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

作者: 白勺

1

东边终于露出一丝微光,她起来了。起来之后,也没什么事情好干。四周还那么昏暗,能干什么呢?她来到厅子里,往那张藤椅上一坐。那一年,小虎刚从学校出来,经过圩镇的时候,买了这张藤椅。他说:“妈,你腰不好,不要老坐木凳。直挺挺的,没个靠。”如今,椅子里的藤条少了很多。上面布满了虫眼。坐的地方,往下坠,形成了凹陷。用了一些塑料绳进行加固。塑料绳是红色的,显得与椅子格格不入。即便如此,她也舍不得扔掉。

一个晚上过去了,屋内的暑气还未散尽。风吹进来,十分凉爽。那扇窗户,长年不关。关也是一样。窗叶上的玻璃,连渣都没剩。曾经在上面敷过一些纸,山风太猛,吹得七零八落。不如让它空着。每到严冬,实在没地方歇息,便早早吃晚饭。简单洗漱一下,上床了。那时候,天往往还没黑尽。坐在椅子上,她静静地望着那扇窗户。窗子正对着东方。她想看着天色慢慢亮起来。这个过程,虽然有些孤单,但充满希望。突然,她的脚背感到有些酥痒。她知道,黄毛悄悄地过来了。她向下一瞅,那两只眼睛,如鬼火一般。它发现主人在看它,便低了头,盘卧在主人身旁。黄毛老了,走路不太灵便了,耳朵也比先前迟钝了许多。黄毛比他们还老。

隔壁的房子里,又传来了一阵发空的咳嗽声。多年来,这声音不断地折磨着她。开始是整宿睡不着。习惯之后,半夜吵醒了,差不多都能够睡回去,有时哪怕要熬上半个时辰。吃过自己挖的草药,不见效。她劝他去看医生,即便是圩镇上的卫生院也好。他说忍一忍,过些日子会好的。直到现在,不仅没好,还加重了。“这样咳下去,迟早会惹出祸来的。这犟老头!”她咕哝了一句。

门外不远处,有一棵枣树。树杈上,几只小鸟跳来跳去,唧唧啾啾,叫个不停。

天亮了。

真正为山村破晓的,还是公鸡那一声打鸣。他醒了。床靠近窗子,鸡圈离窗子不足一丈。所以,那打鸣声听起来格外嘹亮。因为不断咳嗽的缘故,每天晚上,他都睡得稀里糊涂。除非有特别要紧的事,它不叫,他也就懒得起床。从床上用力爬起来后,他又是歇斯底里地咳嗽了。他使用了老法子,那便是拼命拍打着心窝。拍了一阵,逐渐缓过来了。

到厨房一看,灶膛前一片明亮。锅里开始冒起热气。

“昨天夜里,我梦见小虎了。”妻子扔了一块柴进灶膛里,抬起头来说。

他随口问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他冷。”

“这大热天的,还冷?”

她说:“不冷,你下去试试。”

“好在准备了几套‘衣服’。”

“你杀那只公的。养了一年了,又不会生蛋,难道要当先爷伺候?”

“昨天我就想好了。”说着,他从竹架上取下刀,向门外走去。

黄毛跟在他的身后。他听见了轻微的响动,转过身来,果然是它,便将那把菜刀举在空中。他恐吓道:“你再不走开,我连你一块杀了。”

黄毛立即收脚。静静地盯着他。眼神里有一丝疑惑,也有一丝惊慌。十年前的某一天,他去赶集。在回家时,一只狗跟过来了。它目光暗淡,瘦骨嶙峋,后腿有一只受了伤,一拐一拐的。一身的黄毛浸透了水,这一绺,那一绺的。他十分讨厌它,驱赶了好几次。但它不愿离去,一直跟着,死心塌地。到了家,妻子说:“鸡来穷,狗来富。”他说:“一定是前世有什么勾连。”黄毛便住下了。黄毛好像知道他去做什么,又好像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于是,他的语气变得温和起来:“杀鸭不好看的,你还是回灶房,守住那老婆子吧!”黄毛似乎听懂了,一步一回头,走了。

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中元节这天,住在这里的人喜欢赶个早,先辈的说法是,派往阴间的差使容易请,若是晚了,不仅难请,他们一忙乱,“钱物”难免会派错。等他备好那些祭品,太阳已升起丈余高了。她叨叨说:“睡到日出三竿更好。自己有穿的,就不顾儿了。”他没有理会,在灶台拿了火柴,出去了。

东西就摆在前面的空坪上。只要露天焚烧,先人都能够收到的,因为“纸包”写好了“地址”。他正埋头点蜡烛。

“老二,怎么现在才烧呢?”

他抬头一看,是远松。他排行第二,所以叫老二。一出生,大家就这么叫。他没有别的名字。晚辈叫他二叔,或二爷。随之,他的妻子,大家便喊她二嫂子,或二奶奶。他应道:“不算晚呢。”

远松说:“只要不捱到后晌,都不算晚。”

“你弄完了?”

“弄完了。去地里摘点青菜。”

远松向前走了十来米,又回过头来喊道:“老二,十九那天,记得要来呀。”他有些恍惚,农历十九是什么日子,去他家做什么呢?香烛点好了,“纸包”也燃起来了。妻子拿了一根竹子,从屋子里出来。她边走边说:“听那声音,是远松吧?”

他说:“十九去他家,不知什么事?”

“我差点忘了。昨天你下地去了,他老婆过来说,捡了个孙子,做‘三朝’。瞧她那得意样子,像家中出了个县长。”她说。

“县长算什么?还不如有‘后’。”

妻子无言。她用那根竹子,将地上的灰烬挑了几下,火又燃起来了。一些纸灰被风带到了空中,飞舞着。她自言自语说:“屈指一算,小虎该三十有五了。”

他说:“快四十了。”

“如果还在的话,我们也早带孙子了。”她的眼里有了泪光。

2

山村的房子择地而建。东一幢,西一幢的。最大的一块空地,住了十来户人家。老二这里住了三户。老二在左边。中间那户搬到城里去了。很多村民都搬走了,要么在圩镇,要么在城里。搬走时,户主叮嘱老二,说帮他照看一下,虽然不可能回来住了,但每年清明祭祖还得回来的,退一步讲,也算是一份家业,说什么也得守住。每年发春雨前夕,老二就得上屋顶,捣弄一下瓦面。唇亡齿寒,要是他的房子倒了,也会牵连自己的房子。老二清楚。即使不叮嘱他,他也会那样做的。右边住的是远奎,儿子儿媳都在外面打工,留下孙女妍妍给老两口照管。听说也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正在装修。

“到时候这里就清静了。”妻子说。

老二说:“清静没什么不好。”

“有能耐的话,你也搬到城里去。”

他说:“有没有能耐也不去。什么都得买。连喝的水也要买。樟树下的老拐头,去了县城后,天天提个蛇皮袋捡垃圾卖。”

“靠自己吃饭,这不算丢人。”她说,“不过,要是小虎,他肯定不让我们做那些的。”

“是啊,兴许真的住进城里了。”

夫妻俩一时无话。明知道提起儿子,会很伤感,但生活中,时时处处似乎都能和小虎联系起来,便禁不住嘴。他起身,去外面抱点柴火。灶门边的柴火够做一餐饭的。他想走动走动,免得又聊到小虎。抱了一捆柴火回来,妻子问:“你上山去了?”

他说:“不是堆放在屋里了吗?”

“那你在干什么?”

“我看看鸡下蛋了没有。”

“难道鸡下个蛋,你都得守着?”她说,“鸭腿只有一只吗?”

他说:“还留了一只。”

“逢年过节的,别留了。”

“你吃就是。”

她说:“天气这么热,没几天就发臭了。”

“没事,多撒些盐在上面。”说完,他又咳嗽了一阵子。然后去摆碗筷。四方桌,宽度不足一米。那年想换一张圆桌,但小虎出事了。出事之后,夫妻俩觉得没必要用大桌子了。他摆上了四套碗筷。另外两套,一套是“小虎”的,一套是“孙子”的。妻子把菜端上来,说:“我考虑了一晚,还是卖那只打鸣的公鸡。”

他吃了一惊,问:“好好的,怎么把它卖了?”

“远松那餐东道,你该表示吧?”

“我快七十,你也六十好几了。按规矩,上六十岁是白吃的。”

她瞥了他一眼,说:“礼退回来是另一回事,总不能空手去吧?你脸皮厚,你去得了。我在家随便弄点吃的。”

“一封礼钱都凑不齐了?”

“还是谷雨时,卖了几担谷子,当时你就拿走了一半,说是马上要购买肥料。我本来的主意,是卖些刚打下来的新米,但都挤在一块了,肯定没价钱。”她说,“你是怕卖了它,醒不过来了。这个你倒不用担心,你想起床,我随时可以叫醒你。你那个咳嗽,多半伤到肺了,再不吃点药,越往后越费事的。这次把鸡卖了,正好顺便瞧一瞧。没闭眼之前,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身上有什么不适,总不能由它作恶到底。”

他细声说:“真是麻烦!”

上桌前,妻子又在灶台点了香烛,喃喃自语,大意是,家里做了好吃的,要小虎“回来”吃。一小锅清炖鸭子,一盘炒蛋,两个青菜,都是现成的,不用去市场买。上桌后,他把鸭腿夹到了她的碗里。

她说:“还是你吃吧。”

相互推让了一番。他一定要让给妻子。她便埋怨道:“一人一个,刚好的,你又要留作下一次。这暑日,要是坏了,可惜了。”

正说着,门外有人喊了一声“二奶奶”。一看,果然是妍妍。妍妍双手举着苹果,奔跑进来的。妍妍把一个苹果塞到二奶奶手里,一个苹果塞到二爷手里,催促他们吃。夫妻俩乐开了花。她轻轻地摸了摸妍妍头,说:“乖孩子,真讨人喜欢。”去年,妍妍跟她住了一晚。因为远奎家来了亲戚。她很希望远奎家天天来亲戚。见二奶奶不吃,妍妍说:“我洗干净了。”又从二奶奶手里拿走苹果,举起来,塞到二奶奶嘴上。二奶奶先咬了一口,再从她手里接过去。又摸了摸妍妍的头。随后,将碗中的鸭腿夹给妍妍。妍妍一会儿瞅瞅鸭腿,一会儿瞧瞧二爷。二爷说:“拿起来吃。我们还有。”妍妍接过鸭腿,“咯咯咯”地笑了。妍妍刚读一年级。离村小学有一段距离。下雨天,虽然远奎会去接送她,但夫妻俩常常站在门口,朝学校的方向张望。

妍妍吃得津津有味。她说:“妍妍要是小虎的闺女,该多好。”

一声叹息后,他说:“百年后,也不知石碑上写点啥?”

“只要泥土盖住,不会日晒雨淋就行了。”

“人家不清楚是谁。”他说。

“等过一些年月,除了自己的子孙,谁还会想,我们在这世上活没活过?”她说。

“那成孤魂野鬼了。”

“人死如灯灭,你还在乎那些?”

圩镇上的人不少。离这里最近的圩镇也有十几里,离县城就更远了。究竟有多远,夫妻俩不是很清楚。他们去过县城两回,一回是刚刚结婚不久,进城照相。另一回是送小虎去县城中学读书。他们怕小虎迷路。加上圩日,跟临近的圩镇不同,所以,十里八乡的村民都往这里来了。

因为来得早,夫妻俩占了一个好位置。那只公鸡,在笼子里下蹲着。可能吃多了,撑不住。也可能知道要被出卖,有丝恐惧。在家的时候,她多加了一把米糠,用米汤一和,又拌了些菜叶,公鸡吃得起劲。她说:“我真的没办法,你要是能下蛋的话,我就换它们了。你多吃点。认了新主人,留你也好,把你炖了也好,我都管不着了。”公鸡好像听懂了,确实比平时吃得多。

总是有人前来询价,结果交易都未成功。有一个讲好了价,就要称重时,那人用手摸了摸鸡嗉子,便又放弃了,还说是来买鸡肉的,不是来买鸡屎的。临近午时,圩镇上的人渐渐少了,他们要赶回家吃饭。

老二有点埋怨妻子说:“就几毛钱的事,你又不松口。现在好了,继续让它打鸣吧!”

她说:“一斤几毛钱,整个下来就不少了。不当家,不知油米贵。”

说着,就把气撒到那只公鸡头上。她凶道:“一整天,你除了发丧似的嚎几声,还能干什么?难道赖上我们了?”

正骂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问了问价钱。她还是咬死那个价。她觉得对方也就是问问,不抱什么希望。再坐会儿,实在没人要,只好带它回家了。大不了拉下面子,再向远奎借一回钱。没想到,中年男人二话不讲,让她称重。掏钱时,也不复算,零头还不让她找了。中年男人提着鸡笼走远了,夫妻俩相视一笑。他说:“遇到好人了。”

妻子说:“有钱人出手就是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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