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常

作者: 丹飞

1

赚头的曾祖母像极了费雯丽。这么说也许唐突了老人家。每回有人这么说的时候,老人家总会反驳说:“费雯丽算啥?石头他奶奶真像鲍曼,鲍曼那才漂亮呢!”鲍曼真叫鲍曼,“费雯丽”娘家真姓费,大名费典之,很有些书卷气。鲍曼多漂亮赚头不知道,可赚头知道费典之——也就是他曾祖母——很漂亮。他曾祖母到底有多漂亮呢?赚头他爷爷,也就是石头,可以作证。据说石头出生后一个时辰都不知道哭,原因是他张大眼睛看到了美丽的费典之。石头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盯着费典之看了一个时辰,直到日头等得实在不耐烦了,闯进产房,恶狠狠给了石头一巴掌,才把他打醒转。对了,日头就是赚头的曾祖父,费典之的相公。都说赚头家一代不如一代,他曾祖父还在天上,他爷爷还有股硬气,他爸爸也还顾全点颜面,轮到赚头就只剩下股子赤裸裸的铜臭气了。

可这不是赚头的错——谁让费典之不如鲍曼漂亮呢。再说了,赚头的名字还是费典之起的呢。

“可怎么解释你爸爸的爷爷的名字呢?”人们每回问赚头,赚头都假装风迷了眼睛。

1911年。费典之出生那一年,赚头的爷爷的爷爷,大头很给族里长脸,坐了一个月轿子上京城读上了洋学。据说那一年美国佬觉得庚子赔款太多,舍了一部分在京城盖了一座学堂,礼堂的铜顶子、房前屋后每一块砖头都是从美国运过来的。大头上的这个洋学后来出了大名,因为出了很多名教授和名学生。赚头祖家与清华有缘,跨越几十年,赚头的高祖大头、曾祖日头——越过赚头的爷爷石头和爸爸行头两代——和赚头都读了这个学校。清华仿美国传统,四月最后一个礼拜日当成了校庆日。那年这一天是4月29日。早56天,大总管李莲英西归的消息从京城传到了永安城,再从永安城传到了贺胜乡下。

大头头一年娶了县长的千金鲍曼,第二年就考上了清华。大头小小年纪——时年16岁——就说了一句很让族人刮目相看的话。“天道怕是要变了。”大头说。村里人后来总结,三岁看大,大头他们家祖坟冒青烟了。鲍曼挺着大肚子送大头,大头都不回头看看鲍曼,大手一挥就起轿了。大头后来写信给鲍曼说,他是怕自己回头流泪,伤了男儿自尊。从上清华学堂到留学法国,大头十年写了十封信,这些家信回回都很简短,不超过两页纸。就是这二十页纸和那十个信封、信封上的邮票和邮戳,把鲍曼硬生生地钉在那儿,从新嫁钉到死。可是包括大头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鲍曼压根就不识字。她后来告诉费典之说,她瞅着那些活泛的字,就像看到了大头的眉眼。

赚头的曾祖父日头就在大头的开学日降生。费典之也在同一日出生。费典之是一户诗书人家的晚闺女。她出生时,六个哥哥从高到矮排在门外候着,既不打架,也不喧哗,因为他们听先生提前泄露了天机,说是这胎是个闺女,她的出生将根本改变他们六人的家族地位。在这种下意识的醋意和由衷喜悦夹杂的气氛中,六人等来了费典之的顺产。

普天下的作家倾向于讲述家族中男人们的故事。这是一种男系社会千年养成的集体无意识,没办法克服的事。我决定讲讲女人们的故事。尽管男人们会多多少少卷进她们的故事之中。故事开篇第一个镜头就是赚头的曾祖母——那时候赚头在哪里呢?用村里人的话说,赚头那时窗都没有,更别说门了。事实是,不管我们信不信,尽管这是偶然中的偶然,小概率事件中的小概率,无法否认的是,赚头已经作为遗传序列上的某种神秘的气息存在于他的曾祖母费典之的体内。这个事实无人能改变。事后当有了赚头且赚头已长到能听他曾祖母讲古的时节,曾祖母说这就是命。她为命里有赚头而高兴。赚头知道曾祖母没有说谎。他知道,她是个传奇人物。

2

1924年,费典之13岁。大头回乡整三年。这三年,大头在永安城任职,村里人说,论资排座,大头的位置仅次于县老爷。大头一边做着官老爷一边在鲍曼身上忙着耕耘。孰料鲍曼身板子薄,日头之后,鲍曼再没为大头添个一儿半女。大头耕耘着耕耘着有一天就怠惰下来,不再在鲍曼身上耕耘,却也不续弦。鲍曼知道大头脾性,也不劝阻,也不粘着,只把日子过得清清白白,洗刷得干干净净。费典之这一年已经对男女大防有了一些懵懵懂懂的认识——头一年,费典之已经来红。这一年,鲍曼张罗给日头说了娃娃亲。费典之扎着一对麻花辫到家的时候,大头正捧着京城送来的报纸读风流才子徐志摩与泰戈尔会面的热闻,对着麻花辫一翘一翘的费典之,大头几年来头一次咧嘴笑了。当天夜里,大头的兴致又回来了。大头兴致上来不满月,南方的消息上来了,黄埔军校开学了,大头把鲍曼晾在东厢房里,卷了个铺盖就南下了。隔月鲍曼就不再来红,隔年鲍曼给日头添了个兄弟。大头从军校上给幼子起了个霸道名字叫镢头。

1929年。费典之18岁。八抬大轿把费典之抬进了日头家。费典之为这事哭了好久,因为日头在大喜之日前就欺负过她。那一天日头牵着费典之的手奔去上海滩,看了一场电影。听见电影里的人开口说话,费典之流泪了。她看着身边兴高采烈盯着荧幕看的日头,沉静地认定,这个男人嫁对了,看电影都这么认真,更别说对自己的女人,四围是牙齿嗑瓜子的声音,长舌男为讨好女人时不时说戏的声音,人体内部气流受到挤压的破空声,受到剧中美人美食诱惑没忍住吞咽口水的声音,远远近近卖报纸、纸烟、小零嘴、小杂碎的声音远远近近地穿墙而来,这些费典之都充耳不闻。日头在看电影,费典之在看日头,以至于后来回忆那天放了哪场电影,费典之脑海里一片空白,只留有日头兀自热闹的目光和时不时挥舞的手。她记不起那团闪烁的光影里的男男女女俊还是丑,到底是她和日头在看银屏上的他们,还是他们在偷窥她和日头之间快乐中带着羞耻的忍爱偷欢。到底是就在电影散场后的那一夜,费典之怀着对未来生活的忐忑期待半推半就中让日头欺负了。

费典之摩挲着赚头的后背叹说:“当年不懂,后来才明白,那不叫受罪,那叫舒坦。”费典之以为赚头还不省事,是以不足与外人道,连闺蜜都不会说起,只合在香闺深处自个儿咀嚼吞咽的香艳事体,分毫不减地说给了赚头听。她哪里明白,赚头在他妈怀里的时候,已经会察言观色——一屋子的男女,谁是谁的红颜,谁与谁尽管遮掩,终究遮掩不掉暗度陈仓的事实。偷欢男女又哪里想得到,他们那点儿不着四六的烂事,有违圣人道、衣不蔽体、臭不可闻地暴露在一个牙口不满的小子尖利眼光下。当赚头长大到读到弗洛伊德的书,发现自己的婴儿期暗合了弗氏的性本源理论,以至于干脆把老头子的姓挪来做自己的英文名:Freud Dan,弗洛伊德·丹。凡是耽溺的都会舍弃——就像对于大头,鲍曼再迷人,抵不住军校的引力——这个英文名赚头用了没几年就弃之不用,啥外国名啥笔名艺名都不用,笔名就是真名,外国名就是真名的拼音。

费典之当时和日头之间发生了什么?费典之的讲述一讲一新,情节脉络和具体走向千回百转,有时欢欣,有时落寞,有时愣神,有时神往。万变不离其宗的是,日头在一个墙角闪出身子的时候,费典之吓蒙了。“那天的日头太大了!”讲述到这一节,费典之每回都这样赞叹。那天的日头实在是太大了,对于那天的会面,费典之记忆的画板上没有留下任何姹紫嫣红、特别明亮或特别阴暗的色彩,只有漫天盖地的异乎寻常的日头,白晃晃,晃得人发晕。那天的太阳是费典之这辈子碰到的最大的太阳,害她在日头面前避无可避,她想躲到阳光的背面去,可寻不到阴凉地。“那阳光就像一枚刚煮熟的鹅蛋,几乎要顶到我心眼子里去。”费典之说——赚头没吃过鹅蛋,但被鸡蛋噎过,当时赚头噎得翻白眼,费典之一巴掌送过来,鸡蛋才从赚头的喉咙眼里跳到地上——整个见面过程,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能有这么大的日头!”赚头很想告诉曾祖母,这种过分夸张的心理作用叫移情,可他没说。打小他就明白一个道理:看破说破害人害己,你见别人是憨大,别人见你是猪头,所以,看穿而不揭穿是美德,你好我好大家好,何乐而不为?

如果那天与费典之墙角处闪身相见的人是华晨宇,那天的太阳留在费典之记忆里的估计就是太阳底下无新事,见的人变了,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可赚头敢打包票她老人家如果听到华晨宇嘶吼《如常》这首歌,会默默流泪,擦也擦不完。

3

费典之红唇里吐出的判词犹如巫女的神咒,长大的人生好像一下子没有了希望。按她的叙说,太有悖于物种进化理论了。物种进化的途径和动力千奇百怪,但工具退化了,物种能进化吗?费典之说,很远很远的后来,她才学会闭目或偷看眼前人面目狰狞的虎相,由那不美的观感和兽性,达到被需要被满足的审美愉悦。问赚头为什么不厌其烦地复述这段物种起源镜头,和问费典之为什么不厌其烦地反复追忆这段赚头遥远的起源之河一样,注定无果。

赚头相信,费典之对她人生中第一次核爆式体验一定追加了太多夸大的成分。因为据石头讲,日头不久就不行了,不是仙去了,是做男人的本事没了。日头一直想要一双女儿家,本钱还充足的那阵子就把费典之那块田往死里耕,石头头上还有三个兄弟一个姐姐:带把的是出头、块头和水头,做花的是盼头。一女四子立地,拱得日头心火乱窜。别人家恨没生子一脉单传,他恨没生一双女儿到老没个疼惜。日头这病落下来,生女成双的良愿也就彻底落了空。因为只落了一个女儿,盼头只许嫁到邻村,想女儿只需要喊一声——西头往西的这个村子只隔三丘田塍。很长时间,费典之背负了不贞的骂名,因为她实在忍受不住,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鼓捣日头。日头在梦中梦到自己正舔吃板糖,没成想被费典之给抢吃了,气不打一处来,船行江海,风帆正劲,扯满帆的是费典之小巧的红酥手。日头既羞且怒,发了大愿不与费典之同床。

哪有儿子扬自己父亲的丑的!是以石头的话赚头也将信将疑,且把它当做鸳鸯蝴蝶才子佳人书来听来记。子不可言父母情事,这是新派的赚头存留得不多的老派规矩之一。

4

当赚头19岁才把他在夜梦里操练了十几年的隐秘落实到宋词身上时,他几乎能够直观感到大头以鲍曼的千娇百媚为战场飞扬跋扈的豪气和霸气——以及无法言说的诗意。那诗意峰回路转,斗转星移。宋词的小巧和鲍曼的妩媚各擅胜场。如果说大头的粗蛮对于鲍曼还是甜蜜的负担,赚头的退化和宋词的娇小倒是相得益彰。宋词出身大户,父亲开了玩具厂和医院。围在宋词身边嘤嘤嗡嗡的多是世家子弟、暴发户或二代暴发户。他们有着来历不明的巨额财产,给宋词买块金表买个跑车像寻常人家吃顿便饭一样稀松平常。宋词不愧是大户人家出身,见怪不怪,见富不仇,来者不拒,照单全收,怕赚头不高兴,收了之后向赚头炫耀,炫耀之后蒙他说她已托司机或其他下人代为归还,故事编造得有鼻子有眼。这项天赋后来促成了她在几个开煤矿和金矿的老板捧场下走到水银灯下,成了半红不紫的三流明星,在上影院的电影里念一句不超过五个字的台词,在永远上不了影院的电影里做主角过瘾,在煤矿和金矿广告里舞首弄姿,和配音演员对口型。她半夜从赚头的床上溜出去,天亮前再回来。

鲍曼是真正的新派。大头原以为自己也新派。等到摊上事了才明白过来自己的新派都是伪装出来的,骨子里他抹不开放不下。大头和鲍曼结婚之时走的是西洋教堂的花道,宣的是西洋教堂的誓词。两人还相约婚姻无爱是不道德的,一旦一方爱情褪色变味了,有权利追逐新的爱情,哪怕还在婚姻中;只要一方坚持,不必苦守到死,可以提出离婚,另一方必须应允。大头怎么能想到,他当时原是定给自己抽身而退的万全之策,竟成了提前写给自己的墓志铭。提离婚的不是大头,是鲍曼。大头问为什么,鲍曼说,因为没了爱情。大头问:“你的爱情到哪里去了?不是一直好端端地在我这里吗?前方战事吃紧,你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鲍曼说:“你了解我的性子,我不开玩笑,我的爱情给了别人。”两人是用军用线路、军用电报和邮件传情的,这套漫长的一来一往双程传情下来,过去了一个月,鲍曼公开登报宣布与大头解除婚姻关系。这件事传到大头那儿,大头正在一场战事中,一口气没吸上来,脑子缺氧状态就跃出了战壕,敌人的子弹闻到肉香,呼啦招呼过来,一颗子弹穿透大头的马靴,在膝弯处擦出一道血槽,一颗子弹把大头作为男人的本钱给废了。一个消息两颗子弹,一代欢场大将军直接降格成了下雨就关节痛的看床高手。费典之提到鲍曼就不胜唏嘘的一个重大缘由就是她能让她的夫君大头要他生他就生要他死他就死。废人大头被部队派员从前线接力一般运到老家祠堂里,荣立军功不说,小命保住了,鲍曼再度登报,澄清此前离婚一事权当笑谈,实乃战时寻夫的伎俩,不足为训云云。两颗子弹,鲍曼回到身边,大头觉得值。族中上下、村中老小也都觉得值。鲍曼趁夜了断了她的新爱情,以印在情人额头上的一个吻给这段无疾而终的爱情盖棺定论。“鲍曼真是个人物啊!”费典之一叹一嘘一摇头。

我们都记得大头去黄埔军校之前陡振雄风,频繁耕作。也就在隔年开年,鲍曼给日头生下了一个弟弟,取名镢头。镢头听着颇有些上不得台面,鲍曼却能自圆其说:“粮食是人的命,地是粮食的娘,没有镢头刨地,地里长不出粮食。”舌头长的掐指一算——时日对不上啊!人长一张嘴,好处有三:吃饭,欢好,说话。而说话的顶级形式就是嚼舌根。之所以说嚼舌根是说话的顶级形式,是因为没有一件事有如此魔力,可以不付钱不动员,人人争当传声筒,个别人嫌弃味道不足,还会对传话动刀子整容,甚至伪装成无意听说,胆再肥一点儿会冒称自己就是消息源。就有话音传到大头耳朵里。大头骂了娘——一瓢沤了十个月的宿便,借机一瓢扣到传音者头上。大头力证鲍曼清白,请了三员大夫,会诊的结果,大夫们一致认同鲍曼能够再次怀上是天有好生之德,发生了美丽的意外。话头似乎被大夫们的铁证给压制住了,可浮土压不住邪火,镢头是私生子的传闻还是悄悄流传开来。关于是谁借种给鲍曼生下镢头的课题,嚼舌妇们发展出多个课题方向。在地下神探的联合侦察下,会做各色动物形状点心的厨子吉安、会裁剪缝制将鲍曼的山谷峰峦描到呼之欲出的裁缝嘉南、挑五色货色从云彩起头处走来的货郎九彦,从茫茫夜色中浮了上来。传闻说得真了,再想绕着大头走不大可能了。大头是怎么想的没人问。据费典之说,并没听说大头给鲍曼吃瘪。那阵子鲍曼照样油光水滑,整日笑吟吟,周身沐浴着类似送子娘娘菩萨的光辉。村人因此说,黄埔军校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大头好好的心性给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头上让人给按了一顶带色的帽子不在意也就算了,是不是自己的种还得儿呵得儿呵的,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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