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漫过流年

作者: 李艳霞

第一次坐火车,没有座位,肩上背着半包书,从洛阳一路站着到信阳。看着车窗外往后倒退的风景和向前的陌生,又踏进了新一轮的漂泊。我去往的这个城市在豫的最西部,和鄂临界,因盛产毛尖而被称为茶城。

省城的蕊姐在这里投资了一个几百万的音乐酒吧,正在装修初期,她打电话给我,让我先去,她一个月后才能到,我到了之后有人接我,给我安排食宿,于是我就坐火车来了。

酒吧的前身是这个城市有名的电影院,彼时正在改造。我到的时候已经见到了大气的门头:滚石娱乐广场。四个男孩正在吃晚饭,通过认识,知道有两位是蕊姐的表弟,还有一个是音响师,一个是灯光师,他们都是来打前阵的。

蕊姐知道我的性格内向,给我安排在存包处工作。穿过大厅,进入酒吧内场外的右侧设一个房间,用来存放顾客的包和贵重物品,我负责存和取。这个独立的房间就是我自由的小天地,在那个小房间里,写了好几个没完成的长篇,看了许多小说。

往前走过一米多的走廊就进入了酒吧内场,那里经常人满为患,喝酒、听音乐、看演出、蹦迪。我从来没有进去过。不用进去,仅用耳朵感知,便知道于我是两个世界。

酒吧有许多驻场歌手,还有舞蹈演员,主持人、领舞和喊麦的。我们的宿舍在一个小区内的三层楼上,蕊姐处处照顾我,给我单独一个房间。当某些女歌手不敢一个人住一个房间时,我就充当了她们的伴儿。

我最喜欢和歌手们住一起,因为我从小就喜欢音乐,和来自全国各地的许多歌手都成了朋友。其中有两位煤矿文工团的女孩儿,一个叫莉莉,一个叫小鱼儿,离开后几年还经常写信联系,她们会在信里告诉我在哪儿演出,有时间了再来找我玩等。这些歌手一年四季都在外面演出,她们称自己为吉普赛人。当时我和莉莉一个屋时,我们经常谈论音乐和歌曲,她说你怎么比我们专业歌手知道的都多,我说我喜欢音乐啊。莉莉后来问我,你想没想过哪天登台唱歌赚钱。我赶紧摇头。她让我唱首歌听听,我就紧张地唱了一首王菲的《水上花》,中间一句转音让她十分惊讶。莉莉在台上唱一首歌200元,她说让我跟着她唱歌,先一次50练着,慢慢就赚多了。但是,我就是不敢,从小自卑怯懦内向的我,一听说登台,腿都先软了。

酒吧来了个喊麦的罗马尼亚男孩斯里杰,大家叫他369。随着369的到来,一架罗兰德电钢琴也出现了。作为滚石的一名员工,我守着自己的小世界不仅没迈进过一墙之隔的酒吧内场,也没上过二楼。那天下班时,369抱着罗兰德下楼了,听说这是之前乐队留下的琴。看到琴的第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我立刻就有据为己有的私心与冲动,不仅仅是冲动,还有种志在必得的架势。我说我要这架琴,要搬到我的宿舍,小老外不肯,怎么说都不肯,他用流利的普通话反复申明是他先发现的琴,就该是他的。我说不过他,就暂时作罢。

蕊姐不经常在茶城,但过一段总会从省会过来看看。她又在酒吧附近一个小区租了一套精致的房子,每次一回省城就白白空着,于是就让我住了进去。因此,在我上班时,是独立世界,住宿的地方又成了独立世界。小时候读课文《月光曲》,读到贝多芬为女孩弹奏的时候,深深被吸引了,仿佛自己就是那个盲女孩。从那时起我也开始幻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可以拥有一架琴,有一天也能弹奏出动听的乐曲。这个时候,我就更渴望那架琴。我住的那个卧室带了一个阳台,我越看,越觉得那里越适合放一架琴。

我再次找到了369,他一看见我就不乐意。但是我那时是满满的底气,第一我不怕一个小国的外国人;第二,蕊姐是老板,琴就算有个主人也应该属于蕊姐,而蕊姐又待我如亲妹妹;三,假如他不给我,我就跟蕊姐说,蕊姐肯定向着我。我站在369的面前与之对峙半天,最后这个老外发火了,生气了,败下阵来,对我大声喊“Go!Go!”,我最后抱着琴胜利离开。从那以后,369见我就要么生气的做鬼脸,要么不理我,但我有了琴,管他什么369还是469呢。

由于工作性质,酒吧每天下午四点半开门,六点营业到晚上十一点半,其它员工去得早是因为要打扫卫生,开会等,而我就不用了,我只用踩着点到。每天白天的时间充足而富余,以前我借书看,自从有了琴,我便用琴声填满了时间。

能够弹一首完整的曲子,并不是那么简单,要经过反复的练习,练琴时我把音量关小,等曲子弹熟练了就把音量调大,当时《牵手》《梁祝》《在那遥远的地方》等等,每天都会从阳台飘出,琴声和心声一起飞扬。

当然,如果没有在鹰城的一段生活,我即使有琴,也弹不出曲子。我要感谢那一段经历。人生也不过是用过往致敬当下,或者以当下致敬过往。

鹰城,盛产煤。一年四季如果从街上走一圈回去,鼻孔里必定是黑的,尤其刮风时,更不能出门,白色衣服一会儿就灰扑扑的了。城中有条河,名字叫湛河。湛河,用自己的名字洗涤城市的灰尘。

我始终没有喜欢过这座城,也许是因为陌生感,也许是因为冬天的寒冷。我出来找工作时认识了雁,雁是禹州人,高中毕业。我俩在一个小饭店打工,后来商量一下都不干了。接着我们从批发市场批发了手套、袜子、棉拖鞋、围巾、帽子、鞋垫等,晚上在天桥上摆夜市。

十一月的夜晚,我俩都没有棉衣可穿,穿着薄薄的毛衣和同样薄的外套。寒风里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瑟缩着等待买主的脚步停下来。这样过了一个月,没有赚到钱,我俩商量着把剩下的物品拿到批发市场退了,打算另寻出路。

雁的同学在一个小厂里上班,租了亲戚家一间十几平米的房子,雁就暂时住同学那里,我没地方住,雁给她同学说了说,我也暂时先住那里再找工作。大概一周后,我去了一家民办的幼儿园,那里管吃管住,正好解决了自己没钱租房和吃饭的问题。

这个幼儿园,有周托的孩子,于是晚上,我就和另外一个老师慧和孩子们住在一起。一到星期天,幼儿园里很静,慧有时也不回家。教室里有架琴,慧就坐在那里弹琴。长相普通,说话温和的慧,琴声在她指尖下流出的一刹那,我感觉她是多么美丽多么高雅。我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忘了她弹的是一首什么曲子,但是那些音符把我带到了鲜花开放,阳光温暖的草地上,白云蓝天,鸟儿在林间飞翔……

一曲结束,慧回过头来看到我,笑了一下,你也来弹一曲吧,我轻声回答,我不会。随着音乐的结束,面前的花园消失了,随之而来是冰冷的空气和现实。马上进入腊月,我身上只有不到三十块钱,连回家过年的路费都不够。

后来,每到周末,慧弹琴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看,她告诉我哪个键是中央C,教我先弹C调,教我左手怎么弹伴奏和弦。慧还把她上幼师时的音乐书给我看,我照着书上的内容练指法,学会弹几首简单的儿歌,像《两只老虎》和《世上只有妈妈好》等。

再从慧往前追溯,我不得不提一下小昭。这是个文静的男孩,会弹电子琴,但凡什么歌曲,只要说出来,他几乎不用看歌谱就能弹出来。当时,曾让我羡慕和崇拜,尤其是在一个深山里的小镇上。这样一个男孩,成为多少女孩子的梦中偶像啊。

那时我刚走出校门,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小企业做工人。枯燥乏味的生活,日复一日,那时候我们是看不见未来的,只从有限的渠道听说过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具体是怎么样的精彩,没有人给我们描述。

是小昭的琴声,让我们这些除了初始的青春什么都没有的女孩子们有了精神的微小支点。

厂里要过元旦,向大家征集歌舞节目。不知谁的提议,工会的一位姐姐非要我朗诵一首诗。我如何推脱都不行。最后我说反正我不朗诵,但是工会的人说这是车间报的节目,不上台就扣大家的工资,于是我才有了妥协,想着自己就豁出去吧,朗诵砸了就砸了,大不了就离开这个厂。破釜沉舟的决心一下,心里反而踏实了。

更重要的是惊喜在后头,厂里请来了小昭,他是电子琴独奏。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登台,在全厂领导和员工面前朗诵了一首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而在台下用电子琴给我伴乐的便是小昭,他弹琴,我朗诵。女孩子们纷纷羡慕我起来,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那时候,我觉得厂里的所有女孩子都想成为小昭的女朋友。小昭家和厂子中间隔着一条河,我和工友去他家吃过一顿午饭,发现他的居室里满是书,更觉得他不是一般的农村男孩。后来,小昭也去过我家,但是他带着我的一位女同学,听说他在追求她。从此后,我知道,属于我的琴声不会再响起了。

琴声穿过岁月里的慧和小昭,在茶城的阳台上响起,被健听到了。

健是酒吧的调酒师,有长长的睫毛,黑亮的眼睛,还有微卷的头发,瘦高,有点像个洋娃娃。有一次,我正在上班,他突然端着一个果盘过来,送给我,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说他专门做好送我的,说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一起弹琴。我瞬间脸红,问他也会弹琴吗?他说会。他还参加过中央电视台12演播室的音乐推新人大赛。至于是怎么听到我弹琴的,他说偶尔听音响师给他提起,而且他还专门到我楼下听过。我再次因为自己蹩脚的琴声脸更红了。

之后,每当工作不忙时,他就会来到我存包处的小窗口跟我聊天,聊得最多的是音乐。我常常都是静静的听众。他是茶城本地人,是家里的独子,被父母呵护得很好。

我离开茶城很突然,在家乡的表姐打电话要去南方,让我和她一起。在不知道这个消息前,健有一次约我出去看电影,当时的我观念保守,认为一个女孩和男孩单独出去就是一件非常羞耻的事情,并没有答应。

得知我要走的消息时,健说,他正打算周末带我去他家见父母。我还傻傻地问,见他们干嘛?健叹了口气,对我说,我喜欢你啊,我也想让父母喜欢你,让你留在茶城啊!然后咱们一起弹琴一起唱歌。我说,不行,我得走,还得把琴也带走。

记得回家坐的是凌晨三点的火车。我谁也没有惊动,就像自己当初独自一人坐火车一样,不过,除了来时的行李,我还多了一架琴。十几公斤重的琴,从茶城到家乡跟我一起辗转千里。

青春的懵懂以及无知,会造成人生路上许多缺憾。这种缺憾有所预兆地体现在了琴的本身。我的琴被带回了寂静的深山村里。阳光好的日子,家里人都出去干活时,我就把琴搬到房顶上练习那些常弹的曲子。可是,一个琴键却坏掉了,发不出声音。而且是个很关键的键,C音阶中的F 键坏掉了。不过那时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去南方了,也没去想着去把琴修一修。

从南方回来,已经是三年之后,草率中把自己交给了婚姻和命运,以至于迎来人生至暗时刻。我的琴声再没有响起过,不仅仅是坏了一个键的缘故。

到后来于洛城定居,四处寻找修琴之人,也无疾而终。一架坏了一个琴键的琴和一个有缺憾的人生,使我常常陷入一种无限循环的迷茫之中。许多年来,指法和曲谱俱都忘记,再也难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某些时候,看着在屋角的琴,我时常犹豫而不去触碰,但是关于琴,即便残音难愈,依然承载了一部分流走的时光,无声漫过流年。

责任编辑 李知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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