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行
作者: 李达伟
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两百万字作品见于《十月》《花城》《天涯》《大家》《清明》《青年文学》《百花洲》《美文》等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记忆宫殿》《苍山》等。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二届湄公河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云南文学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滇池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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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民间艺人,他在澜沧江上开着一条船,船上是另外一个纸扎艺人给他扎的戏班子。有时,那个戏班子会在澜沧江边给人们唱戏。民间艺人会在澜沧江上看到很多条船,他无法分辨哪些是真正的船,哪些又是纸扎艺人做的纸船幻化而来。我在沿着那些河流行走时,内心的感受与这个民间艺人相近。
诗人在我们离开邦东的路上讲了一个故事。真实又虚幻的故事。众多的故事既真实又虚幻。邦东这边,有一个乡长的梦想是成为船长,然后拥有一条船,在澜沧江上开着自己的船,自由自在。他知道要成为一个船长的艰难,他去往很多地方学习驾驶船只的技术,他学会了开船,他还要学会造船,他要进入那些原始丛林中,找寻古老粗壮的树木,用古木造一条大船。他还未进入丛林之中。他也知道现在已经不可能去砍伐那些古老的树木了。诗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那个人了,他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已经学会了造船的技术。在澜沧江边,你将会遇见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在澜沧江的支流边,我遇见了各种各样的民间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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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棉纸上的脸谱。与在弥沙河边见到的滇戏脸谱图书不同。眼前的白棉纸,是单页单页的,已经有些泛黄。时间感的对比一目了然。白棉纸质地柔软,细细的绒毛轻触着那些脸谱,也轻触着一些人的命运悲欢。清代箐干坪剧团画在白绵纸上的吹吹腔脸谱,出现在了沘江边那个叫石门的小城里。在箐干坪村,我还将看到清代留下的古老戏服,几代人穿过的戏服,它们因为老鼠啃咬虫蛀受潮的原因,已经变得破烂和暗淡,它们被保存在戏台之内的箱子里。它们的破烂,反衬着它们真正的价值。我们在戏台上拿出了其中一件戏服,拿戏服的人小心翼翼,轻轻地把戏服铺在戏台上,许多残存的细部依然释放出夺人的斑斓。一些小圆镜铺满戏服,戏服里的金丝夹杂在其他丝线里,就像是要努力扯着某种时光与记忆。手工制作那样一件戏服要花的时间,我们无法估量。当出现在箐干坪时,我希望自己能看到一本古老的吹吹腔脸谱,但我没能见到。我以为画脸谱时,人们就会拿出来,照着脸谱开始画。老人只是把颜料挤出来,让演员坐在画脸谱处,开始画着,所有的脸谱都已经存在于他的脑海中,他并不需要脸谱。与我见到的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在箐干坪的戏台上,还有一个专门画脸谱的地方。那个神龛上供奉的是唐朝画师唐白虎。
石门,这个命名给人的感觉是坚硬的。石门那个小城很小,在一个河谷里,沘江被挤压。沘江一年四季浑浊,有时它的浑浊是那种红土的色调。那种红色,总会让我们想到与生态破坏有关的东西。有时与生态破坏无关,一个高速公路正在修建,已经修了好几年,河流便一直浑浊。当出现在沘江边,见到的许多沙石是风化的产物,两岸上的土质疏松植被稀少,总会让人担心一个又一个雨季的持续破坏。世界并未如我们想象中的那般坚硬,世界也并未如我们想象中的那么易碎。那些脸谱被藏在一个比较隐蔽的空间,一个文物管理所。我喜欢那些具有博物馆特点的空间。我寻找着,找到了,我进入其中。这也只是我们感觉上的隐蔽。只有很少的人会对文物管理所的展馆感兴趣。文物管理所的展馆,有着博物馆的一些特点,或者可以说就是微型博物馆。我们身处的时代有着很多博物馆的特点,只是我们很难轻易察觉到。是评论家提醒我的。那段时间,我正有意进入一些大大小小形式不一的博物馆。我跟评论家说起了自己对于许多博物馆的直观感受,我想描述在博物馆中的感觉,一些诗学意义上对于博物馆的感受。
那些脸谱沿着沘江的支流往下。可能是一个民间艺人带着它们沿着河流往下。也可能是文物管理员带着它们。还有着其他种种可能。我对是什么样的人带着那些脸谱顺江而下,特别感兴趣。只是在讲述中,事实早已变得扑朔迷离。我们能够肯定的是,白棉纸易烂,面对着已经不完整的脸谱,他们都小心翼翼。不完整的脸谱,也意味着吹吹腔艺术的不完整。当我们出现在沘江,一些民间艺人也会感叹,一些传统的经典剧目已经消失了。随着剧本的消失而消失,随着一些老艺人的逝去而消失。应该是在冬日,为了保护那些易朽的脸谱,适合在干燥的冬日沿着河流往下。它们在干燥的世界里给人的安全感与雨季不同。有时,我会无端想象着,那些脸谱在某个冬日的夜晚,无法忍受蛀虫的啃食和时光的残酷,以及艺术的落寞,它们从箐干坪那个村子里集体出逃,它们知道沿着河流的方向,就可以抵达想要去的世界。它们在河流的流动里,捕捉到一些民间艺人的声息,它们也想登上澜沧江上那些由纸扎幻化的船只。
在沘江边的文物管理所,我擦拭了一下眼睛,才真正肯定自己看到了介绍文字中有“箐干坪村”。箐干坪,我很熟悉,现在,那里有一个修复一新的古老戏台,还有一个民间戏班子。逆着沘江往上,再沿着那条叫箐干坪河的支流往上,就可到达箐干坪。我早已熟知这个村落的很多东西,这些脸谱我却是第一次见。如果没有进入那个文物管理所,这些残破的脸谱,将会被我错过。我只会看到现实中被画在演员脸上的脸谱。箐干坪,与弥沙河边见到的那样,也有一个专门画脸谱的人,头发已经花白。他在画脸谱的神龛前虔诚地拜了拜,然后开始提笔画财神,画魁星,画赐福天官,画张飞,画吕布,然后画一些兵卒。
红色和黑色是那些脸谱最主要的颜色。脸谱就摆放在我面前,我一直想看的是画脸谱的那个过程,许多脸谱的区别往往是细节上的微妙调整,往往是眼睛、色彩和线条上的区别。从脸谱上看,就能轻易判断角色的好坏善恶。善与恶的对抗永远是那些民间戏台上不会过时的主题。我们有时也会责怪脸谱的简单。我们也希望看到一些模棱两可的脸谱,我们只有沉浸其中,慢慢地才会发现人性复杂的一面。在与很多人对话的过程中,并未有人提到脸谱的单一与模式化,他们反而提到了脸谱在确定人物形象方面的重要性。
脸谱上标着“沙僧”“张飞”“程咬金”“五郎”等,我们熟悉这些更多是超脱于真实的角色,但这些脸谱变得让我们感觉很陌生。艺术的变形与创造。当看到这些熟悉的角色时,我还是多少有些失望,我以为在那些世界里,会有着独属于自己的角色(当真正对吹吹腔剧目有了一些了解后,才知道是有一些被创造和独属于自己的角色,只是并没有在那些脸谱上得到体现)。当时的那种失望之感,与在高黎贡山中发现那些贝叶经上抄录的都是一些经典传说故事时的心情相近。当然这也只是我对这种民间艺术的误解有关。当我多次出现在这个村落,并与那些民间艺人之间有了一些情感上的联系之后,我的一些看法开始改变。那些同样被抄写在白棉纸上的剧本,用汉字记录白语,汉字成了类似注音一样的存在。这样的记录方式,发生在了澜沧江的那些支流边,是没有文字的一种投巧。只是这样的记录,在民族语言因为河流因为地理空间的稍微变化,有了一些不同之后,很多外行人看不懂。才出现有个老人抱着一些手抄的戏本,奔波于乡村与城镇,呼吁一些人能把它们整理出来。老人深知自己离世后,那些看得见的戏本也将很难被人读懂,也将不可能再被人在古戏台上演出来。
在箐干坪村,因为我们之间的语言几乎没有多少区别,只要安静下来,我们能听懂那些演员表演的民间戏曲。只是多少人又能在那种场合下能够安静下来。其中一次,我专门选择就在戏台两侧看,才知道他们是用汉话在唱戏。在春节愉悦的气氛中,内心会跟着戏曲内容的变化和民间演员的动情演绎,变得激动不已。有时,戏曲已经与我们无关,我们的内心抵达的是另外的世界。我无法肯定自己是否理解了那些戏曲。只是我能感觉到那些戏曲在舞台上表演时,里面有着对于美丑善恶的审视,我们能分辨出角色的好坏,也能分辨出美感。这是最会牵动人的民间戏曲。我们也想在那些戏曲里,看到迥异于这些已经固化的部分的东西,人性的复杂,古老戏台的一些细部,故事的不完整(就像那些棉纸上斑驳的脸谱),作为背景的音乐(音乐同样很重要,特别是唢呐,吹吹腔又被称为唢呐戏)与演奏音乐的人,那些人的人生与命运。与很多民间戏曲的固化不同,我们想捕捉的是那些无法轻易被定义的东西。只是很难。我们只能从另外的角度上,来考量这些民间艺术依然在澜沧江的支流边存在的意义。
3
在看到冬日澜沧江的那些支流时,我是忧郁的,那些支流把河流最惨淡瘦小的一面,展示给人们。那是河流的秘密。一些人并不在意。一些人悲伤莫名,暗自感伤。冬日的河流,对于我而言,又是最安全的,我要沿着澜沧江的两条支流(黑潓江和沘江,以及由这两条支流又继续繁衍出的众多支流)行走的计划,最适合在冬日完成。冬日里的众多生命,在凛冽的天气作用下,变得不再锋利与危险,一些虫蚁在冬日隐身。在冬日,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出现在那些河流边,并在河流边驻足凝思,用思考来回应河流本身。冷涩的空气中,也适合思考。在雨季,在万物葱茏的季节,繁盛的绿色中蛰伏着各种生命。我是为了获得安全感,而有意避开雨季。进入苍山,我也有意避开了雨季,雨季万物葱茏的景象背后是说不清楚的为安全的担忧。这也注定,我对这些支流的认识是偏见的。它们在我的世界里,只能是季节性河流。这些河流边的那些民间艺术,也像自己在它们旁边驻足停留的河流一样,有了季节性的东西,里面有着对冬季的河流进行呼应的东西。
当离开河流,进入村落,一些民间艺术开始变得与冬季的冷瑟萧条格格不入。当我出现在箐干坪时,感觉就是如此。世界开始喧闹起来,男女老少开始围坐在戏台前面,一切貌似是有秩序的,一切又是无序的。一切是无序的,一切又是有序的。戏曲的内容里有着诸多无序与有序的东西,它们掺杂在一起,为了让人们抵达某种有序。民间戏曲,在传达着一些基本的价值判断。我们很多人,在面对着戏台时,变得无比纯粹,只是纯粹的观众,我们没能真正看懂那些戏曲,那些夹杂着汉话的戏,我们没能听清,那些纯粹的白语的戏曲,我们同样还是无法听清。我们纯粹就是热闹的一部分,戏曲与我们无关,又与我们有关。我已经忘记了那些河流。在看到那些同样已经遭受虫蛀的戏本时,我是忧郁的。我身处在一个容易滋生忧郁的世界之内。当世界被抽丝剥茧,留下戏台、唱戏的人和戏本之时,我变得无比忧郁。我会在一知半解中,臆测民间艺术的命运,也臆测与之相关的那些人的命运。
我成了悲观主义者。莫名的悲观主义者。当自己也汇入那些喧闹的人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一些担忧貌似多余。他们的生活与我无二。有时,反过来是我羡慕他们,他们有着平淡却精彩的生活,他们还有着民间艺术。民间艺术让他们成了更加丰富更加有棱有角的人。如果赵四贵忧郁了,他一定是因为生活的压力才变得如此。唱戏之时,对他而言,他是放松的。我看到了那些民间艺人,在唱戏之时,是放松的,他们在舞台上不用藏掖自己。还有对世界思索太多的人,也无法避免自己会忧郁与焦虑。我们也知道,世界远远不只是有戏台、唱戏的人和戏本。我羡慕在唱戏那几天里,很多人就是纯粹的演员,观众同样很纯粹,大家抬了凳子,有些人甚至就席地而坐,无论懂与不懂,都已经融入其中。
我们先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华丽的戏服上,还有不一样的脸谱,还有他们手中拿着的那些东西,童年视角就是这样。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一些人在生活日常中容易羞赧拘束,但当他们出现在舞台上时,他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也应该是需要改变了,那时他们不再是自己。当从戏台上下来,他们又从饰演的角色中,回到现实之中,即便是现实,也足以让他们有回味的时间。大家都沉浸在演戏带来的欢乐中,大家评价着赵四贵的表演,大家点评着其他人的表演,那时的大家都是对民间戏曲貌似深有研究之人。唱戏,也在改变着唱戏的人。当从舞台上下来以后,我们看到了其中一些人在发生着变化。是白棉纸上,手抄下来的戏本,被人们轻轻拿了出来,里面有着众多唱戏的秘密。
一些古老的戏本,它们不再被翻开,它们被放入类似博物馆式的空间里。我就是在那个文物管理所里,先是被或是破碎或是完整的脸谱惊醒,一开始我并不在意,当看到脸谱下标注的村落名时,我的一些记忆开始纷纷扬扬地回来,童年的记忆也被唤醒。在那个博物馆一样的空间里,停留的时间不算短。脑海里瞬间蹦跳出来的要去的村落,就要沿着沘江一直往上,再沿着沘江的支流,也是澜沧江的支流,抵达箐干坪村,也可以用类似的路线,抵达另外一个村寨。那个村寨叫大达村,那里也有着很多民间艺人,他们与赵四贵他们很相像。他们面临的困境很相似。他们在世界中的位置与角色是一样的。我还不曾去过大达村,这个村在父亲和小叔的口中经常出现,他们说到了戏台和唱戏的人。那是一张照片,有些人穿着戏服,有些人还化着妆,有些人拿着唢呐和锣鼓,很少的人穿着普通的服饰(他们的身份可能有好几种),他们的神情有些拘谨有些放松,他们照相的位置是古戏台上。我很想出现在那里,看看那个古戏台,也想认识那些男女老少都有的戏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