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不能守不住正

作者: 翟惠生

如果说京剧,我能说几句但可能失之偏颇。因为我既不是从事京剧专业的,也不是研究京剧理论的,更不是搞京剧评论的,充其量就是一个爱看爱听京剧的极普通的北京观众。

我之所以觉得自己还有点“资本”对京剧说几句真话和实话,且这些话能表达一部分京剧观众的心言,只是因为我们的共同点是看了60多年的京剧,有生之年把舞台上有生的京剧演员的戏几乎看了个遍,其中好多戏还远不止看了一遍,仅此而已。也恰恰这个“仅此”,才符合生活中最基本最通俗的一个逻辑:有比较,才有鉴别,才可能有点发言权。但这个发言权,也仅是极普通的京剧观众的外行观点,也是当惯了“评论员”而没当过“运动员”,常常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偏颇之见。

因为我生和长的“地缘”决定了我和京剧的“结缘”:距梅兰芳故居直线距离不超200米,距中国京剧院演出“发祥地”人民剧场直线距离不足400米,加之60多年前一般知识分子家庭的主要文化娱乐方式之一是看京剧,所以,在我四岁多的时候,第一次走进了人民剧场。清楚地记得:因身高不足1米,检票的戴眼镜的张阿姨伸手阻拦:“小孩不能进。”“他不会闹的,他就喜欢看京剧。”父亲央求道。就这样,我有幸平生第一次进大剧场看大戏(因为那时护国寺时常在白天有“小戏”演草台班子的演出,大人常抱着我去看,什么武松、西门庆、武大郎等活生生的戏曲人物都是从“小戏”里灌到脑子里的),就看到了梅兰芳演的全出《穆桂英挂帅》。我的屁股坐住了,眼睛被吸引了,心被钩到台上去了。只是不断地问:“怎么还不打呀?”戏毕才知道,这出戏最后根本就没开打。因为那年月家里大人都是挑角儿看戏,所以我得以跟着看了中国京剧院一团李少春、叶盛兰、袁世海、杜近芳、钱浩梁,二团李和曾、张云溪、张春华、景荣庆,四团杨秋玲等,和北京京剧团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李多奎、赵燕侠等几乎所有京剧名角儿的戏。后来开始现代戏汇演了,有时《野猪林》和《红灯记》日场、晚场花插着演,我也看。再后来,演样板戏了,票也不公开卖了,全是有组织分配售票。我一个中学生,只能在剧场门口等退票看戏,很多时候没等到退票,怏怏而回。但也把样板戏的A组、B组甚至C组的演员看遍了,连词都快能倒背了。改革开放了,也让公开卖票了,我和姐姐常常轮流排一整夜队,只是为了能买到张《蝶恋花》等戏的票。好多曾在北京后来又离开北京的名角儿也相继回京演出了,得以让我看到了李万春、厉慧良、高盛鳞、陈永玲、尚长春、黄元庆等好角儿的演出。时光穿梭,后来的言兴朋、于魁智等,他们年轻时我也追着看过。几代京剧名角儿的舞台形象深深刻在了我的内心深处,不能磨灭。渐渐地,我从台下的观众成了好多名角儿台下的熟人,甚至朋友。在袁世海、杜近芳等名角儿的闲谈中,听他们说卸妆之后的话,看他们舞台之外的行,观他们生活之中的心,这让我对演京剧的角儿和角儿演的京剧慢慢有了审美的“镜子”和心中的艺术的“尺子”。

其实我特别体谅和理解现在二三十岁,甚至40岁左右的演员,这年龄、这长相、这穿着、这使的用的,绝对是当今的时代人。而这个时代是移动互联网时代,走到哪里拿出手机随时可以上网、联系、沟通,是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现代化的新时代。想起一个小故事,乾隆皇帝问大臣刘墉,你看大清的江山能到什么时候?刘墉说,什么时候“灯头朝下”了,到那时候大清江山才会完。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想向乾隆表示大清江山不会亡,因为那个时候的灯只有蜡烛,而蜡烛的火苗是朝上的。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后来出现了爱迪生,爱迪生发明了电灯,电灯的灯头正是朝下的。当然,清朝的灭亡与“灯头朝下”没有直接关系,但也确实在于跟不上时代发展,闭关锁国,被工业革命、科技革命所击垮。

2013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和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进行过一次“科学与文学”的对话。杨振宁问了莫言一个问题,爱迪生如果生活到今天,最感到神奇的是什么?最想不到的是什么?莫言略加思忖说,手机。杨振宁说,对,我是搞物理的,我都没有想到手机的出现,特别是智能手机,一经出现,整个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改变了世界。

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科技时代、崭新时代,可是京剧演员所从事的这项艺术,或者说这份工作,或者说学的这个专业,恰恰与这个时代的时空距离实在太遥远,因为京剧毕竟是百多年之前的传统艺术了。让一个新时代的人从事百多年以前的工作,我认为太不容易了。京剧产生的时候,是骑马坐轿的时代。现在大部分人早都自己开汽车了,甚至发展到出现了无人驾驶汽车,这是时代进步与传统艺术舞台表现的现实差距。过去演京剧的老先生说体验生活,随意在街上漫步走走,满眼看到的都是那个时代的东西,可以比较容易地吸收到舞台实践上去,因为毕竟是同时代的产物。而现在的环境则大不同了,与传统艺术相关的生活环境因素,在身边很少很少了。可京剧又恰恰要让演员在舞台上去展现这些在现实生活中几乎已经看不到的东西,这得有多难呀。

作为演员,不能掉进钱眼儿里那是必须的,但是没钱也是不成的,得让演员挣钱,这是提高生活水平、得到社会认可的基础。靠什么挣钱?过去的角儿唱一出戏能买一个四合院,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候京剧是主流艺术,是人们主要的娱乐方式。后来随着各种新的娱乐形式的出现和发展,很多年轻人不看京剧了,所以从改革开放初期到当下,一直说要振兴京剧。什么叫振?什么叫兴?我们要认真琢磨。京剧作为一个艺术品种,在一部分观众当中能够继续流传,并且能够很好地继续传承发展下去,就叫振兴了。要让京剧再度成为全民都喜好的一个艺术形式,虽然有一定难度,但也不是不可能,比如“京剧进校园”的活动就是一种尝试,在学生中培育了一批京剧爱好者,他们将来不会去当专业京剧演员,但一定会成为京剧的推广者、普及者。并且,随着80后、90后,乃至00后逐步成为消费主体,他们具有为艺术付费的消费理念,愿意买票看戏,这对演员是很积极很利好的事情。当然,必须承认戏曲演员的收入确实不如那些有强烈时代感的艺术从业者。

什么是角儿?就是靠你的票房收入能养活你和你的一班人,这才叫角儿。我对新闻记者总是讲,不要再吹捧所谓“星”和“腕儿”了,那尽是些“荧屏星”“荧屏腕儿”,就是电视上的“脸热”。如果平时真让他们在长安大戏院、梅兰芳大剧院或国家大剧院一个月演两回,卖票能卖出去多少照样是有疑问的。不用说现在了,过去也是一样。老先生们唱戏也不能老唱那几出戏,要总是那几出,不推新,票也照样不好卖。所以现在的京剧演员别把钱看得太重,如果看得太看重,今天从事京剧工作是不可能坚持下去的。

上述这些的确是不利因素,但是,我们更要看到诸多有利因素。最重要的就是你们赶上了一个特别好的时代——新时代。习近平总书记2014年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发表的重要讲话,为新时代文艺培根铸魂,是新征程上推动文艺事业繁荣发展的根本遵循和行动指南,对整个文艺界当然包括京剧界都是一声春雷,是一阵春雨,是一方肥沃的土壤,是一片丰厚的富矿。如果没有这篇重要讲话,京剧等中国传统艺术可能会被这个移动互联网时代冷落,无非是某个晚会上有一两个节目出现个所谓的京剧元素,成为其他娱乐形式的点缀。而从事京剧演出的人都应该明白,京剧演的是“细”而不是“粗”,如果就凭着几段儿或一两场戏的演出,那是京剧业余爱好者都能做到的。京剧名家袁世海先生曾讲过一句话,“演京剧要从头到脚都是戏,脚趾头上都有戏”,这只有京剧专业演员才能够做到,而业余京剧爱好者望尘莫及。

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要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而京剧恰恰是传统文化的集合又是传统文化的艺术载体。而这个“润物细无声”的艺术载体可以教化、引领人民大众,所以,它的存在和是否能有活力实在太重要了。

过去有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人,却非常明白事理,他们当中很多是靠听书看戏弄明白的,怎么做人、怎么做事,都记在心里了。习近平总书记说过:“在几千年的历史流变中,中华民族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遇到了无数艰难困苦,但我们都挺过来、走过来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世世代代的中华儿女培育和发展了独具特色、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为中华民族克服困难、生生不息提供了强大精神支撑。”“古往今来,中华民族之所以在世界有地位、有影响,不是靠穷兵黩武,不是靠对外扩张,而是靠中华文化的强大感召力和吸引力。”“阐释中华民族禀赋、中华民族特点、中华民族精神,以德服人、以文化人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习近平总书记把我们的优秀传统文化评价得多高!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到山东考察时专门参观了孔府孔庙;2014年,习近平总书记在人民大会堂出席纪念孔子2565周年诞辰国际学术研讨会并发表重要讲话,强调把中国文明历史研究引向深入,增强历史自觉坚定文化自信。这就明确要求中国人民不能割断自己文化的源头和血脉。

曾经有些年,尽搞些奢靡晚会,都跑“金色大厅”唱去了,如果京剧演员也认为那是你的出路就错了。京剧永远不能离开优秀传统文化艺术的本原,京剧演员应当明确这个道理。如果想不到这点,那就是一个糊涂的京剧演员而不是一个明白的京剧演员。我们唱戏要想成角儿,就得做个明白人。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强调说:“当高楼大厦在我国大地上遍地林立时,中华民族精神的大厦也应该巍然耸立。我国作家艺术家应该成为时代风气的先觉者、先行者、先倡者,通过更多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文艺作品,书写和记录人民的伟大实践、时代的进步要求,彰显信仰之美、崇高之美,弘扬中国精神、凝聚中国力量,鼓舞全国各族人民朝气蓬勃迈向未来。”包括京剧在内的艺术,没有优秀的作品、没有精彩的演出,其他事情搞得再热闹再花哨也只是表面文章,是不能深入大众精神世界的,不能触及观众的灵魂,不能引起人们的思想共鸣。只有弘扬正能量,具有感染力,温润心灵,启迪心智,传得开、留得下,为大众所喜爱,这才是优秀作品。

如果要向世界展现真实立体全面的中国,光靠常规的新闻发布和官方介绍是远远不够的,靠外国人来中国亲身感受也是有限的,而文艺是最好的交流方式之一,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一部小说、一篇散文、一首诗、一幅画、一张照片、一部电影、一部电视剧、一出戏,都能给世界了解中国提供一个独特的视角,能以独特魅力去吸引人、感染人、打动人。文艺工作者要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阐发好中国精神、展现好中国风貌,而京剧就处在这么一个时代背景和政治背景下,所以当今的京剧演员够幸福啊!

习近平总书记还讲过,对于传统文化,不能停留在舞个狮子、包个饺子、耍套功夫上,关键是要把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标识提炼出来、展示出来。我以为,文化艺术表现要深化,其中京剧也是一个重要的方面,京剧是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生动讲好中国故事的题中应有之义。这就要看当今京剧演员的真本事、真功夫了。

过去看老艺术家演出的时候,我会在看戏时激动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生怕少听一句。总是竖着耳朵听的,而不是带着耳朵听的。因为竖着耳朵听是我要听,带着耳朵听是让我听,这绝对不一样,当今京剧演员要想成为能让观众竖着耳朵听你唱的好角儿,让观众的心跟着你的演出走,除了看到自己的优势之外,还要善于和敢于找差距,就是奔着问题去。或者说要有问题意识,即发现问题,提出问题,思考问题,研究问题,回应问题,直到解决问题。只有真正把问题解决了,你的艺术就能迈上一步台阶了。每当解决一个问题就会往前、往高迈上一步。所以我们不要只会说“好、真好”等捧的话,更需要沉下心来、虚下心来找找问题。如果没有问题,京剧就不需要提振兴了。现在我们提振兴京剧,就说明京剧演出本身还存在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

作为普通京剧观众,个人把问题粗浅地归纳为“四知”“四不太知”,即只知演、不太知价;只知唱、不太知化;只知火、不太知怕;只知利,不太知瞎。

所谓只知演、不太知价,就是只满足于在台上能唱上几出戏,但没有认真琢磨所演之戏表达出的价值观的含金量有多少。只知唱、不太知化,就是只满足于能把戏唱出来,但没有认真琢磨京剧为什么每句唱腔、每个动作实际上都能够有以文化人的独特魅力。只知火,不太知怕就是只满足于在台上卖嗓子卖力气,怎么火爆怎么来,但没有认真琢磨京剧表演其实是一件最难的事情,对京剧艺术缺乏知难之感。只知利,不太知瞎就是只满足一些荣誉的表面,但没有认真琢磨许多表象的赞誉恰恰让你走上了不虚心,没人愿意再向你提出不足和改进意见的瞎道,结果是越唱越让观众没有了拴心留人的感觉。

找问题的目的就是为了解决问题。习近平总书记已经把解决问题“金钥匙”作了精辟的概括:守正创新,培根铸魂。关键是怎么在守正中创新,怎么在培根中铸魂。我理解,只有在真正意义上的守正和培根,才能保证创新和铸魂在新时代发展的洪流中始终姓“京”;也只有不断创新和铸魂,才能保证守正和培根永葆青春的活力。怎么认知守正、培根?我有一个通俗易懂的理解是:先想想写“正”字有几笔,有五笔。对此可否分解一下:第一笔写“横”,可理解为这是京剧之“魂”;第二笔写“竖”,可理解为这是京剧之“神”;第三笔写小“横”,可理解为这是京剧之“事”;第四笔写小“竖”,可理解为这是京剧之“形”;第五笔写大“横”,可理解为这是京剧之“命”。对这个五笔正字,要好好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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