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树

作者: 丁威

心上树0

丁威,1989年生,河南固始人,现供职于河南省文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十二、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在《天涯》《星星》《山花》《绿洲》《青年文学》《湖南文学》《福建文学》《广西文学》等刊发表八十余万字,有散文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转载,入选《2021年散文随笔选粹》《中国2022生态文学年选》等年度选本。著有短篇小说集《月夜的狐狸》,散文集《大河拐大弯》。

1

清明越来越近了,除了偶尔的返寒,到处已经是一派春光了,麦子起了身,赶着趟子,像一群绿色的羊,一下子跑了满眼,又像是谁抖落了颜料,画布平展展的,颜料就跑得不管不顾,到处都不偏倚,哪一块地方都有份。不过,你要是把视线端得稳稳的,并且仔细不漏过一处,就看到这些绿色的羊群间,颜料的边角处,是一条又一条交织着的灰白,像一张偌大的蛛网,将羊群,或者说将画布,分割成大小不等的一块块。但是因为下过雨,这些灰白的亮就沉下来了,成了润润的浸透了油黑似的软泥,这些交织着的蛛网,就是田埂了,也因为有了这些田埂,每块麦地也就有了自个的名字了。比如朝东边去那一溜狭长的麦地,人们叫它李广家的,紧挨着李广家的较大的一块,人们叫它陈东升家的,而转过视线,往西边去,那一块近乎正方形的麦地,是刘海明家的。

在视野里的这一大片麦地里,你顺着田埂走走,看看,就能知道,这一大片麦子,数刘海明家的麦子长势最好,麦子间距均匀,每株麦子也眼见着比别家的高出了一个头。如果他家的麦子是人的话,差不多就算是个头领,站在那里,雄赳赳的,看着他的村民,自然有一种底蕴十足的神气在。庄稼一枝花,全靠人当家,刘海明家的麦子长势好,当然是刘海明在地里多下了功夫。别人家大多是麦子撒下地了,复合肥撒上了,平时除了顺带着去麦地里转转,就基本上是望天收了。

刘海明不,这一切都拾掇好了,他不敢闲着,隔三差五地,他总往麦地里跑。看看有没有谁家放牛、放羊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把牛和羊放到他的麦地里了;看看有没有谁家的孩子顽皮,不知道珍惜,跑到他的麦地里东一脚西一脚的乱踩了;看看有没有稗子、燕麦等杂草,趁着他的疏忽,偷偷地窜出来,抢了原本属于他的麦子的肥料了……

刘海明不敢闲着,主要呢,还是因为他怕闲着。家里有一头猪,六只鸭子,八只鸡,这些个东西,到了饭点一会就把它们侍弄好了,其余的时间,由着它们去。院子里,还有一片已经拾掇好的菜地,几场春雨一下,菜就该发芽了,此刻暂时还用不上刘海明操心。

可是,一天的时间太长了,猪啊,鸭啊,鸡啊,都散开去了,空落落的一个场院,就只剩下刘海明一个人了,白天实在是,太长了。刘海明把屋里屋外收拾收拾,场院里洒扫洒扫,再屋里屋外的,摸摸这,戳戳那,再也没有事可让他去干了。他就在堂屋里坐下来,点一根烟,一口一口地抽,他抽烟抽得极慢,可是,烟还是被他抽完了。他朝着堂屋门外的天空看,日头还在爬,天光也远没到最亮的时候。他就起身顺着场院来回走,把场院一处处地看,可是,场院到了他眼里,却不往心里走,他是在看,却又是什么都没看到,这样走了几圈,边边角角的,都走遍了。可是,扎着小篱笆的那一处,他却不敢看,一看那里,他的眼泪就忍不住要出来。

在这个院子里,他心里太沉了,待不住了,他决定去麦地里看看麦子的长势,这样想着,他就回去把堂屋门锁上,走到院门口,再把院门锁上,在锁上院门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朝着厨屋南边的棚子下看了一眼,那里停着一辆许久再未开动的旧三轮车。

2

今年过年,是刘海明一个人在家过的。

别人家早早地就开始准备年货了,猪肉啊,羊肉啊,鸡啊,鸭啊,灌肠啊,都一样一样地腌好了,屋檐下一串一串地挂着招惹阳光。年还没到,浓浓的年味已经在村子上空缭绕着了,那是各家各户在炸东西,炸酥肉的,炸酥鱼的,炸馓子的,炸麻页子的,炸绿豆圆子的……

你家炸东西了,一个人忙不过来,知会邻居一声,邻居就放下手头的活,赶过来帮你了。这时候,嘴馋的小孩子是最欢喜的,一整个上午,一整个下午,他们哪也不去了,就守在家里,看着妈妈和邻居阿姨围着锅灶转。酥鱼炸出锅了,他们馋猫一样,叼起一个就嚼,烫的嘴里“哎呦哎呦”的,一眨眼,囫囵着,一条鱼没瞧见细嚼,就进了肚子了。绿豆圆子炸出锅了呢,刚出锅的绿豆圆子趁热才好吃,小孩子一样是等不及的,捏起一个,手也烫的“哎呦哎呦”的,嘴巴不敢急着嚼了,拿四颗大门牙咬着,卡在嘴门口,嘴巴里往外吐气,一个不当紧,绿豆圆子就从嘴里逃跑了,脚边的猫一直在仰头望着呢,刚一落地,它就一个蹦跳,准准的,叼跑了,窜到角落里,“啊呜啊呜”地吃。不要紧,圆子多着呢,小孩子这会小了心,不急着往嘴里放了,两只手来回倒腾着圆子,一边倒腾,一边“呼呼”地吹气,一会儿,圆子就温温的了,往嘴里一扔,这下要由着性子了,细细地嚼着,咬到了虾米,就一边嚼一边冲着妈妈说,虾米虾米。妈妈呢,也是一边炸着圆子,一边瞅着空,往嘴里塞一个,自己吃了一个,就又腾出一只手,朝前来帮忙的邻居嘴里塞一个,说,趁热吃,趁热吃才香。这样着,小孩子就一会一个圆子,一会一条酥鱼,一块酥肉,妈妈不管他,过年嘛,东西多着呢,敞开了肚子吃,也是吃不完呢。

村子各处的,就都是年味了,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你帮了我家,我再去帮你家,你帮我家炸了酥肉、酥鱼,我帮你家炸了馓子、麻页子,挨家挨户的,几乎是啊,哪一家都不漏下,谁家的脸面子上,都是喜气洋洋的,都是一年终于到头了,该是享享清福的松散劲了。

只有一个刘海明家,黑锅冷灶的,不见一丝烟火气,不闻一丝响动声。别人赶集,也喊刘海明,有时候他也跟着去,别人赶集回来拎着鱼拎着肉,刘海明在集上转了一圈,回来却是两手空空。后来呢,别人再喊刘海明,刘海明就推脱着,不去了,几次下来,别人也就不喊他了。别人家为过年忙得热火朝天,刘海明就不大出门了,除了一天三顿饭,他的锅灶就没有为过年烧过火。邻居炸了馓子,炸了绿豆圆子,就大盆小盆地往刘海明家里端,端了几次,刘海明万般推脱的,只得应承下来,看着邻居家送过来的东西,他总想起以前那时候,他家里过年炸馓子,炸绿豆圆子的时候,一个孩子,在那里馋馋地吃。

后来,邻居再上门的时候,发现院门从里面插上了,拍门喊他,也不见屋里有人应声,邻居也只能站在门外,长长地叹一口气,然后走掉。慢慢地,邻居也就不往刘海明家里来了。刘海明就一个人,在屋子里,坐坐,躺躺,走走,望望空空如也的家,一句话也没有。

3

刘海明家里没有其他人吗?不是的,虽然他老伴十几年前就去世了,但他还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儿媳妇,还有……儿子和儿媳妇都在东莞打工,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儿子就基本上没有再往家里打电话了,刘海明也知道,儿子真要是打电话,两个人恐怕也不知道说什么,儿子不打电话,他一点也不怪儿子。

但是临近过年,刘海明心里的滋味就变了。之前,他的手机是很少用得上,就放在这儿,放在那儿,想起来了,就是一顿好找。现在,他是天天把手机揣在身上,一看见没电了,就赶紧充,有时候正忙着,或者正和别人说着话,拿出手机看时间,一瞅着没电了,也不管活干完没干完,话说完没说完,就几乎是连招呼也不打,就赶回家去充电,然后守在充电的手机边,生怕错过了儿子的电话。有时候手机一响,他的心就一下子揪紧了,一看,是一条短信,心就飘飘的,没着没落。有时候呢,手机突突地响两声,刘海明赶忙抓起来,一摁,人家那边已经挂了,仔细看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并不是儿子的,他恨不得把手机给摔了。可是过了一会,他想着,万一儿子换号了呢,兴许这个就是儿子的号,他就想过来思过去的,老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把电话回了过去,那边要么说暂时无法接通,要么就是“嘟嘟”响半天没有人应,刘海明心里就毛气火燎的,恨不得哭。后来,这样几次三番的陌生号码再打过来,就一次次的,把刘海明的心气打没了,就像是油快耗尽的一盏灯,火苗子一顿一顿的,暗下去了。

那一天,刘海明正在锅灶前烧火,手机炸雷似的响起来了,响一声,又响一声,刘海明站起来了,想着手机马上就该是安静了,可是手机却接着又响了一声,又响了一声。刘海明一个大步子冲过去,一下子抓起了手机,放到眼前,这号码太熟悉了,他日日夜夜的,没黑没白的,念叨了多少次的号码啊,终于的,还是打过来了。他拿着手机,手机的铃声在屋子里空荡地响着,在他手心里电滚子一样一下一下地震动着,他想接又不敢接,眼泪“扑簌簌”地往手机上掉,脑子里的想法风一样,东刮一阵,西刮一阵,不知道接了,该说啥!

铃声止了。刘海明的心仿佛也跟着铃声止了。屋子一下子变大了,静得像是淹死人的水底。刘海明拿着手机,愣怔怔地望着屏幕上的眼泪,顺着屏幕往下流,在屏幕上留下两道瘦瘦长长的水痕,脑子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恐怕儿子再也不会把电话打过来了吧,想到这,他把嘴唇咬出了血。

这时候,铃声又响起来了,刘海明心里一抽,想都没想,一下子就把电话接了。那边“喂”了一声,刘海明没有敢把听筒朝耳朵上放,那边接着又“喂”了一声,刘海明朝耳朵边放,那边喊了一声“爸”。

刘海明应了一声。

爸,我,强子。儿子在那边说。

强子啊……刘海明答应着。

嗯……儿子顿了一会,没说话。

刘海明也不说话,他连气也不敢出。

吃饭了么?

没呢,正烧着锅,你呢,吃了没?

我吃过了,刚吃过。儿子说。

哦,秀芬呢,秀芬吃了没?

她还在吃呢。

哦。

爸。

强子。

秀芬,秀芬她又怀孕了。儿子说。

刘海明没吭声。他的眼泪又朝下掉,从一米七五的位置,一个接一个的朝地上掉,刘海明都能听见那些眼泪砸在地上的声音,他的鼻子堵住了。

儿子听出来刘海明在那边显然是哭了,他说,爸,你咋了?

刘海明擤了一下鼻子,说,没事,爸没事,怀孕了好,怀孕了好啊。

爸,我打电话是想跟你说……儿子支吾着,不知道话该怎么出口。

有啥话你就说吧。

我跟秀芬商量了,过年我们就不回家了,她怀了孕,来来回回的,怕有个闪失……

哦,哦,孩子重要……说到这里,刘海明心里像挨了一记闷拳,他咬咬牙,接着说,没啥,你们在那边好好的,我自个在家也一样过年……

嗯,你多割点肉,买点好酒,别怕花钱,要过个好年。

你们放心吧,还有街坊邻居呢,馓子啊,麻页子啊,他们都朝家里端,你们在外边,也要好好过年。

嗯。

半天,谁都没说话,电话也没挂,刘海明的鼻子堵得慌,他听见那边,儿子的声音也变了。

窗外有鞭炮响,从西边传过来,刘海明知道那是哪儿,隔着电话,不知道儿子听没听见鞭炮的响声。

爸……

强子……

年坟上了吗,娘的坟,儿子顿了顿,接着说,还有东豪的坟。

没……还没呢,这两天就去。

嗯,到时候放两挂响炮,往年过年,东豪就喜欢这个……说到这里,儿子嗓子里满满的,像是装满了石头。

刘海明答应着。

那爸,就不多说了,你在家,照料好自己,过个好年。

刘海明答应着。

爸,那我挂了。

刘海明答应着。

那边响起了“嘟嘟”的挂断声。

刘海明答应着。

那边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刘海明答应着。

4

东豪是刘海明的孙子。

东豪还不满一岁,东豪妈就给他断了奶。

东豪爸说,在家里守着一个孩子,不是个事,孩子再过过,这啊,那啊,哪都需要钱,以后上学了,要花钱的地方就更多,他就让东豪妈把东豪的奶断了,让她跟着来东莞,多一个人多挣钱。

况且呢,刘海明身体棒着呢,照顾孙子东豪,没有啥问题。

刘海明也对儿子说,你们尽管走,尽管出去挣钱吧,不用担心东豪,我保管把东豪养得白白胖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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