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芙蓉曲

作者: 孟昭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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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昭旺,1981年生,河北沧州南皮人。在《十月》《青年文学》《西湖》《长城》等刊发表小说50余万字,有作品入选年度小说排行及年度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春风理发馆》《少年游》,短篇小说《寻羊记》,获第三届“孙犁文学奖”。现供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

有这么个地界,也属董村,却离董村百米开外,是村北的一处高坡。

坡下有个小塘,原是生产队烧砖取土的地方,生产队解散后,小塘逐渐废弃。夏季雨水多,塘内常存满水,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故取名白塘。塘边栽着柳树,柳树簇拥着两面院墙,院墙往里,有三间土坯房。有一年,大雨成灾,塘水上涨,漫过树身,涌到墙根,院墙便塌出个豁口来。屋后有小块菜地,曾经种过豆角、黄瓜、西红柿之类的应季蔬菜。后来不知为何,长久无人问津,便荒芜了,刺蓬、苍子棵、野蒺藜,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野草野花,在荒地上枯了又荣,荣了又枯,兀自生灭。因为地处偏僻,房屋四周并无邻居,三间土坯房看起来孤零零的,像炮楼。

土房里住着个老头儿,董村人多数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只好叫他“老头儿”了。村里的孩子们说起他,也叫他“老头儿”。说,村北那个老头儿,住在炮楼里的那个老头儿。

老头儿其实并不老,只是个子矮,头发浓密,却早早白了大半,又有些驼背,走路倒背着手,看起来,便老了许多。

老头儿大抵是从外乡搬迁而来,在村里并无族人,属于单门独户。他的老伴去世早,膝下只有一个闺女,叫翠翠。父女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异常艰辛。

翠翠长得好看,白净,眼睛透亮,水汪汪的,带着桃花。只是不大识字,早早退了学。退学后无事可做,便跟村里的女孩子一块儿,东跑西颠,哪里放电影去,哪里赶庙会也去。哪里搭台唱戏,三里也好,五里也罢,只要听到动静,定然约在一起,骑了车,跑去看热闹。老人说她,翠翠啊,总这么晃荡着,也不是办法,不如想个买卖做?翠翠说,行啊,做买卖,你给出本钱。

后来,老人掏了本钱,让她赶集摆摊,夏天卖瓜子,卖冰棍儿,冬天卖甘蔗,卖糖稀。翠翠倒也勤快,起早贪黑,赶五集。每天出门,老人总把东西收拾利索,将她送到门外,嘱咐她:翠翠哎,散集了早点回来,别贪恋那点儿买卖!

集市上,南来北往,嘛人都有。黑龙村有个男孩,见翠翠长得好看,便常去缠着。每回赶集,都到她摊前买吃的。买完了,不走,站旁边搭讪。问翠翠,姓嘛叫嘛,哪儿的人,问她知不知道邓丽君,听没听过《月亮代表我的心》,说完,不等翠翠回答,便自顾哼唱起来。翠翠就笑,不说好听,也不说难听。只是打那以后,心里有了盼头,盼着到黑龙村赶集,盼着见到男孩。一来二去,便动了心,男孩提出,要跟翠翠处对象。翠翠没主意,回家跟老人商量,明里暗里说了那男孩诸般好处,说他如何如何懂事,不像一般黄毛小子。说他唱歌好听,跟戏匣子里的大明星齐秦一样。

老人私下里打听,男孩家是黑龙村出了名的富户,家里开面粉厂,六间新房,起脊挂瓦。老人便跟旁人说,孩子们的心意咱懂,只怕翠翠没那福分,攀不起这高枝儿。果然,再到黑龙村赶集,男孩没去买东西。一集又一集,终究再没见过。

翠翠又哭又闹,怨自己,怨老人,也怨她早早死去的娘。过些日子,心气儿渐渐低了,淡了,不再提这档子事儿,却也无心再做买卖,索性将手头的货物卖的卖,送的送,关张大吉。老人说,不赶集也好,女孩家,本不该抛头露面的,就在家待着吧,在家里,洗衣做饭,能干就多干点儿,不能干就少干点儿,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挺好。

老人却更忙了。农忙时节,天天长在地里,耕地耩地除草打药,春播是他,收秋也是他。入冬了,别人歇着,斗牌,唠嗑,喝闲酒。唯独他不歇,到地里拾柴禾、拾破烂儿,到别人不要的棉花柴上拾“红棉花”,一点一点攒着,攒多了,低价卖到棉站上。隆冬时节,冻得唧唧索索,手掌磨出茧子,手上起了冻疮,也舍不得歇。村里人见了,说,老头儿,悠着点儿干,钱啊,嘛时候能挣完?

老人就笑着答道,要给闺女挣够嫁妆钱,不然,她娘在天上看着,不答应哩。

一晃几年,翠翠到了婚嫁年龄,有人给保媒,嫁到北乡。男方是个瓦匠,长相一般,头发少,有点儿谢顶,脑门儿泛着油光。媒人开玩笑说,这在大清朝,是标准的男子发型哩!翠翠不大乐意,嫌弃男方,说太显老,没个小伙子样儿,看着像四五十岁。老人安慰翠翠,说,翠翠啊,听爹劝,模样算嘛,嘛都不算,不当吃,不当穿。男人啊,只要顾家就好,况且,咱这样的户家,人家不嫌弃……

翠翠便不再说话,那年秋天,穿着红袄,带着嫁妆,一路吹吹打打,嫁到北乡。

婚后第二年,生了个女孩,叫小弟。瓦匠常年在外打工,翠翠独自在家照顾小弟,一家人倒也相安无事。瓦匠老实,嘛事儿都听翠翠的,挣回来的钱,都交给翠翠保管。翠翠遇到不顺心,就托人捎信儿,让瓦匠连夜赶回来。赶回来,翠翠的气消了大半。瓦匠于是便埋怨她,无事生非,折腾人,心疼那往返路费和耽误的工钱。

翠翠自知没理,却要胡搅,说,这是想给你放几天假哩!

小弟三岁时,有个戏班到当地演出。一行十几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口音有些侉,一问,说是南方的,家乡受了灾,庄稼绝收,过不下去,逃难出来,一路往北,边卖艺,边要饭。

在村里待了几天,天一擦黑,开始敲锣打鼓,圈场子。人来得差不多了,掌柜的讲几句开场白,不外乎“辛苦辛苦”“初来宝地”“斗胆献丑”之类,便开始演。戏班子高手云集,人人都有绝活儿:有的演三仙归洞,有的演钢枪刺喉,有的演踩单车,有的演耍猴儿。翠翠每晚都去看,挤在最前面,一会儿鼓掌喝彩,一会儿捂着嘴笑。有个变戏法的,能用一块黑布变出碗,碗里装着水,水里养着条黑泥鳅。有一回,黑布下变出一把梳子,翠翠挨得近,变戏法的便将梳子送给她,美得翠翠眉开眼笑。看到最后,意犹未尽,悻悻地回家。第二天,仍早早到场等着。

等到白天,戏班子安排人,挨家挨户要饭,要衣裳,要粮食,要钱。戏班的人到家里要饭,翠翠便敞开口给。

等到演出结束,戏班继续北上,家里人却发现翠翠不见了。一打听,说是让戏班里变戏法的男子拐跑了。男方家人四处寻找,仍是再没音讯,只得作罢。翠翠在当地留下不好的名声,瓦匠一家更是恨得牙痒痒。

没多久,瓦匠另娶,第二年便产下一子。那小弟成了累赘,继母嘴上不说,明里暗里拿话敲打瓦匠,稍有不顺便摔摔打打,又哭又闹。瓦匠没办法,便差人将小弟送到董村,交给老头儿养。

来人是瓦匠同族的长辈,撂下小弟,跟老头儿说,老哥啊,听一句劝,老话说得好,独头蒜、羊角葱、后娘的巴掌、过堂的风,孩子留在北乡,遭罪,不好过哩。老人说,理儿我都懂,闺女造下的孽,该由我这老骨头还账哩。又对小弟说:小弟哎,往后你要跟姥爷过喽!

在董村,我们常见到这祖孙俩的身影。那段日子,小弟成了老人的尾巴,老人去哪儿,她便跟到哪儿。老人放羊,女孩也跟着放羊。羊群浩荡,老人走在队伍后头,手拿长鞭,鞭杆拴着红缨子,鞭梢在空中划个弧线,甩得啪啪响。女孩紧跟着老人,也学他的模样,折根柳树枝子,轻轻甩在空中。农忙时节,老人下地干活儿,女孩便在地头树荫下,拿根谷苗圈地上的蚂蚁。黄昏了,老人扛着锄头回家,女孩远远地跟着他,蹦跳着,踩老人的影子。离得远了,老人就喊:小弟哎!走快点哎!太阳快要钻被窝喽!逢着董村赶集,老人到集市上去卖山芋、卖胡萝卜,也带小弟去。人们见这孩子长得好看,就逗她,小弟,你管这老头儿叫嘛?小弟,你几岁啦?小弟,你娘去哪儿啦?女孩不知如何回答,只乜斜着眼瞥那人,满是敌意。逢着这样的情形,老人便举起烟袋锅,朝那人比划着,骂道:老不死的,让你嚼人舌头!

二民说,小弟,真奇怪,一个女孩,竟起个这样的名。

宏志说,不叫小弟能叫嘛?难道叫“小叔”?叫“小舅”?

二民说,去去去,净瞎扯,杠精。

小弟一天天长大,到了上学的年纪。开学那天,老人给她梳了羊角小辫儿,买了新书包,新作业本和新铅笔盒,亲自送她去学校。她脖子里系根红绳,绳上拴着家门钥匙,看起来英姿俊朗。一路上,老人和她说着话,小弟哎,上学了,是大孩子喽,姥爷的心愿就要完成喽。说完,兀自笑起来。小弟仰头瞅着老人,问,上学干嘛?老人说,上学,认字。小弟问,认字干嘛?老人说,认字好啊,到城里去,当合同工,离开这农业社。小弟嘟着嘴,说,不上学,不认字,不离开这农业社。老人摇着头,嘿嘿地笑着。

第三天,小弟不让老人送,说自己能行。老人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放不下,小弟前脚出门,他后脚跟着,一路偷偷送到校门口。到底还是孩子,心气浮躁,走路也不安生,走一步,跳一步,书包、钥匙和小辫一起乱晃。有时,她还哼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小弟是个活泼的孩子,她跟别的女孩玩儿,跳房子、丢沙包、跳皮筋,她玩得好,总赢。女孩们都说,小弟,小弟,你要成精啦。她也跟班里的男孩子玩儿,爬树,摔跤,射弹弓,打元宝。秋天,小塘的水浅,她到干涸的小塘里挖泥鳅,闹得身上脸上头发上都是泥。男生说,小弟,小弟,难怪你叫小弟。

小弟上到五年级,个子长高许多,快跟老人的肩膀持平了。模样也日渐清秀,头发黑而长,眉毛细又弯,一颦一笑,像明星。只是瘦,胳膊腿都细。老人跟旁人唠嗑,说起他家的小弟。人家说,这年纪的孩子,正贪长,哪有几个胖的,女孩儿家,长成肉墩子,难看哩!老人心里却始终没底,怕她肚子里长蛔虫,到诊所拿了糖丸,给她吃,果然就打下两条虫子来。又怕她营养跟不上,每天磕一枚鸡蛋,用热水冲了给她喝。她嫌腥气,不喝。老人做示范,端起来,喝一大口,说,捏着鼻子,不喘气,咕咚咕咚就喝下去啦。

她的成绩不好,也不算太坏,考试总在中游晃荡。有时,会因为作业写得不好被老师留下,罚站。老人下地回来,见小弟不在家,便去学校接她。老师跟老人数落着女孩的诸多不是:她写作业太马虎,写字就像画画,横不平,竖不直。课堂上,她总是迷迷糊糊地,呵欠连天,好像总也睡不醒,而只要下课铃一响,她马上醒了盹,跟别的孩子们疯跑去,就像换了个人。老人低着头,说,是,是是,唯唯诺诺地给老师道歉。回家路上,老人叫她,小弟哎,慢点儿,姥爷跟不上喽!她却一路跑在前头,头也不回,照例蹦跳着,无所谓的样子。老人只得替她拿了书包,摇着头苦笑。

村里来了算命先生,是个瞎子,戴闷光眼镜,敲牛角,手执竹竿探路。在大队部门口停下,给村里人算卦。算过几卦,人们都说灵。老人领着女孩路过,凑上前围观。人们撺掇他,老头儿,算一卦吧,也不贵,算算嘛时候入土,也好提前准备棺材。老人嘿嘿笑着,说,家里有个拖油瓶,阎王爷可怜咱,不收哩。人们就笑,对小弟说,小弟啊,将来可得孝敬你姥爷,这老头儿,不易啊!

到底是被说动了心,给女孩算了一卦。算的是:时来运转喜气发,多年棒槌开了花,一切驳杂不复返,十人见了十人夸。老人高兴,跟众人说,小弟命中是要富贵的。众人说,看把老头子乐得,牙都笑掉了。老人说,那当然,小弟富贵了,俺这老头子也跟着沾光哩。

在众人面前,老人总对他的小弟赞不绝口。小弟学会了做饭,简单的,熥馒头,熥菜。老人说,这就够了,她还小,这么小的孩子会做饭,不赖喽!过几天又说,小弟会切黄瓜、拌西红柿、腌豆角,我回家,就等着吃现成饭呢。老人也说她的糗事,有一回,她用煤炉熬鸡蛋汤,结果,火太大,水烧得滚开,鸡蛋全“飞”了,只剩下一锅清汤。老人嘿嘿笑着,说,这闺女,懂事,知道疼人。他是在大队部门口说的,很多人都听到了。人们就夸他,有福气,说,苦日子总算快熬到头喽。

小弟再大些,是个姑娘样子了。剪了女孩流行的发型,买了好看的凉鞋和裙子。赶集时,总在卖日化的杂货摊前,盯着摊位上的耳坠、眉笔、指甲油,挑挑拣拣,放下这个,拿起那个。她还偷偷跟要好的女生一起,讨论班里哪个男生眉眼好看,哪个男生声音好听。村里的男人,去老人家里买羊。他们都是粗人,光着膀子,露出结实的肌肉。都是老主顾,到了老人家也不见外,渴了就到水缸里舀水喝,憋得慌了,懒的去茅厕,就褪下裤子,在墙边的枣树底下解决。逢着这样的日子,小弟便躲在屋里,不出门,不朝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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