皮对吴冠中的指导,超出了大多数传统中国画家所能理解的范围:用线条来表现抽象的音乐旋律,而不是再现具体的物象;把音乐图像化,同时可以用线条具象地表现,但超出了可视的物象范围。

从这一段描述中,很容易发现吴冠中水墨画里的抽象元素,与这样的学习背景有关。正因为有这样的经历,才有了吴冠中对中国画革命性的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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