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璧”抑或“遗珠”
作者: 陈洪从一段真实的荒诞故事说起
小鸾,字琼章……亡后七日,乃就木,举体轻软。母朱书“琼章”二字于右臂如削藕,冰雕雪成,家人咸以为仙去未死也。吴门有神降于乩,自言方(天)台泐子,智者大师之大弟子,转女人身,堕鬼神道中,借乩示现而为说法者也。乩言女人灵慧,殁后应以女人身得度者,摄入无叶堂中……俄而召琼章至。琼来赋诗,与家人酬对甚悉。泐师演说无明缘行生老病苦因缘,琼曰:“愿从大师受记,不复往仙府矣。”师与审戒,琼矢口而答,皆六朝骈俪之语。师大惊曰:“我不敢以神仙待子也。可谓逈绝无际矣。”遂名曰“智断”,字“绝际”。今堂中称“绝子”,又称“绝禅师”。自时厥后,泐子与醯子母女,降乩赋诗,劝勉熏修,不可胜记……余往撰《泐子灵异记》,颇受儒者谣诼,今读仲韶《窈闻》之书,故知灵真位业,亿劫长新;仙佛津梁,弹指不隔。聊假空华,永资逥向云尔。
这是明清之际文坛领袖钱谦益所撰《列朝诗集小传》中“叶小鸾”一节的梗概。要理解这段文字,需了解传主的家世。传主叶小鸾,是叶绍袁的三女儿。叶绍袁的家庭是吴江的文学世家,其妻女都是才情过人的诗人,但都红颜薄命。女儿叶小鸾17岁早夭,随后其姊、其母皆因之哀伤过度而谢世。《列朝诗集小传》中并收母女三人的事迹。
《列朝诗集小传》的这段文字主要包含四层意思:1.叶小鸾去世后的“神异”状况。2.附体于某扶乩者的“泐子”的来历,以及其有关于“才女”的“无叶堂”说法。3.某扶乩者“表演”的情况:先是“泐子”降临,然后召来叶小鸾的亡灵;继而在扶乩者的笔下,“泐子”与叶小鸾展开对话,内容包括诗句的“酬对”。4.钱谦益以此事为自己辩解——此前,他已请过这个扶乩人为己扶乩,并就此吟诗著文;因而曾被“儒者”攻击。
前三层意思是主体,内容来自叶绍袁编著的《窈闻》《续窈闻》。这些内容在叶书中更为详尽,钱氏在很大程度上是照搬而稍加节略而已。
叶绍袁深信妻女都是仙女谪凡,在她们去世后多方寻求沟通仙凡之路,最终找到“附体”于乩者的“泐大师”(据《窈闻》,在找到“泐大师”之前,已经通过“通灵”的严某,有过一番“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觅),并请他代招叶小鸾、沈宜修(绍袁妻)亡魂。而据钱谦益所撰《天台泐法师灵异记》:“乩所冯者金生采,相与信受奉行者戴生、顾生、魏生。”也就是说,这个扶乩人就是金圣叹,助手则是他的几个朋友。叶绍袁在《续窈闻》中详细记载了“泐大师”(即金圣叹)每次表演的内容,包括以每位女魂身份与家中人的会面、谈话,以“泐大师”身份对每位女魂的前生今世、仙界处境的说明,还有最为复杂的是“泐大师”与各位“女仙”即时的诗歌唱和。
如果我们综合各种记载,“还原”一下当时的情景的话,大致应该是这样:金圣叹的助手们负责扶乩中读沙盘、记录等环节;金圣叹自己则是那位扶乩的表演者。他的表演如同一位说唱演员,有时以“泐大师”身份向“观众”(即叶氏家人)讲述并对话,有时则轮流扮演多个角色(“泐大师”、叶小鸾、沈宜修、叶纨纨),彼此进行对话,彼此诗歌唱和,如同在他的身体中演出戏剧一般。
他在叶家的表演主要有三次。一次是崇祯八年,距叶小鸾去世三年。金圣叹到达叶府后,即以“泐大师”身份就叶家诸人的前生今世编造了十分复杂的故事,又讨来叶氏亲友的悼亡诗集,翻阅后当场作序一篇,继而又画四季花卉四幅,博得众口赞叹。接下来便是“重头戏”——招魂。他以“泐大师”身份招来“叶小鸾”的灵魂,再以二者身份进行一番对话与诗歌吟诵。另两次是次年四月。金圣叹到叶府的三个月后,叶小鸾的母亲沈宜修哀伤去世。在叶家一再敦请之下,金圣叹两到叶府,声称已把叶氏母女的灵魂全都招致“泐大师”为才女所建“无叶堂”中,随后又把她们一齐招到现场,来了一次四“人”联句——“泐大师”与沈宜修、叶纨纨、叶小鸾。
这里要说明的是,按照金圣叹的设计,所谓“泐大师”也是一位女仙,只是有复杂的转世以及佛门背景而已。因此,在这两次降神活动中,金圣叹是以四位女性口气在进行特殊的“易性写作”。
我们先来看第一次。
金圣叹“招来”叶小鸾的灵魂后,即以“泐大师”身份提出:“试作一诗,用观雅韵。”然后以叶小鸾亡灵的身份吟道:
身非巫女惯行云,肯对三星蹴绛裙。
清吷声中轻脱去,瑶天笙鹤两行分。
“亡灵”自己又主动作诗一首:
汾干素屋不多间,半庇生人半庇棺。
黄鹤飞时犹合哭,令威回日更何欢。
其后双方问答,亡灵表示不再回仙府,愿皈依于“泐大师”莲座前。“泐大师”便弄出一大套“审戒”“授戒”的把戏,并为亡灵取了法名。这一大段彼此对话起伏跌宕,“说唱者”金圣叹一会以高僧大德身份出现,一会以闺中少女之灵的身份出现,轮流揣摩截然不同的口气,充分显示出他的创作才能与表演天才:
问答未竟,师云:“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忧悲苦恼。君谛听之,我当细讲。”停乩甚久,师云:“奇哉!是也。割爱第一。”又云:“菩萨正妙于从空出假,子真妙悟天开也。”
女卽作诗呈师,云:“弱水安能制毒龙,竿头一转拜师功。从今别却芙蓉主,永侍猊床沐下风。”师云:“不敢。”女云:“愿从大师授记,今不往仙府去矣。”师云:“旣愿皈依,必须受戒。凡授戒者,必先审戒。我当一一审汝,汝仙子曾犯杀否?”女对云:“曾犯。”师问:“如何?”女云:“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轻纨坏蝶衣。”
“曾犯盗否?”女云:“曾犯。不知新绿谁家树,怪底清簘何处声。”
“曾犯淫否?”女云:“曾犯。晚镜偷窥眉曲曲,春裙亲绣鸟双双。”
师又审四口恶业,问:“曾妄言否?”女云:“曾犯。自谓前生欢喜地,诡云今坐辩才天。”“曾绮语否?”女云:“曾犯。团香制就夫人字,镂雪装成幼妇词。”“曾两舌否?”女云:“曾犯。对月意添愁喜句,拈花评出短长谣。”“曾恶口否?”女云:“曾犯。生怕帘开讥燕子,为怜花谢骂东风。”
师又审意三恶业:“曾犯贪否?”女云:“曾犯。经营缃帙成千轴,辛苦鸾花满一庭。”“曾犯嗔否?”女云:“曾犯。怪他道蕴敲枯砚,薄彼崔徽扑玉钗。”“曾犯痴否?”女云:“曾犯。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
师大赞云:“此六朝以下,温李诸公,血竭鬓枯,矜诧累日者,子于受戒一刻,随口而答,那得不哭杀阿翁也。然则子固止一绮语罪耳。”遂予之戒,名曰“智断”。
女卽问:“何谓智?”师云:“有道种智,一切智,一切种智。”又问:“何谓断?”师云:“断尘沙惑,断无明惑。有三智应修,三惑应断。菩萨有智德断,德智断者,菩萨之二德也。”女云:“菩萨以无所得故而行,应以无所断故而断。”师大惊云:“我不敢复以神仙待子也,可谓迥绝无际矣。”遂字曰“绝际”。今无叶堂中称绝子,亦称绝禅师。
其中,以叶小鸾身份写作的完整诗篇一首,即“弱水安能”的绝句。此诗揣摩初皈的信女心理与口吻,是相当贴合的。不过,更为有趣的是接下来的审戒与忏悔。金圣叹以“泐大师”身份连续提出十戒的内容相审,随即再以叶小鸾灵魂身份一一应声而答。叶小鸾所答有四个可注意之点:1.每个所谓犯戒的事由都以诗句的形式出现。2.诗句描写的都是少女生活的情境,如扑蝶、葬花、画眉、刺绣等。3.在有些情境描写中,生动表现出闺中少女的心态、性情。4.这些情境、事由其实都远远谈不上“犯戒”,分明是为了吟出这些诗句而设立的“审戒”问答。
今天的读者当然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一切都是金圣叹在表演,而且应该是前一夜在家中打好腹稿,或曰写好“剧本”、编好“台词”的。但在当时,叶绍袁一家却是宁信其有——对答是那样合榫,而爱女又确确实实是诗才卓荦。金圣叹正是抓住了叶家的这种心理,把这场戏弄得更加复杂。一番问答后,金圣叹掩饰不住自我欣赏之情,先是称赞这个“叶小鸾”文才超过了温庭筠、李商隐,接下来称赞其佛理颖悟,远超一般神仙,并赠予这位初皈依者“绝禅师”的称号。这一番高调赞美,叶家自然十分满意,而金圣叹内心更加得意。他的得意是双倍的:一为自己的多方面才能得意,二为自己“英雄欺人”的造假、表演本领得意。
此后,由于金圣叹编造出的“泐大师”在他界是叶家儿女的佛门导师,在人间则成了叶夫人的导师,依托这种十分密切的关系,金圣叹与叶家的走动便频繁起来。沈氏亡故后,“泐大师”又为此到叶府说因果,第二天更是同时招来了母女三位的亡灵,加上她本人,来了一个四“人”联句:
(泐:)灵辰敞新霁,密壶升名香。(母:)神风动瑶天,(女一:)道气弥曲廊。(母:)憨燕惊我归,(女二:)疏花露我床……(母:)感应今日交,(女一:)围绕后时长。(女二:)思之当欢踊,(泐:)何为又彷徨!
这一篇“大文章” 或者说这部“小剧本”,不仅44句一韵到底,而且还有很多前后对白,联句中间的彼此承接转换又颇多变化,实在是花费了金圣叹不少精力。不过,对于这个文学青年来说,这一次逞弄才华的机会十分难得。一是他要代言的几位女性都是文才出众的,他所模拟的诗文、谈吐必须表现出过人的才情。二是他还同时要模拟天台高僧“泐大师”,其佛学修养要配得上这位虚拟的佛门大德的水平。三是,这是多人之间的对话,要求金圣叹必须迅速在几个角色间转换。应该说,金圣叹是成功地应对了上述挑战,把这场戏唱得有板有眼,声情并茂。他不但显露了快捷的诗才,表现出多种文体写作的能力,还锻炼了自己的表演才能与揣摩、虚构的想象力。
金圣叹易性写作的“成绩”分析
首先应该明确一点,在近一年的降神活动中,无论是“泐大师”所言、所写,还是“泐大师”招来的叶小鸾、叶纨纨、沈宜修所言、所写,其实都是金圣叹所言、所写。对于现代的读书人来说,这种判断应是毫无疑问的事情——尽管是金圣叹以非常特异的方式在言说,在书写。
所谓“特异的方式”,是指他通过装神弄鬼(这里只是描述,不含贬义)的方式,以类似戏剧的“代言体”,揣摩四个不同的女性身份、心理与文才,以多种文体来分别传达一个男性对她们生活、情感的想象及体验。
先来看他代“泐大师”的写作情况。
“泐大师”的性别较为复杂。据钱谦益《天台泐法师灵异记》:
天台泐法师者何?慈月宫陈夫人也。夫人而泐师者何?夫人陈氏之女,殁堕鬼神道,不昧宿因,以台事示现,而冯于乩而告也。乩之言曰:“余吴门饮马里陈氏女也……故天台之弟子智朗堕女人身,生于王宫,以业缘故转堕神道,以神道故,得通宿命,再受本师记莂,俾以鬼神身说法也。”
也就是说,她有双重身份,显性的身份是一位女仙——“慈月宫陈夫人”,隐性的身份是男性的僧人转世,这个转世灵魂因“通宿命”而记起了当初佛门的身份与使命。金圣叹绕这么大的圈子来设计如此复杂的一个附体者,原因似有两端:一是扶乩由女仙、女鬼附体原有传统,而金氏也对这样的性别转换感兴趣;二是如此设计,一个附体的灵异既有仙缘又有佛缘,即是男性又是女身,可以满足各种“客户”的需求。但是,其基本性别是女性,这也是叶家肯一而再地请“她”登堂入室,妻女皆坦然拜在“她”门下的原因了。
所以,凡金氏以“泐大师”身份写下的诗文,也都应视为易性的写作。
金圣叹以“泐大师”身份写下的诗文,今日可见者计有序言一篇——《彤奁双叶题辞》,信札三通,四人联句诗中以“泐大师”口气吟出者15句,为叶小鸾画像(未就)而作题辞一首,另有《瑶期外纪》未完之残稿。
信札、题辞与《外纪》都是装神弄鬼糊弄对方的权宜文字,如第一封信是沈宜修病重,叶绍袁请求“泐大师”施展神通救其弟子性命之时,“泐大师”的答复,略云:
世法之必轮转……岂惟夫人,明公亦应早自着脚。仙人情重,情重结业,业结伤性,性伤失佛,失佛大事,死又不足言也……
救命自然是这位假“大师”做不到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诫其不要动情伤心,以免失却佛性。一个月后,沈氏亡故,“泐大师”再次致信告诫叶绍袁“无以爱根缠杀佛根”。这两封书信纯以佛家常谈应付,并无性别因素在内。其后,“牍札往返”,但仅存其一,谓“天下事无大无细,洵皆因缘哉”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