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细微处洞见人生

作者: 江磊 韩梦雪

1993年,乔叶以散文写作开启其文学创作生涯,很快便凭借大量“青春哲理美文”享誉文坛。而以1998年在《十月》杂志第1期发表短篇小说《一个下午的延伸》为标志,乔叶开始了从散文家到小说家的转型。二十多年来,小说家乔叶已经取得了令人瞩目的创作成绩,无可争议地成为当代中国文坛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在“主攻”小说的同时,乔叶从未停止散文创作,而是继续坚持在这一领域深耕厚植、精雕细琢,不断推出佳品力作,真正成为一个“游弋在小说和散文之间的文学精灵”。

纵观乔叶的整个文学创作历程,我们不难发现,散文不仅是一把帮助她成功打开文学大门的钥匙,更是一片始终给予其丰沛文学滋养的沃土。乔叶自言:“对我个人而言,我的散文写作对小说创作的影响是比较明显的,比如在叙述节奏、用词遣句、观察和掌握细节的能力等方面。这些都是我经过之前的大量散文写作训练得出的技术层面上的创作经验,后来运用到写小说上也比较得心应手。”[江磊,乔叶:《文学的价值之一是“丰富”——乔叶文学访谈录》,《平顶山学院学报》2020年第1期]可以说,乔叶之所以长期着力于日常生活经验的文学表达,并逐渐形成善于以细腻、绵密的语言勾勒尘世烟火、描摹凡俗人生、诉说人间情愫的个人创作风格,很大程度上源自早年散文写作带给她的长远而深刻的影响及馈赠。基于此,本文试图回到乔叶文学世界最初开辟的疆土,重新深入探寻其散文创作的魅力及矿藏。

乔叶曾说:“相比于作家的身份,我的第一身份就是生活家。只要活着,人人便都在生活中,人人便都是生活家。这尘世的人都是家里的人。……这个家可以很大,从此至彼,遥遥万里。也可以小,咫尺之间,呼吸相闻。这真是最宽阔又最狭窄的一个家,最丰富又最单纯的一个家,最厚重又最轻盈的一个家,最漫长又最短暂的一个家。”[乔叶:《生活家》,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35页]诚如其言,早年的乔叶便倾心于采撷生活的浪花,以一颗世俗心和平常心书写烟火人间。她常常从极其微小琐碎的日常事物或生活片段出发,悉心编织故事、展开叙述、抒发情感,甚至于连一块玻璃、一盏壁灯、一杯茶、一只红帆船都能成为其感怀的对象。不止于此,作家更试图以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事物为载体,努力发掘深藏在现实生活表象之下的诗意,呈现生活的美好。

《小小红帆船》以“我”和侄女小谦制作的简易红帆船为主线,展现了侄女小谦的天真可爱和纯真无邪,以及她对生活最真挚、最自然的热爱。而小谦诚挚、乐观的笑容也感染了“我”,让“我”得以一扫之前虚泛的空洞和忧郁。《水中的玫瑰》则以好友送给“我”的几枝玫瑰花为引子,通过在水中养殖玫瑰的历程以及“我”与好友的几则简短对话,引发了“我”对人生和写作的思考——水中的玫瑰注定不会长久,只有生长在尘土和污肥中才能美丽地绽放,这既是养花的经验,更是生活的真谛:“无论写出多么美妙多么理想化的文章,最离不开的还是周围那些在柴米油盐中转悠的嘈杂而平俗的人们。”[乔叶:《孤独的纸灯笼》,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2页] 通过几枝玫瑰花,乔叶向读者讲述了一堂关于养花、写作和人生的“必修课”——从事任何事业,都必须深深扎根于所在的领域,并且脚踏实地地前行;只有根深蒂固,才可能实现枝繁叶茂。而在《红雨靴》中,乔叶又以一个男孩送“我”的绣着精雅花纹和秀美贴花的雨靴为线索,讲述了一段单纯而又美好的爱情故事。当“我”提出不想穿男孩送来的雨靴时,他真诚地回答“我”说:“我想买,并不要你想穿。你不想穿就放着,哪怕把它放成尘埃,那也是我送你的礼物。你要想穿就穿吧,在有雨有雪的日子……雨靴是不经常用的,但要常备,我想:有一双雨靴等候在恶劣的环境中能为你尽一点力,你也会很安心……”[乔叶:《孤独的纸灯笼》,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49页]透过一双普通的雨靴,作家展现了无私奉献而不求回报的纯美爱情,道出了爱的真谛。

有作家指出,“文学是精神的故乡,故乡是生长的文学。”而在一次访谈中,乔叶也曾这样谈及故乡对其创作的重要性:“我得承认,在文学意义上,其实我是一个很孱弱的孩子,但河南是一个巨大的母体,她一直在提供给我源源不断的滋养。”[刘宏志,乔叶:《用耐看的故事讲出熠熠发光的常识——乔叶文学访谈》,《南腔北调》2018年第7期]的确,故乡往往是作家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作为从中原厚土中脱颖而出的河南作家,乔叶自然也不例外。中原乡村生活一直是她文学创作道路上饱含能量的源头活水,她的散文不仅从一开始便经常出现豫北家乡的方言土语和各种民间风物,而且自始至终都流淌着其本人对于故乡的深厚情感。《秋疙瘩》叙写的是“儿子”回到老家小住几日后就学会了“秋疙瘩”一词的小事。在豫北方言中,“秋疙瘩”其实就是饺子,但在乔叶的笔下,这个微不足道的方言词汇却是那样的可爱、灵动,分明承载着作家对于故乡的深情,也让读者自然而然地对其生发出一种亲近之感和喜爱之情。在《玉米壁灯》中,乔叶又将视角投向故乡那金灿灿的玉米。在这部作品里,乔叶并未直接表达自己对于故乡的怀念,而是通过描写“奶奶”踏着三寸金莲在商场为“我”寻来玉米壁灯等情节,在“玉米壁灯”上寄托其浓浓的乡情、乡思、乡愁,展现其对故乡的情感依恋和心灵寄托。在表现祖孙情深的同时,作品还展示了“奶奶”身上由乡村文化所孕育的生活哲学和民间智慧:“粮食是农人的命。有了充足的粮食就是好命……”“糊涂是福哎。没糊涂不能过日子。奶奶唠叨。竟与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有了些本质的哲理关联。”[乔叶:《孤独的纸灯笼》,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52-53页]文章紧紧围绕“奶奶”慈爱豁达的性情来展现其品格和境界,对这位至亲的喜爱、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在当代文学史上,写故乡亲人的散文甚多,但乔叶此文建立在作家对于“奶奶”信、爱、知、明、悦的基础之上,堪称用情专深、抒情诚挚的佳作。乔叶还在《大茶》一文中将武陟油茶这一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家乡小吃娓娓道出:“油茶名茶,其实按现在的标准来看,并不是茶。说不是茶,名头却到底是茶。只是这茶的味道实在是够丰富够厚重:主料是小磨香油炒熟的面粉,又含有些许淀粉、花生、芝麻、核桃、怀山药。作料里又有茴香、花椒、肉桂、丁香、砂仁等多种香料。”[乔叶:《走神》,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60页]乔叶津津有味地谈及有关油茶起源的传说,不厌其烦地介绍油茶如何做、包含哪些原料,一路说来,历落有致,寻常普通的民间吃食被她写得极有情致。在这如数家珍的描述中,无疑包含着作家对于故乡的真挚情感。

情感真挚是散文创作的关键,被许多作家和学者称为散文的“生命线”。对此,乔叶显然有充分的自觉。在她的散文中,随处可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情:祖孙之亲、男女之爱、同窗之情、邻里之睦,而这种日常生活中的人情之美又总能带给读者一种情到深处的感动与遐思。爱情书写是乔叶散文的重要题材,她常常在作品中运用对话体的结构,通过寥寥数语的简单对话塑造人物形象,升华文章主题,让读者在质朴无华的文字中感受真情和真心。比如,她在《浪漫玫瑰》中这样写道:

前一阵子,他家规划新居,设计图上有一块十平方左右的空白。“这儿放什么?”我问。“你的书房。”他说“这个套间不临街,安静。”我的心忽然地暖热起来。有这样一个人为我营造这样一个家,我还犹豫什么呢?

生活不仅仅是甜言蜜语、玫瑰花、奶油蛋糕和蜡烛晚宴,更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与锅碗瓢盆交响曲。玫瑰会凋谢,蜜语会无味,而我永远不会忽略一次吃团圆饭时林不经意地把一盘我最爱吃的菜移到我面前时的心情。

作品里的男主人公在新居的房屋中为“我”留出一间书房,在饭桌上将“我”爱吃的菜移到面前,在最细微、最实在的日常生活细微处,给予女主人公最温情的关怀……通过勾画这些充满俗世烟火气息的生活细流以及主人公生命中的温情欢欣时刻,作品由情入理,传达了较为深刻的人生感悟:美好的爱情绝不是虚华的艳丽,而是在安稳、恒定的日常生活中自然流露的关切与爱恋,更是在此基础上达成的心心相印的默契与和谐。

乔叶善于从不同的角度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发现真、善、美,她的散文也彰显了这位作家对于生活的诗意化感悟,以及对于诗意化心灵的倾心与向往,如一泓澄澈清泉,能够洗去读者心间的浮躁;像一场无声的细雨,能够滋润读者的心田;似一抹冬日的暖阳,能够驱散读者心头的阴霾。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以清新自然的笔触传达人间真情是乔叶散文创作的一大魅力,也是其作品深受读者喜爱的一个重要原因。

需要强调,尽管乔叶一直都在日常生活这条奔流不息的生命大河中探赜索隐,并构筑了一个又一个充满浓郁烟火气的艺术世界,但她的散文却并未因此被琐碎的日常所黏附而流于轻浅、贫乏。恰恰相反,由于具备了对人间烟火的细节刻画和坚实牢固的现实根基,这些作品得以穿透生活的表象,更有广度、深度和力度地向人性与心灵的深层掘进。

在多年的散文创作中,乔叶始终将“诚实”视为“第一要义”,在她看来,“所有人的阳光笑脸下,都有难以触及和丈量的黑暗”,而“所有黑暗的角落里,也都有不能泯灭的阳光”,这是“不同角度的真”。诚然,文学作为认识活动,以内在尺度创造艺术真实,其要义是求“真”。如果没有“真”,那么“善”和“美”就失去了根据和依凭,所以“真”乃是文学的审美价值追求实现的基础,具有“真实性”品格的作品,才能让读者产生信任感及认同感。乔叶的独特之处在于,她有意从个体生命的日常性和世俗性出发,将普通人生命中的波澜曲折通通放置于庸常琐碎的生活现场,在世态人情的层面上彰显人性及生命的内里。由此,她的散文作品里没有曲折离奇的故事,也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而只是以俗世人间为舞台,不疾不徐地讲述平凡小人物生命中的温情欢欣时刻以及那些裹挟在烦恼、失落或不幸中的痛苦与无奈。比如,她的爱情题材散文就不仅仅表现爱情的纯真浪漫,也注重描写都市男女,尤其是都市女性的情感危机以及她们在危机之中的矛盾与挣扎。

有学者指出,“每当写起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乔叶总在不经意间将她们置于道德与伦理的困境之中,拷问其‘灵与肉’的永恒抉择,并磨砺其心灵。她塑造了多位在精神与欲念的挣扎之中‘走钢丝’的女人:她们站在家庭婚姻的‘悬崖边上’,预谋着最危险的人际关系‘实践’——出轨。”[李一扬:《乔叶:“柔韧”的本色写作》,《长江丛刊》2016年第19期]《冬天里的一次艳遇》便描写了都市女性樱子和一个已婚男人之间的情感冒险。在一次工作中,樱子偶然结识了已婚的男性司机,男人教她开车并表示想要和她发展婚外恋情,在情不自禁中两人也有了拥抱和接吻。但是,在面对男人的更进一步的请求时,樱子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因为她已经懂得:“他只是个对生活麻木了的平凡男子。也许他会爱上樱子,也许会对她有一点心动,有一点真情。但他不会负责。他爱她,也许只是为了爱他自己”。[乔叶:《坐在我的左边》,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版,第73页]作品展现了主人公樱子的情感纠葛、心灵困惑,以及“她”艰难突围后走向冷静成熟的成长轨迹。正如乔叶所言:“至于道德批判问题,我觉得批判的前提是理解。真正的理解才能构成真正的批判。如果你足够诚实,那你就得承认:漫漫人生路上,很可能不仅仅是一团爱情之光在吸引我们。在情爱的领域,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让自己的心灵外出。”[张莉,李馨:《当代河南女作家研究资料汇编·乔叶卷》,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22页]这篇书写婚外恋题材的散文作品,体现了乔叶在写作中一贯秉持的“去道德化”的创作姿态——她无意对世俗化的庸常生命进行价值评判、道德说教或方向指引,而是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和包容。[江磊:《穿透日常烟火的意义及可能——论乔叶近期的中短篇小说》,《新文学评论》2023年第1期]而这也让其笔下的俗世烟火流淌着人世间的共通经验,蕴含着丰富的生命信息,映照着本真的生存状态,从而使作品最大限度地逼近了现实、贴近了生活,真实地呈现出俗常人生与世相人心的底色。

与上述创作特色相关,乔叶的散文在艺术上追求感情的节制与调和,她的书写态度是安静而温和的,无论是心中何种激烈的情感,在作家的笔下都能以自然平淡出之。因此在她的散文中,“人性是克制的、日常的,情节设置亦是节制的,点到为止,呈现出人与生活寻求和解的诗意姿态”[任瑜,乔叶:《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创作与评论》2014年第14期],我们感受不到汹涌澎湃的情感波涛,感受不到不可遏抑的情感激流。《有那样一个下午》就以平和冲淡的语言描述母爱:“大千世界,父母对儿女的溺爱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富贵人家让儿女一掷千金,小康门户让儿女精吃细咽,而我的母亲,一个拙辞讷言的农妇,一位年过半百的人母,对我最常见的溺爱就是那个盛夏午后田边井旁的清凉绿荫。”[乔叶:《孤独的纸灯笼》,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15页]对于母亲,在一般人的回忆里情感总是浓烈的,但这篇散文里没有慷慨激昂的话语,没有潸然泪下的情节,乔叶只是用简洁质朴的语言刻画出一位平凡母亲对女儿的浓浓爱意:在盛夏的午后,母亲背负着几十斤的农药在田间劳作,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而身为孩子的“我”却可以坐在绿荫下看景,对农村的孩子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溺爱”和幸福呢?乔叶极力把深挚的情感蕴涵在质朴无华的文字之中,将蓄蕴于心的情绪舒缓平淡、含而不露地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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