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马

蔡淼，9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十月》《芒种》《青年文学》《延河》《红豆》《青年作家》《广西文学》等。获第八届扬子江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

黑马不是马，而是一条狗。

人世间的缘分还真是有些说不清。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去养一条狗。

说实话过去我还真有些怕狗，上学的时候路过养狗的人家，手里总是要拿一块石头或者握一根结实的木棍才放心。当人与狗相遇时，我甚至还总结出了一套经验，现在想来也是可笑的。当你遇见狗的时候，眼睛要凶狠地盯着狗看，要克制，不要轻举妄动，这时狗搞不清楚状况也就离开了。但是我十岁那年还是被农户家养的一条大黄狗给咬了。说起来，我其实是个背锅的，同伴之中有一人逗狗逗得正欢，可不知怎的惹怒了大黄狗，那狗朝着他飞奔而去，结果他绕到我的身后，我就这样被狗咬了。看来狗急能跳墙，所言非虚。大黄狗也是知道自己咬错了人，可能还会遭到主人的训斥，于是早就逃之夭夭了。幸亏我裤子穿得厚，大黄狗只是在我的大腿上留下了几个牙印，并没有咬破皮肉。事后大黄狗的主人给我用土方子进行了简单处理，从切菜剁肉案板上刮下一层腻子粘上蜂蜜涂抹在伤口处，当时也没有在意，但痛是钻心的。几个星期过去就没事了。事后再见到大黄狗，它就离我远远的，估计是挨主人揍了。

让我感到诧异的是，多年以后，当我们已经养狗养了三四年的时候，我的妻子也在小区里被狗咬了。那日，她用绳子拴着黑马在小区里溜达。一条黑狗看见同类，喉咙里开始跑拖拉机，那条狗要比黑马大出四五倍的样子，狗高马大的，黑马估计也有些狗仗人势，叫了一声。这是狗的语言，我们无法弄清楚这两只狗交流了什么，是说了脏话还是其他什么？结果就是那狗直奔黑马而来，她顺势将黑马抱起来，黑狗就咬在了她的大腿上。

一个养狗之人竟然被狗给咬了，当她给我打电话时，我还以为她在给我开玩笑。事后我跑到物业投诉，邻居说前几天有个孩子也被这狗咬了，想来这狗是有咬人的毛病。过了半月，那狗还在小区里溜达，但已没有当日那般憎恨了。带着妻子到防疫中心拿了药，打了狂犬疫苗，她这才放心。事后听我的一位兽医朋友说起，狂犬病致死率极高，这时我才想起当年在山里被狗咬了还没打疫苗呢。

黑马，并不是马，但它跑起来的时候像豹子，四条小腿快速向前奔去，虽然它矮小，但我却觉得要是放在群狗之中跑步它一定能胜出，所以才给它起了这个名字。黑马很矮，跟柯基差不多，但它却不是什么高贵血统，它还有另一个名字——中华田园犬。

第一次和黑马见面，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夏天。那时我刚从大学毕业，从学校宿舍搬到刚租的房子里。那天早上，我骑着电动车要去教育局报到，一下楼就看见一个瘦小的家伙看着我。它不像是流浪狗，浑身没有一点泥，只是被淋湿了，皮肉不自觉地抖动。可怜的小家伙肯定是迷路了，它的主人是不是也在附近找它呢，转了一圈也没有见到人。我骑车往前走，这个小家伙却赖上我了，一招手，它就跳上了电动车的踏板。教育局在新城，骑过去要半个小时，心想骑一半的路程它大概就会跑掉的吧。不想在电动车上，它乖极了，等红绿灯的时候，我忍不住用手去摸它，它吐出小舌头舔我的手，有些湿有些痒。我敢确定，那会儿我早已把我曾经被狗咬过的事实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办事的时候，我把电动车停在门外，它呆立在那里。等我进了大门回过头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我办完事从楼上下来，它竟然绕过了保安在楼下等我，它瘦小的身体从栏杆里跨进了教育局。这狗莫非真是黏上我了？

我把黑马带进房子里，用一次性杯子给它装了半杯水，弄了一些剩菜。没多久它就用爪子挠门，开门，黑马一溜烟就跑到楼外面去了。十分钟后，我和妻子下楼骑电动车去步行街吃饭。我刚骑上电动车，黑马“嗖”的一声从草丛里飞到电动车的踏板上，我心想这家伙难不成要一直跟着我。不过眼前我却管不了那么多，我要去街里吃猪蹄面了。到了步行街，有一群小孩围绕着它玩，黑马也和这帮孩子玩得挺开心，来了一个大孩子，他手里拿着一个鸡腿，他央求着他妈妈想要把这只狗带回去，用鸡腿诱惑着黑马，黑马就跟着他们跑了。我们两人酣畅淋漓吃完了两碗猪蹄面，浑身已经被热得湿透了。我们歇息了一会儿，其实我知道妻子是在等黑马的出现，我看出了她的意图，就故意说，谁给一块肉就跟谁跑，这样的狗你今天养熟了，到了明天它还是会跟着别人跑了。我的大道理其实也是自我心理的一个安慰，半天相处下来，我们已经隐隐约约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情。我们沿着台阶往步行街后门走去，妻子一步一回首，但是那个身影并没有出现。我们坐在电动车上，车把手还没有拧动，那家伙不知道又从哪里蹿了出来，跳到了我的电动车上，它哈哈地笑着，吐着大舌头，用近乎哀求的眼神仿佛是在告诉我，带我回家吧，带我回家吧！

从这一刻起，黑马正式成为了我们家庭的一员。

它通过了考验。在我们家，黑马总的来说还是比较省心的。它不会随地大小便，平时都是带着它去外面的草坪上方便。如果因为下雨下雪天去不了外面，它也会规规矩矩地跑到卫生间方便。

我妻子是喜欢小动物的，她像宠孩子一样宠着黑马。给黑马买了衣服，背带，狗粮，带着黑马去宠物医院打疫苗，驱虫。

养狗真的是一件费力的事情，我也曾被黑马气得浑身发抖，对着它大喊大叫。把它赶到门口，关上门。再开门的时候，它装出一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小声地叫着，试探性地用爪子来刨我的鞋子。此法只能管一次，等到它后面再把我惹生气了，放到门外，那货或是知道我不会丢下它，竟一溜烟跑到外面找小母狗玩得不亦乐乎。等到它摇着尾巴跑回来的时候，我的气早就消了。我们之间貌似找到了一种新的和解方式。

几乎所有的养狗人士都会面临这样一个问题，掉毛。黑马的毛真的是走到哪里掉到哪。客厅里如果一天不打扫的话，迎着光看过去遍地都是毛。我们两人每次出门都要拿粘毛器浑身粘个遍。刚开始的时候，气不过拿起剪刀把黑马的毛剪短了，要不是她阻止我，说剪光了对狗狗的皮肤不好，我该要把黑马剪成光头了。

后来，我们搬进了新房子，刚开始的时候在客厅的一个角落上给它铺了一个毯子，后来不知不觉间它又把我们的一个单人沙发霸占为自己的“狗座”了。白天，你看着它乖乖的，晚上我们一躺下，它便跑到沙发上去了，开始的时候还很含蓄，你起来它会装模作样地跳下来。日子过得久了，兴许黑马也已经了解到了我们的习性，便开始肆无忌惮起来。这时，你经常会发现它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头朝外，屁股朝里，两个眼珠子围绕着你转。

黑马是极通人性的，它本来叫什么名字已经无据可考。但是我们叫它黑马，叫得久了，它便知道了那是它自己的名字。我每次晚上伏案写作，不管多晚，黑马绝不会独自睡去。这时的黑马是极为可爱的，它守在我的身旁，静静地陪伴着我。它会将整个身子卧在我的脚背上，热乎乎的能量自下往上传递着。有时候白天带它出去玩，到了晚上回来它也会很累。它经常趴在我的脚背上就睡着了，这时我会抱着它回到独属于它自己的沙发上，它中途会醒来，翻个白眼瞟我一眼，摇动着尾巴又继续睡去。不一会儿，这厮就开始打着呼噜，再过一会儿哼哼唧唧地说着梦话，身体一抖一抖的，那皮肉也为之翻滚，看得简直要把人笑死。在这个时候，我是绝不会笑出声来的。平时我坐在地毯上看书，它总是用身子压在书上要你陪它玩。如果你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它则会跳上来用爪子给你踢到一边去。

当然，不管人如何去喂养它，狗就是狗，它有着自己的天性。狗改不了吃屎，狗仗人势都是如此。所以，我常常奉劝养狗人士，千万不可“逆狗行事”，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去接纳一只狗的存在，就不要养狗。很多人经常养一半就把狗给抛弃了，这或许也是小区里出现流浪狗的主要原因。

我曾经揍过黑马，把它整个身子提起来，关在阳台，现在想来它该有多伤心呢。事情是这样的，我刚开始的时候是放养式养狗，经常门一开它就溜走了，在外面玩得累了再回家。黑马自然是开心的，但事实上事情却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黑马到了外面，会情不自禁地去刨垃圾坑，会去垃圾堆里找一些残羹剩饭，然后把自己弄得浑身恶臭不堪。我打过它好几次，不想第二日依旧重演昨日的情形。我气愤不已，拎着它就打，打也不管用，情况愈演愈烈。于是我提溜着黑马，把它放在垃圾坑旁边，一边打，一边嘴里骂道：没有给你吃的嘛，你不是喜欢吃垃圾坑里的东西嘛，你就住在垃圾坑里算了……这养狗和养小孩一样，别人家的总是好。同样是养狗，我看别人家的狗就从不去翻垃圾桶，但是黑马如果不翻垃圾桶才不正常。后来查阅资料说，狗吃屎的原因是动物的粪便，确实是一种信息的传递，并且里面是有残留的营养物质。之后，我们就用牵引绳把它拴住，走哪带哪，不给它去偷食的可能。但每天都带去公园里散步，在草坪上把绳子解开，也让它撒欢自由一阵。

黑马也是记仇的，而且我们认为它报复性强。

有一次，我们要去一趟县上，早上出发晚上才能回来。早上走的时候就给它备好了水和干粮，它哼哼唧唧地叫了几声也就没有动静了。等到晚上我们赶回来的时候，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没有人在，它一口狗粮也没有吃，一口水也没有喝。它控诉地向我表达着它的怨气，前腿立起来搭在我的膝盖上。从此以后，出去玩，或者不得已要把黑马锁在房子里，都要给它做思想工作，好言相劝才敢离去，否则定是那晚的局面。书柜里的书被翻的到处都是，桌子上的花瓶就在桌沿的边缘。我们两人的鞋子就像是经过大爆炸了一样，散落在四周，所有的垃圾筐全都是斜躺着，垃圾被它撕扯的到处都是，我完全相信它的力道再大一些一定能将我的书柜翻倒。我抚摸着黑马的头部，一遍一遍地安抚着它，它那激动不已的心跳才缓缓平复下来。我们自知这次是我们不对，妻子给黑马道歉。这家伙见我们回到家里，才默默地跑到墙角喝水、嚼狗粮。看着黑马如狼似虎般吞咽着食物，我知道它一天都没有吃饭，肯定是饿坏了。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黑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或许，在我们的心中，更多的是把黑马当作一个宠物，而黑马却把我们视为它的全部。

黑马有着非同常人的听觉，它能辨别出人的脚步声和车子的声音。我们毕业租房的那段日子，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电动车，每次我的电动车停到楼下，刹车还没有完成制动，我总能听见黑马的叫声。在楼道里也是，别人上下楼梯的时候，它跟没事的一样，要么躺在沙发上要么躺在地上乘凉，可是我妻子每次上来的时候，它总是能从睡梦中惊醒，一跃而起跑到门口，过了两分钟敲门声响起，它已经乖乖地守在了那里。后来，我换了汽车，不管多晚，只要车子一停下，我必定能听见它在楼上咆哮着。

新房子刚装修的那会儿，我经常是两头跑。有一次，我出门一不小心就让这家伙给溜走了。我在出租房附近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黑马的名字，却不见它的踪影。那几日刚好碰上警务站整治流浪狗，很多流浪狗都被抓走了，一些小狗在小区里玩着玩着就不见了踪影。小区对面还新开了一家狗肉火锅店，我开始不安起来。我总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悔恨自己为什么没能看好它呢。这一夜，黑马没有回来。我心想十有八九怕是被捉去了。等到第二日，我去新房子看装修的时候，刚把车停下，黑马就飞一般地扑过来。我想这一夜它一定没有睡觉，它在这里一直等着我呢。我租的房子在老城区，而新房子在新城区，中间隔了有十几公里，它自然要咆哮一番了，怪我没有早点过来找它了。听着它的咆哮声，我感到无比的幸福。

天下没有一条狗不爱吃。

黑马的嘴特别叼，能叼到什么程度呢。我们偶尔从外面买一些糕点回来，会掰一部分作为它的零食，往往不好吃的或便宜的，它用鼻子闻一闻就走了，那些贵的，好吃的，自然逃不过它的狗鼻子。在这一点它是识货的，它吃方便面，吃馒头，吃馕饼，吃榴莲，吃杏子，但绝不吃桃子和西瓜。所以我每次做好饭之后，都提前挖一勺放在它的碗里，以观察它的面色来作为自己做菜成功与否的标准。黑马爱吃肉，但吃肉容易上火，顶着个红眼睛，我们会把肉切成丁混在狗粮里，这厮会将所有的肉丁吞下，然后把那一粒一粒的狗粮再给吐出来，完成一次完美的筛选。

我妻子宠溺着它，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只顾自己吃自己的，不管它如何撒娇，还是乖巧地立在我的跟前，我都当作没有看见似的。黑马想从我的碗里恐怕是要不上肉了，于是一步一回头地朝着自己的饭碗走去，这时如果我的眼神稍有异样，它定会一秒钟就飞到我的跟前。我不看它，它仍抱有一丝幻想，到了饭碗旁，先不着急下嘴。这是它的策略，它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来，等待着最后一次机会。见我岿然不动，这才把头转过去乖乖吃狗粮了。我想这狗定是成精了，要不然咋给自己加这么多的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