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个人史
作者: 杜永利
杜永利,1990年生,河南修武人。小说、散文40余万字见于《作品》《青年作家》《西部》《星火》《福建文学》《广西文学》等,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转载,入选多个年度选本。
1
那天,我把毕业九年以来的青春、苦痛、希望、叹息、奔波、孤独……统统打包,存进了那本红色的不动产权证之内,并顺手签下了还款契约。自此,漂泊日久的浮萍扎进河泥,成为一棵羸弱的水草,风来的时候仍会晃荡,但是因为有重物坠着,再也没有了“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洒脱。
我用了九年的时间,将自己做成了一条数据,代入一则以物换物的公式。等式这边我掏空了口袋,而另一边却仅仅是几页脆薄的纸张。总觉得这像是一场豪赌,参与者不得不押上所有的筹码,去换取城市生活的入场券,以及相亲结婚的敲门砖。
说不清有多少次了,爱情惨遭现实的毒打,因为没有房子,多少姑娘选择了不告而别。有的是见了一面相谈甚欢,加上微信,约好次日去逛街,却半路杀出了丈母娘,开出继续交往的条件——婚前买一套市区的房子,写上女方的姓名。有的是先谈感情,见了几十次面,家长都见过了,仍旧是矜持着不肯确立关系,往深里问了问,答曰:“没有房子就没有安全感……”房子一次次跳出来,充当了我致命的软肋。以至于到后来,凡是提到房子的姑娘,我都会为其扣上“物质”“拜金”等帽子。有次媒人实在看不惯,几句话把我吼醒了:“这是拜金吗?明明是人家想跟你走到最后。没有房子,将来孩子住到大街上?你这样逃避问题,活该单身!”狠狠把我气了一顿,但良药苦口利于病,想了想还真是,我一直通过扣帽子来占领道德的制高点,以此来逃避贫穷带来的问题,这不是自欺欺人又是什么?
我开始疯狂地攒钱。老话说,手指缝宽的人,花钱都大手大脚。而我十指并拢,对着灯泡看,竟然密不透光。看来,我天生就会省钱。
我住在城郊的村民自建房,那里的租金是这座城市最便宜的。有限的空间全被开辟为格子间,天井只有小小的一块,阳光无法照耀,手机信号莫名失踪。卫生间和浴室是公用的,经常需要排队。而卧室是小小的一间,放上床之后,地面刚够一个人打转。半夜会被干柴烈火的男女邻居吵醒,在一阵阵波涛中彻底失眠。好在一个月只要180块,只要能省钱,一切都不成问题。
那几年我从来没有开过空调。天冷了还好说,钻进被窝玩手机就行。天热的时候才难熬,电风扇无力地吹着,风都是滚烫的。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床垫不结实,印出了人形的凹坑。我在凹坑里,想象自己是一条涸辙之鲋。房间如蒸笼,汗水流不停,夺去体内的水分和盐——或许我正在变成一条咸鱼。我想,变成了咸鱼,是不是距离咸鱼翻身就近了一步?如此苦中作乐,熬了两个年头,房东结算电费时,着实被吓了一跳。他确认了好几次,才最终说出口:“两年165度电,还没有别人一个月用得多,你是怎么活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想到了蛰伏不动的冬虫。
出差的时候,我一般不住宾馆,而是住到村民家里。吃饭不下馆子,只吃泡面。当然,与同事一起的话,得考虑对方的感受。记得有次去湛江东海岛的钢厂出差,同事小明不堪其苦,在电话里向女朋友诉苦:“老天爷呀,以后再也不跟老杜一块出差了,天天拽着我吃泡面,我想买个烧鸡吃也不好意思,让他吃,他偏偏不肯碰……”小明也不避我,一面诉苦,一面朝我做鬼脸。
最怕不太熟的人开口借钱。一分一分省下来的钱,一滴一滴汗水凝结成的数字,突然少了万儿八千,心里的不安是无法排解的。但是又不会说谎,被追问出家底之后,赶紧如实告知对方:“我要攒钱娶媳妇,不能外借。”对方不接受这样的说辞,回道:“等你娶媳妇都啥时候了。”我一听难过起来,原来他们认为我娶媳妇是很困难的。
也有推荐理财产品的,说有一款医疗基金很赚钱,想带我一起发财。见我无动于衷,便说这一笔钱算他借的,赚了算我的,赔了算他的。我不敢冒险,像100年前祥子回绝高妈那样回绝了他:钱在自己手里比什么也稳当。不错,这么着是死的,钱不会生钱;可是丢不了也是真的。如此一来,我又惹了人。
惹人的情况还有不少,比如朋友请客,每次我都以各种理由推掉。有次实在躲不掉了,只得随着大家去了KTV。包间免费开放,但是必须在他们的超市消费满300块,我一看,天啊,外面3块钱一瓶的可乐,在里面居然要18块。我说:“咱们走吧,这是骗傻子的。”朋友们看着我,简直像见到了外星人。后来,喊我一起吃喝玩乐的人就少了。
我也很无奈,在偌大的城市单打独斗,仅靠每个月几千块的收入,根本无法应对太多的人情往来。我只能量入为出,将有限的力气花在追求姑娘和攒钱买房上面。至于别人对我的误读,一时半会我也没有办法去改变,只能用“冷暖自知”来自我开解。
自怜也是一味药。当我在电脑前画了一天的CAD图纸,肩膀疼到无法忍受,晕晕乎乎回到出租屋之时;当我用可乐、辣条来驱散加班之后的苦闷,却又因摄入糖分过高而引发痛风,疼得在床上不停打滚之时;当我因心仪的书店和杂志社工资太低,而不得不放弃到手的入职机会,并顺手掐灭文学梦想之时……我都会对自己说一声,你受苦了,等有了房子,这一切都会变得很值得。
可是,靠严苛的省钱策略是很难实现买房梦想的。攒够首付是一大关,修炼到满足贷款的各项条件,又是一大关。刚开始上班那几年,公司每个月只给我们缴89块钱的公积金。那一条贷款的公式对低收入人群很不友好,必须缴够两万块,缴满三年以上,才有可能贷到满额的40万,不然就会被各种规则卡住,在40万的基础上被一砍再砍。而高利率、高月供的商业贷款,从一开始就被我排除在外。
把房价涨幅和所有限制条件都考虑在内,经过一番复杂的计算,我推算出至少要到32岁,才能勉强买一套小房子。路太远了,叫人生出无尽的失望。于是,我不再抬头看路,而是闷着头,在工作的熬磨中、在相亲的失败中、在长辈的否定中,捱了一天又一天。
到了2022年11月,我终于攒够了30万元的存款,可以着手挑选房子了。为了稳妥起见,我避开期房,把目光投向二手房市场。我在他人的生活现场展开想象,隐约听到孩子的笑声穿过客厅,依稀看见夜深人静之时我坐在书桌前看书,身后的整面墙柜塞满了世界名著……我一次次被想象中的情景打动,可下一次看房又会将这一次的想象颠覆,因此备选项越来越多。看了快一个月,眼花缭乱的我终于疲乏了。被中介鼓动着,半推半就地签了协议。接着就是去不同的部门,跑各种各样的手续。还有无尽的等待,等待……
一直到了快过年的时候,才彻底交割完毕。这一天,我给房主转过尾款,拿着不动产权证去市民服务中心,把电表和水表更换为我的名字,然后用支付宝充了20块钱。以此为标志,这套房子正式属于我了。
100年前,祥子第一次得到新车时,“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揣起保单,拉起车,几乎要哭出来”,而此刻我的内心竟出奇地冷静,按说应该有些波澜的,不说喜极而泣吧,至少也应该大喊几声,跟过去的辛酸告个别。可是,得到房子这一刻,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在长达九年的等待中,独属于这一刻的欢愉,早被点点滴滴的苦痛啃噬干净了。那么多爱情故事无疾而终,那么多姑娘经过我,然后消失于茫茫人海。孤独好似蚂蚁一般,不停地撕咬着我的心脏。我偷偷流泪,声音颤抖地唱起《月亮代表我的心》,想象自己站在红地毯中央,对面站着那个早已远去的她。我多想把她喊回来,来看一看比红玫瑰还要红的不动产权证。可惜我无法穿越时光,也没有人站在原地,等着我得胜归来。
2
我是一棵趋光的南瓜藤,从故乡出发,一路风尘仆仆爬到了城市,想要开花结果时,却发现没有大树可以攀援。这时候,我多么渴望父亲能把我给扶起来。
有句俗语叫“心里有就行”,意思是,有没有实力帮人是一回事,想不想帮人是另一回事,只要心里想着帮人,即便没有具体的行动,也能让人心生暖意。“心里有”说的是精神上的支持,它有时候比物质上的帮助更有必要。很遗憾,父亲只习惯于否定。每次我相亲失败他都会下判词:大学白读了,一点本事也没有。他从来没有提过想要帮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房子围困到了年届而立。
如今,我终于靠自己的努力买下了房子,可以在父亲面前扬眉吐气了。可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产生了复仇的心理:试图寻找父亲的破绽,以便借题发挥,对他“心里没我”这件事,进行求证和诘难。
我买的房子是100平的半毛坯,地板砖已经贴过了,水电也已走好。父亲说,剩下的活儿,他闭着眼都能拿下来。腊月二十六,他从广西的工地往家赶,还在火车上,就定好了装修所需的材料。到家后顾不上喘气,搬起家里的施工器材和铺盖卷就跑到了我这里。除夕前一天美缝剂到货了,他开始大显身手。
我把地面打扫了一遍,又用小毛刷把瓷砖缝里的灰尘和沙粒仔细扫出来。父亲拿着胶枪紧随其后,将银色的美缝剂用力挤到缝隙里。美缝剂需要缓慢阴干,因此不能开窗户,空气里立刻就充满了呛鼻的气味。我们不以为意,干得热火朝天,浑身沾满了灰尘和胶水。过了一会儿,我们莫名其妙地犯起了头疼,还不住地咳嗽。这时候我才想起来询问美缝剂的价格,父亲得意地说,这在拼多多上销量很好,足足花了300块呢。
我咨询过许多商家,100平的房子做下来,材料费需要1000多;而父亲只用了不到三分之一的价格。我猛地一哆嗦,想到了甲醛、壬基酚等有毒物质,顾不得施工要求,慌忙打开了窗子。
假期又来了一大批快递,父亲不操心走亲戚的事,总是拽上我往市区的新房子运东西。假期不让装修,邻居们时不时地就要投诉。父亲与众人周旋,见物业过来,赶紧递烟递水,点头哈腰地说:“马上完工,马上完工。”物业要是还不肯走,父亲便诉起苦来:“俩儿子都30多了,一直娶不上媳妇,这好不容易买了房,还不趁过年赶紧装修,平时哪有空?过了元宵节又得上广西打工……”物业竟然动了情,也控诉起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与我父亲相互让着烟,大有相见恨晚之感。等物业走后,我对父亲说:“别到处说我娶不上媳妇,这些人都是看人下菜的,你把底细都暴露了,我还怎么在这里混?”
父亲没接话,拆开一个纸箱,里面装的是抽油烟机。他在墙上钻了两个孔,好一阵忙活,才将那件庞然大物挂了上去。我迫不及待地插上电源,在控制面板那里不停地挥手。机器却一副高冷的样子,对我爱搭不理。我找来说明书研究,父亲说:“感光面板就是个噱头,没有什么用处,只要按键管用就行。”他摁了几下按键,机器欢快地哼唱起来,底气还挺足。我转身去拿空纸杯,想测试一下它们能否被吸起来。这时铁壳里突然传出“豁朗豁朗”的杂音,估计里面有什么零件掉了,随着风扇叶在四处乱撞。紧接着,就有黑烟冒了出来。父亲赶紧拔掉了电源,说:“修修还能用。”我心里来气,问道:“这是不是在旧货市场淘的?”父亲说:“在拼多多上花399买的新货。”
初六这天,快递员又送来了燃气灶。我咨询过同小区的朋友和燃气公司客服,他们说燃气管道的连接非常专业,需要用到特制的防爆波纹管,建议找专业人士上门安装。父亲不以为然:“这都是燃气公司的套路,网上一米的管道才几块钱,他们都敢要到八九十块。”我说:“别人是专门安这个的,肯定比我们可靠。”父亲回道:“我在村里帮别人接过沼气池管道,依葫芦画瓢,能有什么难的?别这不行、那不行,有的用就不错了,还挑什么挑?”
父亲的观念一向如此,最先考虑的永远都是如何省钱,能凑合就凑合,能省一分是一分,好像最紧要的不是把事情办成,而是在这件事上能省下多少开销。他也会玩抖音,那上面前段时间还有燃气爆炸的热搜。别的地方省省倒也无妨,燃气管道可是涉及到了生命安全呀。何况我已经说过了,花多少钱到最后都会还给他,可他依然想着省钱省钱。我恨透了这恼人的穷病,它深入骨髓、阴魂不散,即便我们一家人使出了浑身解数,也仍旧逃不出它的阴影。我要对父亲的俭省反抗,同时也要对着虚空中的命运反抗。我要反抗所有的不甘心、不如意、不平事,甚至想学习蝙蝠的倒悬之术,把眼底不堪的境况给拨正回来。
于是,我听见自己嚷开了:“别人可以挑,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挑?整天累死累活地干啊干,为什么就不能痛痛快快地花一次钱?你这是在应付差事,不管能不能用,反正东西是装上了,任务算完成了,是不是?可见你并不关心我,在你心里我只是一个负担。你走吧,我自己也会装……”
父亲手里的老虎钳掉到了地上,他愣了好几分钟都没有缓过劲来。又过了一会儿,他把我给的钥匙放在灶台上,卷了卷铺盖走了。我想追出去,双脚却焊在了地面上。过了大概两个小时,母亲打来电话问:“你说什么了?你爸不肯吃饭,躲在屋里呜呜地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