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
作者: 智啊威
智啊威,1991年生于河南。小说刊发于《中国作家》《天涯》《青年文学》《山花》《牡丹》等刊,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出版小说集《解放动物园》。2023年参学于嵩山十方。
一
多年后,我躺在床上,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听,我曾信以为真的东西坍塌了,心也被砸得七零八碎。
我用棉花塞着耳朵,用被子蒙住头,仍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闯进来,有时是蚂蚁的窃窃私语,有时是蚊子在吃饭放屁,有时则是从遥远的深海水底传来的类似呼救的声音,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像乱石一样挤压着我。我听到自己的骨头咯吱作响,视线震荡不休。与此同时,看到那个叫“我”的孩子,拄着拐棍,双腿呈外八字,走在童年狼烟四起的土路上。
我一边走一边倒吸凉气,有时一不小心就会“哎呦,哎呦”叫上几声,待疼痛缓解一些后再继续走,这时就会有同学主动帮我背书包,并关切地问,你父亲是不是又扯你的蛋了?
我总是一遍遍纠正他们那不叫扯蛋,是在帮我练铁裆功,于是又添油加醋给他们讲述我父亲的铁裆功已经到了何等境界,他们听得目瞪口呆,继而又问,什么时候能带他们去见识见识。我没有给他们承诺具体时间,因为父亲经常带着刘叔和老段天南海北到处跑,在家里待的日子并不多,且一回来又忙着教我功夫,哪还有时间给他们表演。
他们一个个很失落。
等我的铁裆功练成了,天天给你们演!
听我这么说,他们又兴高采烈了起来,然后众星拱月一样搀着我往学校走。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俨然成了一个明星,走在校园,或羊庄的街上,身后的跟屁虫总是一大堆,我可以随意要求、指挥、或训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那感觉真好,很长一段时间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但我内心清楚,这一切都是拜父亲所赐,我很庆幸自己能拥有一个如此了不起的爹。
那阵子《少林寺》在羊庄露天电影的荧幕上接连播放,我和同学看得如痴如醉,并一直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拥有那样的神功。每天,我走在路上,或蹲在沟里拉屎的时候,目光总是在地上搜寻,希望能在某处草丛里,或废弃的房屋中,捡到一本落满灰尘的书,吹去上面的浮土,是一本武功秘籍,然后一个人躲起来废勤学苦练。
而那本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籍我一直没找到,直到有一天放学回到家,看到父亲在院子里走梅花步,然后运气,再接着一声“哈”,马步扎稳,双手前推,继而收回,背到身后。这时,刘叔走上来,朝他裤裆里一顿狂踢,爸爸的身体每次都被踢得飞离地面几厘米,但脸上依旧看不出一丝痛苦的神情。
表演结束后,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收势,站直,看着目瞪口呆的我,笑着问,知道这叫啥吗?还没等我开口,他就走上来,伏在我耳边悄声说,这就是失传已久的中国功夫,少林绝学:铁裆功。
父亲的话令我大为震撼,我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他又趁机问,想学吗?我心跳加速,头点的像小鸡啄米。他反而哈哈大笑进了屋,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再提这茬事儿。
然而,父亲的那句话却像一颗珍贵的种子撒在了我幼小的心中,连上课都开始走神,放学回到家也不再去找朋友玩了,而是坐在凳子上发呆,幻想自己某天也练成了父亲那样的功夫,在学校里给同学们表演,场面蔚为壮观,周围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那时候我已经不满足于被踢裤裆了,为了显示我比我父亲的功夫更高,就用绳子从树上吊下来一块大石头,指挥刘叔和老段把石头使劲往后拉,然后一起松手,石头带着呼啸,朝我撞来,哐当一声巨响,石头的碎屑纷纷坠落,而我依旧纹丝不动,马步稳稳地立在那里。
大家都看傻了,现场一片沉寂,过了足足两分钟,众人才缓过神来,响起排山倒海般惊呼与尖叫。那声音经久不息,连学校的老师都像猴子一样兴奋地跳起来拍手称奇,校长更是屁颠屁颠地跑上台一把握住我的手,为我颁发奖状与证书,并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说,龙二真是个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如今的铁裆功已经出神入化,过不了多久就会冲出中国,走向世界,让那些蓝眼睛、白皮肤的外国人见识见识咱们真正的中国功夫!
校长的讲话满怀激情,夸得口沫四溅。
每次想到这,我都会从痴想中咯咯笑醒,看到老师的粉笔头正朝我脸上飞。
而每当我鼓起勇气,想问问我父亲啥时候教我功夫时,他已经又背着膏药领着刘叔和老段出远门了,一走就是一两个月,而父亲出去做的什么生意,我并不知道,妈妈也不让我打听,只记得他每次回来都是光头,像个和尚,而原本装膏药的黑色书包里都是钱,倒在床上,妈妈的脸上挂着笑在灯下数。
那时候,我一直想不明白,父亲出去一趟怎么会赚那么多钱,可我也仅仅只是好奇,并不真关心,心里想的盼的都是他什么时候开始教我铁裆功,我想快点学会那项绝技,去朋友和同学面前显摆。可每当我提起这事,他总是不急不慢,领我走到院子里,拿起一块砖头,或拎着锤子,二话不说,哐当哐当朝自己裤裆里一顿猛砸,看得我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夹紧双腿,捂住了裤裆。
父亲表演完毕,拍了拍手问我,厉害不?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转身往堂屋走,我对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再次问,你准备啥时候教我铁裆功?
我也不知道为啥,每次只要我一提及想学铁裆功,一向温和慈爱的妈妈就会突然严厉起来,大声制止,你敢!年纪轻轻学啥铁裆功?好好读你的书才是正事儿!
妈妈的态度令我大为沮丧,于是整天耷拉着脑袋,干啥都没精神。有一次父亲回来,冷不丁踹了我一脚,说,给老子支棱起来,别整天一副半死不活的熊样,叫我还咋教你铁裆功。
我妈不让你教我。
你妈的话算个屁!
父亲的话又让我精神振奋了起来,为了让他早日教我铁裆功,从那之后我对他言听计从,再也没有跟他顶过嘴,且他每次回来,为了讨他欢心,我表现得乖巧又懂事,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那时候,经常会有一些所谓的亲戚和熟人,提着鸡蛋、罐头或方便面带着孩子来我家,卑躬屈膝,好言说尽,希望父亲能收下他们的孩子:你吃肉,让孩子跟着你喝口汤。
父亲脸上带着笑,指着我说,喏,我亲儿子这么大了,我都还没教他。
来人纷纷碰上一鼻子灰,出门转身后,一个个都翻着白眼或咬着牙,有的辈分高的,就指桑骂槐,故意让父亲听到,但他也不恼,反而笑着留对方吃过饭再走。直到对方头也不回走远后,父亲才冷着脸对我说,看到了吧,人就这个鸟样子,能用上你的时候你比他亲爹都亲,一旦发现用不上,你就连根鸟毛都不是。以后你长大了,可要防着这一点,不然会吃大亏!
说罢,父亲爽朗的笑声荡漾开来,在秋日明晃晃的阳光下,一点点朝远处飘。
他牵着我的手往院子里走的时候,我忍不住再次问他,什么时候教我铁裆功。他捏了捏我的皮肉,用手拍了拍我的头说,想学会那一招可要吃不少苦啊,你要先做好心里准备。
我恨不得跪下来,向他保证我已经准备好了,快教我吧!
父亲微微一笑,说,快了。然后就进了屋,把我一个人晾在那。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村头站着,望向通往村外那条干巴巴的土路,盼着他的身影能够突然出现,然后大喊着跑过去,抱住他的腿。但大多时候,路上空空荡荡,连麻雀都不在那停留,只有偶尔风掀起的土雾,以及土雾或暮色中,浮出一两张熟人的脸,飘过来,又荡过去,像平原上的鬼。
那阵子,因为我脑子里一直想铁裆功的事,整天都睡不好,白天上课也总是恍惚,有时候耳朵里突然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偶尔又听到极为细小和遥远的声音,像雷鸣一样振聋发聩。
就在我感觉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父亲终于开了口,说要教我铁裆功。
那一年,我十岁,读小学三年级,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差点没晕过去。那天傍晚,我兴奋地跑出家门,挨家挨户,向我的好朋友和同学们报告了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但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妈妈跟父亲大吵了一架,她一边吵一边哭着质问,孩子那么小,你干嘛要毁掉他?你的心真够狠呀你干嘛要毁掉他?
那时候,家里的事还容不上我插嘴,我躺在床上,一片漆黑之中,听到隔壁传来咆哮和摔打东西的声音,那声音让我害怕,我一直捏着自己的心,直到妈妈尖锐而绝望的哭声响起,我知道是父亲胜了,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后来我曾悄悄问父亲,那一晚他是怎么赢的。他一边剔牙,一边用手指做出数钱的动作说,人活在世上,谁的这个多谁说了算。
父亲说这话时一脸傲慢,我很不喜欢,但还是装出一副很崇拜的样子,因为他会少林绝学铁裆功。
在正式学铁裆功之前,父亲不止一遍告诉我会遭很多罪,要受很大的苦,但是,当他冷不丁让我脱下裤子,用那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猛一下子攥住我的蛋,使劲扯的时候,疼得我眼泪刷一下就掉了下来,继而号叫着捂住裤裆,在地上打滚儿。这时妈妈从屋子里向我跑来,又迅速被我父亲的声音给绑住了脚,她立在我身边几米开外,一脸担忧和焦急,又不敢再往前走半步,望着疼得满地打滚的我又望着父亲,扑通一声跪下来,哀求道,建国,我求求你,你放过孩子吧,他还那么小,你不要毁了他啊,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父亲一脸不耐烦,把妈妈拽进了屋,锁门的时候说,我教孩子功夫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再跑出来耽误事!
我躺在地上,从裤裆里传来的疼朝周身扩散,像电流一样忽高忽低,那一刻,我以为父亲把我的蛋给捏碎了,后来发现并没有。
十几分钟后,疼痛感弱了很多,但我还是不敢起,怕一站起来,又被他猛扯一下。
你现在要是不想学,后悔还来得及。父亲走过来,蹲下身。
我赶紧从地上站起,虽然已经不怎么疼了,但浑身却一直发抖,双手也下意识交叉护在裤裆处。我怕父亲不教我,我所有的梦都会在顷刻间成为一团泡影,于是用近乎大喊的声音说,我不怕疼,我要接着学铁裆功!
这时,屋里骤然响起妈妈的哭声。我不明白她为啥突然大哭不止,直到多年后,才恍然意识到,那哭声意味着某种不可更改的灾难正向我袭来,而我还傻乎乎地站在那,被自己对未来的幻想冲得头晕眼花。
父亲摸着我的脸,问,疼吗?
不疼!我斩钉截铁地说。
父亲哈哈笑了,说,我知道很疼,但是,你要记住,不是我让你疼的,是那项绝学让你疼的,或者说,是你对功夫的渴望让你疼的。那一招为啥会成为绝学,就是因为很多人吃不下这份苦,忍不了这个疼。别人忍不了,你能忍住,就能成功!
爸爸说的有点绕,我也没听懂,但有一点我是明白的,就是我看的武侠电影里,每一个绝世高手的修炼之路都充满了坎坷与荆棘,有的还九死一生,跟他们一比,我这点疼压根算不得什么。
从那一天起,父亲为了教我功夫,外出的时间变少了,刘叔和老段便隔三差五来我家,问父亲什么时候出去,父亲摆摆手说,咋,皇上不急太监急啊?
两个人讪笑着,站在一旁观摩我练功。
来,跟着练呗?父亲说完,他俩后退几步,弯着腰,夹着腿,手护住裤裆,嘿嘿笑着,说,大哥,我俩都不是那块儿材料子。说着,两人赶紧转身,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烈日下,院子里的阳光滋滋冒火,我光着身,扎着马步,蛋皮上绑着一根布绳子,另一端则绑了两个秤砣,蛋皮被扯得足足有二十厘米,那感觉很难受,说疼也不是很疼,说不疼又扯得心慌,坠得难受。
这时,父亲则坐在堂屋里的风扇下监督我,三两只苍蝇围着他手边的西瓜嗡嗡叫。我吞咽了一下口水,强撑着不让秤砣碰到地面,因为哪怕无意间轻碰一下,似睡非睡的父亲就会突然瞪大眼,飞奔过来,用手里的荆条朝我屁股上猛抽,然后时间作废,重新再来。
这招一学就学了一年多,在这期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一直扯蛋皮,我想学的是铁裆功,又不是扯蛋功。每当我向父亲问出心中的疑惑,他总是厉声打断我说,咋恁多废话,你教我还是我教你?如此整得我挺不好意思,于是便又一头扎到了练功里,再也没有多过嘴。
虽然我心存疑惑,但练功的热情始终高涨不衰,每天一放学,就跑回家,扔下书包,冲进屋里,脱掉裤子,把父亲给我制作的那套装备整上。期间,连妈妈喊我吃饭,我都嫌浪费时间,故意不吭声,实在饿得不行了,才走出房间,看到什么吃的就往嘴里塞,塞满后赶紧回屋接着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