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小记

作者: 王国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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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猛,文学博士,作家,学者,上海大学客座教授,深圳市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曾获第十届冰心文学奖。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羊城晚报》《南方日报》等报刊发表诗文百余篇,著有学术专著《朱熹理学与陆九渊心学》《创意背景下的创意城市建设》,出版散文集《今日方知我是我》《微言大义》《别有根芽》《经略天下——另眼看三国》《吹尽狂沙》《明月清风我》《江山犹是》等。开设报纸专栏“天地入胸怀”\电台节目“烂漫星空——国猛说唐诗”。

处天下之中的洛阳

“中国”之谓最早现于西周青铜器“何尊”之铭文,中曰:“余其宅兹中或(国),自之乂民。”周成王以洛邑为中心营建都城,京师所在地被称为中国。《诗经·大雅·民劳》:“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毛传注释:“中国,京师也”。《史记·五帝本纪》云:“夫而后中国,践天子位焉。”裴驷集解:“刘熙曰:‘帝王所都为中,故曰中国。”所以洛阳又名中州,固然有西周建都时地理位置上居中的缘故,更多的是因为它是当时的京师所在地。后来的中国日渐演变为以中原为中心的国家。

宋李格非曾写有著名的《洛阳名园记》,认为:“洛阳处天下之中,挟崤渑之阻,当秦陇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盖四方必争之地也。”这是从当时的地理上来肯定洛阳的中心地位,唯其重要,而成兵家必争之地,得洛阳者得中原,得中原者得天下。所以洛阳成为十三朝古都,实属必然。既是中国,如何能不占据天下之中。这既是洛阳的幸,也是洛阳的不幸。不知多少战争发生于此,不知多少朝代更迭于此,“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洛阳城不知道被烧毁过多少次,血洗过多少轮。明朝以前,洛阳始终是历朝历代的重镇,要么是首都,要么是东都。这个与中国息息相关的都城,甚至一度等同于中国的地方,有着太过厚重的历史。乃至于到了最近几百年,历史给它减轻了负荷。它承载的使命越来越少,而地位也越来越轻。以前动辄与“天下”相关,与“中国”并论,星光熠熠,光芒万丈。后来渐次成为某一道某一路的重点都市,日渐被边缘被弱化,没了往日的气势和热度。

如今它是一座美丽的旅游城市,人们来此追瞻它往日的辉煌,体验它历史的沧桑。它就像一个满脸故事眼中含霜的老人,让人看了凛然而惊,却又很想沉浸其中,聆听那远古的马蹄之声,金戈之鸣。毕竟四千多年的沉淀,稍一搅动,便云飞风起,人喊马嘶,令人神情肃然,心情窅然。

名人荟萃的伊川

邵雍和程颐程颢之于洛阳,恰如孔子之于曲阜,孟子之于邹城,到了洛阳是不能不瞻仰祭拜的。邵雍的祠堂坐落于洛阳城中的平常巷陌,而其后人开枝散叶,大都成了平常百姓家。我想这种现状正如邵雍先生隐居洛阳时所设想。程氏的陵墓则存于其老家伊川,程氏后人皆四处迁徙,并不在陵墓附近聚居。因为程氏两兄弟对于理学的传播影响力更大,所以名头也更响亮。

我是在朋友的帮助下得以见到程园馆长的,他是个年轻人,以前学的是建筑学,但在他父亲的大力干预下,无奈考入文化单位,子承父业,做了这程园的馆长。令人讶异的是,他对伊川名人史和二程的思想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让我受益匪浅,对于很多历史的疑惑得到了印证或解释。显然,这个馆长已成功转型,从他的神态和学识上看,他不仅精通那段历史和二程思想,而且心中充满对文化的向往和喜悦。在浮华的社会,固守一方文化城池,还是需要有相当定力和耐心的。

伊川二程,即程颢和程颐两兄弟,他们是河南洛阳人。哥哥程颢字伯淳,称明道先生。弟弟程颐字正叔,称伊川先生,两人年龄只相差一岁,都曾拜著名的思想家周敦颐为师,是宋明理学的奠基者,他们的学说也被称为“洛学”,与同时代张载所创的“关学”并称。他们以“心传之奥”为道学基础,以“理”为最高范畴,因此又被称为道学或理学。其核心观点是“存天理,去人欲”,南宋的朱熹将他们的理学观念发扬光大,推到了极致。世称程朱学派。

两人在道的认知方面大致相同,在德的锻造方面则有所区别。诚如黄宗羲《宋元学案》所云:“大程德行宽宏,规模阔广,以光风霁月为怀。小程气质刚方,文理密察,以削壁孤峰为体。其道虽同,而造德各有所殊。”程颢进士出身,进入仕途后,官至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并不显达。54岁便去世了。程颐凭祖荫做了几任小官,后专门开馆授徒。75岁才仙逝。

二程在中国思想史特别是宋明理学的发展上是承前启后的人物,其地位和影响力都非常巨大,后来的朱熹和王阳明都曾继承弘扬了他们的思想体系,形成了完善的宋明理学。

伊川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历史上伊尹、姚崇、李德裕、范仲淹,邵雍、程颢、程颐、文彦博、张齐贤、李存勖、朱温等均长眠于此,他们要么是宰相,要么是帝王, 要么是思想家,要么是文学家,或是本地人,或跟伊川密切关联。这些人先后以此为人生终点,让伊川在史册上发出绚丽灿烂的光辉,但凡回顾一下历史,就不能不来伊川。

看到显得空旷冷清的程园,听说游人如织络绎不绝的牡丹园,年轻的馆长有些惆怅,觉得时人并不重视文化之旅,追求的只是热闹繁华。我则不这么认为,我想,这里迟早会成为游客必达的目的地,而且他们一定会秉持恭敬景仰之心。

铜驼陌

到了洛阳,很想尝尝本地的面食。朋友热情地陪同我来到一条寻常巷陌。从西面进入街市前,先须经过一座石桥,桥面整齐地铺着青石板,石板光滑结实,大小划一,一看就很有年头,颇有古老江南小镇的味道。桥下河水清澈,微波荡漾。岸边杨柳婀娜,桃李纷披。中有繁花盛开,落英缤纷。燕雀翻飞,蜂蝶戏舞,分明是一派江南春天的景象。过得桥来,但见街市两边皆是各式面馆饼店,小吃繁多,牛羊肉的香味和麦面的原味在空中交杂弥漫。偶有清真寺在深巷之中隐现。街市之中,烟火气十足。

朋友介绍说,这里便是著名的“铜驼暮雨”巷。我很是吃惊。此处虽名为巷,过去却是一条极为繁华的街市,乃城东通往关外的必经之路,隋唐时名为“铜驼陌”。它西傍瀍河,南临洛水,桃李成行,屋舍俨然,市列珠玑,人烟稠密,每当春来,暮色苍茫,细雨蒙蒙,炊烟袅袅而起,桃李纷纷扬扬,驼铃声声,商贾云集,“铜驼暮雨”之名因此而来。想当年,这里是洛阳的经贸中心,也是丝绸之路的东起点。不知有多少异乡之客经停此地。宋司马樵曾诗赞云:“洛阳春水杨春柳,铜驼陌上桃花红。”

显然,那时的洛阳城东是大家都愿意一览的地方。相关的诗句委实不少。东汉宋子侯《董娇娆》曰:“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南北朝范云《别诗二首·其一》道:“洛阳城东西,长作经时别。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云:“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李白《洛阳陌》赞:“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看来,洛阳城东的热闹繁盛是出了名的,文人墨客常来此体验生活。想来他们跟我一样,也曾来此吃过烩面,啃过烧饼,在阵阵驼铃声之中,在袅袅炊烟之中,在绵密春雨之中,饮酒赋诗,携手同游。

如今洛阳已不是天下之中,而“铜驼陌”亦非洛阳城东不可或缺的中通道,来此游历的人虽不少,但像当年那样士子汇集,诗文频出的现象恐不再现了。

祖宗余荫

赏牡丹花,喝杜康酒。这是洛阳人以为的一大快事。确实,洛阳牡丹不仅富贵娇艳,而且沾满文化,足以让人赏心悦目。杜康也是历史最为悠久的酒。曹操《短歌行》中云:“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许多人知道杜康,源自该诗。事实上,杜康酒的由来远早于此。战国史书《世本》载:“辛女仪狄作酒醪以变五味,杜康造秫酒。”孔颖达疏引汉应劭《世本》云:“杜康造酒。”《北山酒经》中说:“杜康作秫酒,以善酿得名”。许慎《说文解字·巾部》断言:“古者少康初箕作帚、秫酒。少康,杜康也。”

杜康即少康,为夏国国君。其伯祖太康失国,后羿称王,后让位于仲康,后羿的部将寒浞杀后羿,追杀夏后氏。仲康的孙子少康侥幸得脱,后成功复国。是谓“少康中兴”。少康不仅善于治国,还长于酿酒,被尊为酒神。而其去曹操之三国达两千年之久。也就是说,杜康酒的文化渊源可上溯四千年。而如今的杜康酒厂只有几十年的历史。“杜康”品牌在近些年才开始厚积薄发,方兴未艾。因为有曹操、刘伶这些历史文化名人和他们的遗闻逸事做免费的宣传,杜康酒厂的先天性优势日渐显现。

因缘际会,我得以与杜康酒厂的朋友一起探讨其未来发展,他的观念中尽现洛阳人的质朴与浑厚。他并不急于求速度求效益,而是深挖文化内涵,提升酒的品质,把基础工作做得扎扎实实,目标是行稳致远。确实,有深厚的文化做背书,有历史名人相助力,腾飞是迟早的事。任何事物,国家民族或者城市品牌,最后拼的都是文化的厚度和文化的深度。花拳绣腿终归上不得擂台,花里胡哨终归要露出破绽。很多酒曾走俏一时,最后都变得沉寂,甚至被兼并收购,正是因为无可支撑。别的酒宣传时要绞尽脑汁创造故事,而杜康酒可以随意在历史中选取故事去讲。优势和潜力显而易见,只要善于应用新手段,内容是源源不断的,这就是文化丰赡的好处。

对于一些缺少文化积淀的城市,做文化需要靠想象靠创新。而对于一些本就是历史文化名城的地方,做文化只需要深挖掘广宣传。相对来说,更轻松且更有潜力。这也算是一种祖宗余荫吧!

与范仲淹神会

洛阳城的地下,安息着无数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学家。今日他们的坟墓或有后人祭祀,或有士子瞻仰,历史不会遗忘他们,后人不会忽略他们。对于前朝先贤,来此守护的官员大多都会心存敬意,甚至为他们修墓建园,以表崇尚。我来到洛阳大地,始终满怀敬意,尽可能地去朝拜礼敬,以尽心中夙愿。今又有幸拜祭范仲淹陵墓,与其隔空对话,重温他的教导。

范仲淹不仅品德高尚,且才能杰出。既是军事家,又是政治家,还是文学家。他曾与韩琦共同镇守西北,与西夏勇敢作战并屡屡获胜。作为参知政事,他大力推行庆历新政,大刀阔斧地实施改革。虽然历时仅一年,但却激励了王安石推动“熙宁变法”,可以说他是改革的先驱。在多年的执政生涯中,他一直保持廉洁清正,刚直不阿,是时代和后世的楷模。特别是他在《岳阳楼记》中提出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成为历代士子的理想。

事实上,他未曾游历过岳阳楼,他的同学和挚友滕子京贬谪到岳阳为官,理顺好政务后,便重修了岳阳楼。他希望好朋友范仲淹为岳阳楼作序,但其时范仲淹任邓州太守,并不熟悉岳阳楼。于是他让人画了一幅八百里洞庭湖,送给范仲淹。范仲淹看图后沉思片刻,一挥而就。一篇伟大的文章就此诞生。

范仲淹一生为官,但始终忠信方正胸怀磊落,对后世影响深远。他的诗文更是流传千古。《岳阳楼记》自不必说,已老少皆诵,耳熟能详。他的词在中国词坛绝对有一席重要地位。他的代表作《渔家傲》既雄浑豪迈,又心怀乡愁,境界开阔,充满深情;另一首佳作《苏遮幕》却婉转多情,缠绵悱恻,完全不似个坚毅刚直的政治家和军事家,而是个标准的婉约派词人。

我一直好奇,范仲淹祖籍既不在洛阳,为官亦从未治理过洛阳,甚至像我这样短暂地出差洛阳都未必有。他最为邻近洛阳的为官之地是开封,为何他却要选择毫无关联的洛阳终老。有洛阳朋友解释道,因为他的母亲改嫁,自己去世后不能弃母亲之墓而就祖坟,亦不愿入继父家之墓园。其境况遭遇极似唐朝的贤相姚崇,而范仲淹对姚崇颇为尊崇,于是效仿姚崇,采取折中之法,另起炉灶,在洛阳购置墓地,将母亲下葬于此。此后子孙后代均在此生活,逝后在此埋葬。

多年来,我熟记范仲淹的名篇佳句,对他由衷佩服,今有机会到洛,岂能不到其墓前表达我的敬慕之情。那一刻,我觉得跟他仿佛进行了一次深刻的精神交流。

安乐窝的营造

洛阳界面,处处皆古迹,在在现文化。公差之余,在旅馆附近漫步,竟见一村名“安乐窝”者,想起北宋时隐于洛阳的邵雍邵康节,他曾为其宅院取名“安乐窝”。叩问村民,果然为邵老夫子当年安居养老处。其后人繁衍生息,多聚居于此,取名安乐窝村,邵氏后裔已多达数千人。

村头有一邵雍祠堂,一些老人在堂前下棋聊天,阳光正好,牡丹正开,街市虽繁华,此处却一片宁静,一如当初邵雍隐居洛阳的心境。邵雍是在四十岁时移居洛阳的,那时他已声名鹊起,两度被举,均称疾不赴。其学问气节深为富弼、司马光、吕公著等重臣名流所敬服。时在洛阳的官员士子无不景仰,就连普通市民都尊称“我家先生”。布衣身份王者气度,邵雍竟成时代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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