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只做“故事学”
作者: 范军
人们总爱用“一生只做一件事”“一生做好一件事”来形容那些选定人生目标后锲而不舍、终有所成的杰出人物。把这个说法用到著名故事学家刘守华教授身上,无疑是非常恰当的。
壹
上世纪80年代初上大学时,刘守华教授曾担任我们中文系81级的民间文学主讲教师,我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工作,几十年来与刘教授多有接触,一直习惯地称呼老人家为“刘老师”。
最近,刘老师“双喜临门”。列入国家出版基金、湖北省学术著作出版基金项目的10卷本《刘守华故事学文集》(约460万字)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这部大型文集收录了刘老师60多年来有关故事学研究的主要成果,包括《民间童话概说》《故事学纲要》《中国民间故事史》《比较故事学》《民间故事类型研究》《道教与中国民间文学》《佛经故事与中国民间故事演变》等颇有影响的专著和代表性论文。此乃一喜。第二喜是从京城传来喜讯:经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第十届主席团一致推荐,中国文联党组批准,特授予刘守华教授“中国文联终身成就民间文艺家”荣誉称号。该荣誉旨在表彰为推动中国民间文艺事业发展作出卓越贡献、德高望重的著名文艺家。
这“双喜”其实都是源于刘老师做的“一件事”——数十年如一日坚持民间文学特别是故事学研究。刘老师自己回忆,他第一篇与民间文学相关的文章《洪湖渔民的歌声》1952年发表在《湖北日报》上,刘老师后来到省城武汉的华中师范学院(现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继续深造,在大三那年(1956)发表了《慎重地对待民间故事的整理编写工作》(刊于《民间文学》杂志)。若从1952年算起,刘老师从事民间文学探索正好70周年;即便以1956年为起点,他的民间文学尤其是民间故事研究也是67个年头了。1957年,刘老师大学毕业留校,民间文学就成了他在桂子山安身立命的根基。无论是教学还是科研,也无论是本、硕、博培养体系的建立,还是更大范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平台的构筑,刘老师始终将个人兴趣、教师职业和社会责任紧密结合起来,尤其是在故事学的园地辛勤耕耘,取得了一个又一个丰硕成果。他把自己一生所做的一件事比喻为“掘井”:“我做学问,就是把民间故事作为一口储量丰厚的油井,几十年来不断向深处开掘,不断地以新的发现奉献于人。”
随着老人家学术成果的陆续问世,包括《中国民间故事史》等著作的多语种外译,也因为作为大环境的民族民间文化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升温,刘老师如今也是响当当的学界红人,广受高教界和社会关注。报刊上、网络上比较容易搜到各种与刘老师相关的信息,其中不乏梳理其人生道路、总结其治学经验、探究其学术贡献的长篇报道和专题文章。在此,笔者仅就个人所亲历和了解的,从“编辑忆旧”的角度,对刘老师一生如何做好“一件事”略加补充。
贰
大约是1983年,刘老师给中文系81级开民间文学的选修课。虽说我的家乡离沔阳不太远,曾经同属荆州地区,小时候也听过不少徐苟三之类的机智人物故事,但始终没有培养起对民间故事的浓厚兴趣。因此,民间文学的课程我没有选修。但刘老师张罗的重要活动也偶尔参加,记得有一次请著名故事家刘德培老人来校作报告(也就是讲故事),我去凑了热闹。那个时候,刘老师给我的印象确实是很“民间”的,浑身散发出泥土气息。我觉得,刘老师形象和气质挺像江汉平原一带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如今叫“村长”或“村委会主任”)。后来看到刘门弟子有文章说他像“小队长”,看来是学生所见略同,只是“官阶”略有差别。记不清是读本科还是读研时,给刘老师搬过家。那时候没有专业的搬家公司,每逢教师搬家总是学生和青年老师主动帮忙,大家忙碌而快乐着。刘老师原先住在夫人陈丽梅老师工作的湖北大学,两室一厅的住房没什么像样的家具。我们的任务主要是搬书,一捆捆,一箱箱,那书实在是多呀,而且大都是与民间文学相关的专业书籍。
1988年我研究生毕业留校担任文科学报编辑后,刘老师就成了我的作者,而且是标准的核心作者。其实,从1960年开始刘老师就在学报发表文章,到1985年已经发了5篇。我担任学报编辑时,中文系做民间文学教学与研究的除了刘老师,再就是黄永林、陈建宪两位青年老师,后来加上更年轻的林继富。但我几乎每年都要编发一组甚至两组该学科的文章。作者当然不限于校内,刘老师就曾推荐给学报多篇外地优秀中青年专家的稿件,也偶有海内外名家大牛文稿。1991年第4期的学报,刊发了刘老师《试论敦煌变文舜子至孝故事的形态演变》。此后,他差不多每年或隔年就在学报发一篇文章,其中有《论张三丰传说》《论中国民间故事史的建构》等。到1999年5月离开学报,我帮刘老师责编的论文就有7篇。几十年来,刘老师发表了400多篇文章,其中在本校学报上刊登的就有19篇之多,民间文艺学成为《华中师范大学学报》所认可的特色学科之一。
叁
在我1999年5月调到校出版社之前,刘老师已经在那里出版过《故事学纲要》(1988),在校外其他出版机构刊行过多种专著和教材。2002年,刘老师主编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在本校出版社推出,这是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的最终成果,质量好,水平高,特色鲜明。记得是我担任的这本书的终审,书出版后,我还写了一篇题为《精心打磨民间故事的“多棱宝石”》的书评,刊登在《中国图书评论》2003年第3期。刘老师这本书后来获得了教育部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
推出一套关于民间文学研究的丛书,是刘老师多年的愿望。大约是在2004年上半年的某一天,刘老师在我办公室兴致勃勃地谈起这个设想。他连丛书名都想好了,叫“桂子山叙事文学研究丛书”。对于刘老师的构想我立马表示认同,并表示愿意积极配合和大力支持。但对丛书名我提出了不同意见,一是“桂子山”三个字不合适,它不像北大的未名湖名扬四海,甚至远不及武大的珞珈山声誉卓著,建议不用“桂子山”,而取范围更广的词汇;二是“叙事文学”过于狭窄,恐怕将来一些好书难以收进去,包括不久前刚收到书稿的《灵性高原:西藏民间信仰源流》(林继富著)就是一例。最后我提出用“中国民间文化研究书系”为丛书名,特色虽不那么鲜明,但包容性更强,有利于丛书的长远运作;虚怀若谷的刘老师欣然同意。就在这年12月,林继富老师那本研究西藏民间信仰的论著作为书系第一种推出了。接下来,有《民间文化与荆楚民间文学》(黄永林著,2005年6月)、《中西叙事文学比较研究》(丁乃通著,2005年7月)、《民间叙事文学研究》(刘守华、黄永林主编,2005年8月)等陆续刊行。此后,该书系缓慢但还是持续地往前推进,到2018年,又先后出版了《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丁乃通著)、《红安革命歌谣研究》(桑俊著)、《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民间文学》(刘守华著)、《文学的媒介遭遇——〈白蛇传〉叙事研究》(孙正国著)、《古代政治神话结构研究——聚焦中国纬书神话与日本记纪神话》(梁青著)等。2009年,刘老师另一本著作《张天师传说汇考》也在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付印。这本书我建议放到熊铁基教授主编的“道家道教文化研究书系”中,刘老师也二话没说同意了。2009年,刘老师的自选集《民间故事的艺术世界》纳入“文学院教授文库”也是在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刊印的。
还值得一提的,是刘老师向我推荐的萧兵教授《龙凤龟麟:中国四大灵物探究》书稿。这部上百万字的皇皇巨著富有创新价值,内容极为丰富,但原稿凌乱、混杂。我们花费了好几年时间,终于在2014年12月推出。该书厚厚两大册,出版后获得了很好的社会反响。还有一部名为《顺口溜初探》的书,本是湖北襄阳市的一位退休干部刘炳银多年来用业余时间采集一万多则当代顺口溜而写成的,但是作为很有价值的时政歌谣,却受人漠视。他慕名找到刘老师登门求助,刘老师指导他撰写成一部小书,还特地写了序文推荐给我,支持作者得以正式出版。刘老师对这样的“草根学人”尽心给予扶持,广受基层文化工作者的赞誉。
为民间文学学科发展和学术进步,刘老师做的另一件重要事情就是与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负责人白庚胜联合主编《中国民间文艺学年鉴》。编纂这个集资料性、工具性和学术性于一体的连续出版物是具有开创性的工作,得到了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中国社会科学院民间文学研究室支持,文学院陈建宪教授出力尤多,黄永林教授也曾给予帮助。《年鉴》每年一卷,2001年卷是在2003年推出的,刘老师亲自撰写了《主编寄语》和《2001年民间故事研究概述》。这个《年鉴》到2013年,总计出版了10卷(2001—2010)。在我看来,《年鉴》纸质版的中断是很遗憾的。2008年,为了推荐这个很有特色和价值的连续出版物,我还专门撰文在《文艺报》上进行过宣传。这个《年鉴》2010年卷,“主编寄语”依旧是由刘老师撰写。《年鉴》虽标明是几家合办,实际上是刘老师独立义务操持而推进完成的。第10辑因经费短缺而不能开印,还是刘老师亲自向杨宗凯校长求援,从校长基金中直接拨出3万元才得以付印出刊。我相信,这个《年鉴》对民间文艺学建设和发展的价值与贡献,将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愈来愈显得重要与珍贵。
肆
师大出版社的产品,依据其不同特点和功用,有所谓“花钵子”(学术精品)、“菜篮子”(高校教材)、“米袋子”(中小学教材教辅)的形象说法。其实,优秀的大学教材是可以为出版社带来两个效益的,是既叫好又叫座的。刘守华老师为了民间文学的学科发展和人才培养,一直很重视教材建设。人们常说,大学的基础是学科,学科的基础是课程,而课程的基础是教材。刘老师长期坚持在教材这个基础的基础上下功夫,成效十分显著。
1985年,刘老师独立撰写的《民间文学概论十讲》由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这是一本简明实用的大学教材。此后,他又出版了《中国民间童话概说》(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故事学纲要》(华中师大出版社,1988年)、《比较故事学》(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这些书籍既是研究性专著,又可作为大学高年级学生或研究生选修课教材使用。1992年,刘老师主编的《文化学通论》在高等教育出版社刊行。而他一生用力最多、影响最大的教科书,还是民间文学概论一类的两本书。
1993年,刘守华、巫瑞书主编的《民间文学导论》由长江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这本由南方八所高等院校合编的《导论》,反映了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民间文学研究的新成果、新进展,体现了民间文学研究的新观念、新方法、新高度。有评论者说它着力突破我国民间文学综合性论著的传统体例,摒弃了民间文学研究的陈旧观念,改变了民间文学研究的单一视角与方法,融入文化人类学、民俗学、民族学相关学科的理念精髓,令人耳目一新。这本教材得到民间文学界一致好评,被众多高校选用。1995年,《导论》获得全国高校优秀教材一等奖。它本是刘老师首先同长江文艺出版社策划的,开始只设主编一人,因巫瑞书先生写作分量最重,便启用了双主编署名。
1999年,我到校出版社主持编务以后,就一直关注刘老师与同行合编的这本优秀教材,试图把长江文艺社这个本子拿回我社。鉴于版权和其他原因,后来我们决定另起炉灶新编一种同类教材,并力争申报国家规划教材。大学教材本来就可以多样化、个性化,只要质量高、特色鲜明,就一定会有市场。刘老师最后接受了我的建议,并提出与陈建宪教授共同主编。在两位主编的操持下,一本全新的《民间文学教程》于2002年正式登台亮相。用“后出转精”“后来居上”形容这本《教程》,一点不为过。该书2008年修订后推出第二版,在新版“后记”中,两位主编写道:
鉴于许多的民间文学教师迅速更新换代,我们又组织了一次新编教材活动,由刘守华、陈建宪任主编,邀请十多所兄弟院校同仁,编撰了一部《民间文学教程》,经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后,被许多高校采用,曾多次加印。2005年,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和教育部下达了《关于申报高等教育“十一五”国家级规划教材的通知》,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在学校大力支持下将一批教材选题申报,《民间文学教程》经评审获得通过,列入“十一五”国家级高校教材出版规划之中。
这部教材2008年修订版出版,在国家大力压缩国家级规划教材品种的情况下,它又成功入选国家级“十二五”出版规划,实属难得。《教程》前后三版,一再加印,到2020年底,累计销售达到17万册,成了华师出版社响当当的大学教科书品牌,社会效益经济效益双丰收。也正是因为这部教材的广泛传播,刘老师在学术界和社会上的影响得以进一步扩大。推出《教程》之初,我就和刘老师、陈建宪老师商议,希望做一套民间文学系列教材。后来将刘老师本人的《故事学纲要》推出了修订本(2006年),另有林继富、王丹的《解释民俗学》(2006年)加盟其间。至于酝酿中的神话学、传说学、民间故事史等教材,因种种原因未能落实到位。不过,这项工作刘老师并没有放弃,现在年富力强的孙正国教授也还在为此而努力,年轻一代的民间文学学人徐金龙、胥志强、张静、熊威已经成长起来,值得期待。
伍
刘老师咬定青山不放松,在民间文学特别是民间故事这个领域深耕数十年,硕果累累,享誉海内外。2006年运作“华大学人研究书系”之初(华师出版社陆续推出,已有近20种),我就想请刘门弟子给刘老师编一本总结其学术成就与人生道路的书籍。后来,刘老师的高足肖远平、孙正国两位教授如约编了集子,该书封三“内容提要”这样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