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动魄”:古诗十九首中的爱情诗论略

作者: 戴建业

“惊心动魄”:古诗十九首中的爱情诗论略0

爱欲是人类最强烈的生命冲动之一。

因此,古今中外文学的主题类型中,要数爱欲主题最受作者青睐,也要数爱欲主题最让人神魂颠倒,因而也最为历久弥新。

讲六朝诗歌,我们得从《古诗十九首》讲起,因为它们是魏晋诗歌的滥觞;而讲《古诗十九首》,我们首讲其中的爱情诗歌,因为这些情诗最能拨动我们的心弦。

《古诗十九首》中有很多作品表现爱欲主题,那一首首炽热的情诗,或是对爱欲的大胆肯定,或者对爱的强烈渴求,或是对爱的热情呼唤——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此前,谁敢放肆地高喊“荡涤放情志”?谁敢坦承自己“空床难独守”?

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它们读来照样“惊心动魄”!

爱的渴求

在聊《古诗十九首》的情诗之前,先和大家侃侃《古诗十九首》。

说起《古诗十九首》,我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它作于何时?起于何事?因何而作?何人所作?

这一连串的问题,也许鬼知道,反正我不知道。要是听到你问这些鬼问题,九泉之下的屈原肯定会马上坐起,奋笔疾书他的《天问》续篇。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人们对它的喜爱,更没有影响大家对它的赞誉。

人世现有的最好形容词,差不多都堆到了《古诗十九首》身上。

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说:“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你们听懂了没有?这意思是说,《古诗十九首》是五言诗的珠穆朗玛峰。顺便交代一下,刘勰是我国古代伟大的文学理论家和文学批评家,《文心雕龙》是我国古代最宏伟最系统的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著作。他的话古今都极有分量,他对很多作者和作品的评价可谓一锤定音。

南朝梁代另一位著名诗论家锺嵘,对《古诗十九首》同样是击节称赞,并把它列入《诗品》中的上品:“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不过就是十九首诗歌,竟然让他“惊心动魄”,而且首首诗都“一字千金”! 我的个天!

更为推崇的是明代胡应麟,可能觉得“惊心动魄”还赞得不到位,他认为《古诗十九首》“真可以泣鬼神,动天地”!(《诗薮》)

对《古诗十九首》研究的历史,俨然就是赞美大比赛的历史,评价一个比一个高,调门一个比一个响。王世贞说《古诗十九首》“是千古五言之祖”(《弇州山人四部稿》),话音刚落,陆时雍马上接过话头说,它们“谓之风余,谓之诗母”(《古诗镜》)。

看了陆时雍的评论才知道,五言古诗原来都是《古诗十九首》生出来的!

作于何时

既然知道《古诗十九首》是五言古诗的“诗母”,那谁又是《古诗十九首》的“诗母”呢?《古诗十九首》让人心醉,人们自然会固执地问:它作于何时?又作于何人?为此争吵了一千多年,可能还要一直吵下去,至今没有确切的答案,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确切答案。

《古诗十九首》产生的年代及其作者,在南朝时就是一本糊涂账。徐陵编《玉台新咏》时将其中九首算在枚乘名下,而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则说:“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锺嵘在《诗品》中却说“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枚乘活跃于西汉早期,傅毅属东汉初期,曹植和王粲又属曹魏。徐陵、刘勰和锺嵘同为梁人,对作者归属和作品年代,三人虽然没有同台吵架,但完全是各说各话,而且他们也是道听途说,“或”“旧疑”云云,显然他们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后来七嘴八舌就更多了,有的说是张衡,有的说是蔡邕。其实,西晋陆机就不知道这些诗的作者,把自己的仿作称为“拟古”,梁昭明太子编《昭明文选》,在诗题下注得明明白白:“并云古诗,盖不知作者。”

《古诗十九首》诗题纯属偶然,刚好这些诗歌都没有标题,刚好是前代传下来的“古诗”,又刚好收录在《文选》中的只十九首,所以人们就随意把它们称为“古诗十九首”,久而久之这叫法就成了标题。往雅处说,就像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或柴可夫斯基第七号交响乐,往俗处说,就像农村叫大郎八郎三妹一样,有多少个就叫多少,数字完全是凑巧。

既然“不知作者”,为什么冒出来那么多说法呢?越是人人都没有证据,越是人人都有胆量,反正每种说法都死无对证,因而每种说法都无对错之分,即使胡说也不会使自己名誉受损,更不会引起任何纠纷,于是,人手一把号,各吹各的调。

不过,虽然不能指定它们作于何人,也不能考出它们成于何年,但我们可以根据诗歌内容、风格和情调,大致推断它们产生于哪个历史阶段。也就是说,依据诗里诗外的“蛛丝马迹”,来复原或接近事情的真相。一直觉得自己有点福尔摩斯的本事,今天借助前人的研究成果,我正好来小试牛刀——

由于西汉避讳极严,不避君讳属于重罪,东汉则不必讳西汉皇帝。西汉第二位皇帝刘盈,《古诗十九首》中有“盈盈楼上女”“馨香盈怀袖”,可见,这些诗歌大部分或全部不是西汉的作品。

《古诗十九首》第一首说道: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西汉建都于长安,洛阳不可能如此壮丽繁华,董卓之乱后“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那时洛阳已没有“双阙百余尺”的巍峨宫殿,显然《古诗十九首》不会写于建安时期,更不会在建安之后。

东汉前期班固《咏史》诗质木僵硬,中期以后五言诗才渐趋成熟,从诗风诗艺的角度看,《古诗十九首》这种“动天地,泣鬼神”的杰作,到东汉后期才可能出现。

《古诗十九首》中“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那对死的恐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那对生的依恋,“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那对功名的舍弃,“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那对爱情的珍视,“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那对爱欲的肯定,还有“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那及时行乐,在在都指向了人的自觉。《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二者在时间上先后相接,在价值取向与情感体验上又一脉相承,前者比后者可能早几十年或十几年,绝大多数诗歌作于汉灵帝与汉献帝之间。

它们并非写于一人,也非写于一地,又非写于一时。

《古诗十九首》作于哪个时期,我觉得基本可以结案了 。

作于何人

《古诗十九首》是何人所作?

即使福尔摩斯再世,他也不敢来接这个案子。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可能找出半点线索。其实,最正确的提问应该是:像《古诗十九首》这样的名垂千古的经典,作者为什么不留下自己的大名呢?难道东汉后期的诗人不希望名垂千古吗?

真是咄咄怪事!

一点也不奇怪。

敦煌词大多不也都是无名氏的作品吗?

古代把人分为贵贱,也把文体分为雅俗。

西晋挚虞《文章流别论》说:“古诗率以四言为体……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我来给挚虞做一次翻译吧:古诗都应该以四言为正宗。四言诗才算是雅音之韵。其他的各种体式的诗歌,比如说五言诗,虽然可以写得委婉曲折,看起来明艳照人,听起来悦耳动听,但那都是一些不入流的诗体,这就像歌妓生得再娇艳,打扮得再时髦,也仍然是一名歌妓,也还是登不了大雅之堂。

一直到刘勰还认为“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文心雕龙·明诗》)。刘勰的意思与挚虞大同小异,作为诗歌正体的四言诗,诗风应以典雅温润为本,而世俗流行的五言诗,只有清新华丽才能招人喜欢。

刘勰还从语言学的角度,阐述了为什么四言高于五言,听听《文心雕龙·章句》是怎么说的:“四字密而不促……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四字就是四言,四言诗就是四字诗。他觉得四字句紧凑但不局促,那些庄重宏大的诗体和颂体,用五言就未免过于轻佻,用四言则十分得体。他还说写五言诗,不过是偶尔的权宜应变之方。写四言诗可以堂堂正正,而写五言好像偷鸡摸狗。

五言诗在六朝人心中的地位,现在大家看明白了吗?四言才算“正体”,而五言只是“流调”。所谓“正体”是说四言是诗的正宗,“流调”是指五言诗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流行曲调。挚虞在《文章流别论》说得很明白,五言诗“俳谐倡乐多用之”,唱五言诗的都是一些娼妓舞女。挚虞和刘勰对四言与五言的评价标准一样,四言诗既然是诗歌“正体”,那写四言诗才是走正道,写五言诗即使不是邪门也是旁门。

于是,汉代“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文心雕龙·明诗》)。那时的诗人即使写了五言诗,谁还敢署上自己的大名呀?倒不是他们感觉写得太差,而是觉得五言诗的体式太卑。

因此,在当时一个有头有脸的文人,可能出于好奇偶尔写写五言诗,但爱面子又不敢署名,于是就出现了《古诗十九首》这种佚名的名诗。更准确地说,《古诗十九首》不是佚名,而是匿名。

词也有类似的情况,开始只是民间创作,敦煌词的作者全属佚名,开始也只在民间流传,晚唐五代也只在青楼传唱,填词就是为了给“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欧阳炯《花间集序》)。中唐以后才有诗人拟作,如白居易和刘禹锡等人,开始都是写一些短小的小令:“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晚唐少数失意的诗人才大量填词,如科场失意的温庭筠大写艳词,无非就是破罐子破摔。

当然,东汉后期那些诗人也不可能长后眼睛,当时根本预料不到越是往后,五言诗越是行情看涨,更没有意识到自己笔下的五言诗,是流芳百世的不朽经典,致使自己也错失了流芳百世的良机,可惜!

正因为《古诗十九首》是匿名之作,反正谁也不知道是谁写的,诗人们用不着端着装着,敢在诗中毫无保留地敞露真情,所以这些诗歌“情真、景真、事真、意真”。(宋陈绎《诗谱》)王国维《人间词话》也说,《古诗十九首》中有些情感内容,“可为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诗人匿名使得诗歌垂名,真可谓诗人不幸诗歌幸,可喜!

不知道杰作的作者,我们当然非常遗憾;但要是没有了杰作,那可就是文学史上的灾难。可以不知道世有此人,但绝不可以世无此诗。

“空床难独守”

言归正传,我们接着聊《古诗十九首》中的情诗。

就像进入酒店或商场,开门迎宾的都是清一色的美女一样,一翻开《诗经》,最先迎接我们的就是爱情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淳朴的小伙子在求爱。

汉乐府中的《陌上桑》家喻户晓,“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这是心生邪念的使君在求偶。

从《诗经》到汉乐府,爱情都属于永恒的主题。诗人一写情诗就来神,大众一见情诗就来劲。

情诗在哪个时代都十分常见,《古诗十九首》中这首情诗又有什么新鲜之处呢?

上文谈到,《古诗十九首》大多写于汉灵帝和汉献帝之间,也就是建安前十几年或者几十年,时间上是和建安诗紧紧相接。东汉后期,不断的社会动荡,加速了王权的崩溃;而随着王权的迅速崩溃,儒家的价值大厦也随之瓦解,这是中国历史上的又一次“礼崩乐坏”。原先人们遵循的行为规范,转眼便成了束缚人们的锁链;原先大家崇拜的精神偶像,转眼就成了人们嘲讽的对象。批判名教成了一种炫酷,反叛孔丘当然更显派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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