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史的交融:赵翼《瓯北诗话》对吴梅村诗的评论与研究
作者: 陈妍伶《瓯北诗话》是清代学者赵翼晚年撰写的著作,也是清代诗歌理论批评的重要代表作。在第九卷中,赵翼专门用整卷篇幅深入批评与考证吴伟业的诗作。卷首即提到:“惟钱、吴二老,为海内所推,入国朝称两大家。”足见吴伟业在清初诗坛的重要地位。
吴伟业(1609—1671),字骏公,号梅村,生于江苏太仓的一个书香世家,拜学者张溥为师,并参加复社(明末以江南士大夫为核心的政治、文学团体,有“小东林”“嗣东林”之称)。于崇祯四年(1631)参与会试得一甲第二名,随后入朝为官。吴梅村在朝时多得崇祯帝提携,对明王朝心存感激与眷恋。清军入关主政后,他一直拒绝与清廷合作,隐居不仕,只专注于复社的文学活动。顺治十年(1653),吴梅村被迫上京入仕,三年后奔母丧南归,从此隐居故里直至去世。吴梅村擅文,以诗名最盛,著有《梅村家藏稿》五十八卷、《梅村诗馀》等。
本文通过梳理《瓯北诗话》卷九的内容,结合赵翼对吴梅村人格、诗歌创作的独特性、诗史价值等方面的评论,通过诗与史交融的视角,对吴梅村在文学成就与历史影响上的双重意义进行深入探讨。
一、“自恨濡忍不死”之人——评吴梅村人格
史学家赵翼以知人论世的方法和辩证的眼光肯定了吴梅村的人格。吴梅村生于明末清初,亲历了王朝更迭和社会剧变。在《瓯北诗话》中,赵翼运用对比手法分析了吴梅村与钱谦益的人生选择。他指出,钱谦益“自托于前朝遗老”,以沧桑变迁为借口,掩饰自己在两朝之间的尴尬身份,斥责他“其人已无足观”,并说道:“比之自讳失节,反讬于遗民故老者,更不可同年语矣。”认为其伪装为遗民的行为比那些真正耻于失节的人更加不堪。然而,赵翼对同样效力两朝的吴梅村则表示理解与同情。他评价吴梅村:“自恨濡忍不死,跼天蹐地之意,没身不忘。”认为吴梅村虽然未能以死殉节,但他对自己事二朝而失节的悔恨与反思贯穿一生,表现了他内心的挣扎与道德坚守。赵翼进一步指出,吴梅村“顾惜身名,自惭自悔,究是本心不昧”,认为其虽仕二朝,但心迹尚可谅解,这也体现了赵翼对吴梅村人格的认可与尊重。
二、“神韵悉本唐人”——评吴梅村诗风
吴梅村的诗风深受唐代诗人影响,《瓯北诗话》评价其诗“神韵悉本唐人,不落宋以后腔调,而指事类情,又宛转如意,非如学唐者之徒袭其貌也”。吴梅村的诗歌创作不仅模仿唐人的形式,还能融入自己的情感,形成独特的风格。赵翼将其诗歌风格分为以下两个阶段:
吴梅村早期的诗歌创作以“香奁体”入手,常涉儿女情长与闺阁之事,其诗作充满“千娇百媚,妖艳动人”之感,但赵翼指出,吴梅村的作品虽在题材上取向艳丽,却保持了唐诗的节奏,而且“有意处则情文兼至”,故不至于流入词曲之俗。例如,吴梅村组诗《赠荆州守袁大韫玉》虽辞藻华美,但内含真挚情感,充满对身世的悲叹与深切的痛楚。“俯仰身世,悲痛最深”,表达了吴梅村在明朝灭亡后对现实生活的强烈感怀。
晚期,吴梅村的诗风转向叙事写实,形成了所谓的“梅村体”叙事诗风格,师承元稹、白居易,以真实记录历史事件、描绘社会风貌为主。这类诗歌风格质朴且意境深远,常书写世事变迁和人生沧桑。《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梅村诗风:“其少作大抵才华艳发,吐纳风流,有藻思绮合、清丽芊眠之致。及乎遭逢丧乱,阅历兴亡,激楚苍凉,风骨弥为遒上。”赵翼对吴梅村诗风的理解与评价,与《四库全书总目》不谋而合,都表明了吴梅村的诗风从早期的文辞清丽,逐渐转向因家国兴亡而苍凉激楚的风格。这不仅是诗歌风格的变化,更是其人格和内心世界历经历史风浪的映射。
三、“近代中人之大家”——评吴梅村的诗歌作品
(一)取材
赵翼作为史学家,以独到的眼光肯定了吴梅村在诗歌取材上的成功。他指出,吴梅村的诗之所以能够超越同时代的人,原因之一在于他“庀材多用正史,不取小说家故实”,即选材严谨、富有历史厚重感,且表达华丽动人,避免了食古不化的弊端。尤其是在明清易代的动荡时期,吴梅村创作了大量反映社会动荡和历史巨变的诗作,如《临江参军》《南厢园叟》《永和宫词》等,通过描写时事,展现了深刻的现实关怀与历史见解。赵翼高度赞扬了吴梅村对材料的精准把握,称其“一眼觑定,遂用全力结撰此数十篇,为不朽计”,认为这是诗人独具慧眼、善于选题的表现。
赵翼进一步指出:“事本易传,则诗亦易传。”也就是说,正因为诗人善于从重大历史事件中提炼题材,诗歌才更容易流传后世。他以历代著名诗人为例,说明诗歌取材的重要性。例如,白居易的《长恨歌》、元稹的《连昌宫词》都取材于唐朝的安史之乱,韩愈的《元和圣德诗》描写了唐宪宗平定叛乱的功绩。因为这些诗歌都取材于重大历史事件,富有深刻的社会背景,所以更易在文学历史长河中被广泛传播。
吴梅村凭借对历史事件的敏锐感知和深入挖掘,成功创作出了一批具有现实意义和历史价值的诗篇。这种选材的眼光使其诗歌在同时代诗人中脱颖而出。
(二)转韵
《瓯北诗话》卷九第四则中,赵翼指出:“梅村古诗胜于律诗。而古诗擅长处,尤妙在转韵。”吴梅村的古体诗优于律诗,尤以其转韵技巧见长。转韵是诗韵术语,指同一韵文中间由押某个韵换押别的韵。赵翼夸赞梅村的古体诗:“一转韵,则通首筋脉,倍觉灵活。”他认为,梅村诗作中的转韵自然流畅,使得诗意回环往复,极具韵律美感。在《永和宫词》这首古体叙事长诗中,吴梅村在描写田贵妃薨逝时,转韵四句曰:“头白宫娥暗颦蹙,庸知朝露非为福。宫草明年战血腥,当时莫向西陵哭。”这四句,与前段冗长的叙事形成对比,使诗人在这一刻对田贵妃命运的哀叹得以强化。通过转韵的运用,诗歌的节奏变得更为紧凑,叙事力度得以提升,从而进一步凸显了诗人对人物悲剧命运的深切同情与感怀。此类转韵能够体现吴梅村在创作历史叙述诗时注入的主观情感,为历史叙事赋予强烈的个人反思。这种对转韵技巧的运用与诗歌叙事的融合,不仅展现了吴梅村对诗歌韵律的掌握,也体现了他在表达历史题材时的艺术追求与情感投射。
(三)用典
赵翼认为,因“梅村熟于《两汉》《三国》及《晋书》《南北史》”,故他在典故的选取上“所用皆雅典,不比后人独取稗官丛说,以炫新奇者也”。吴梅村在用典上多用雅典,不取稗官野史,彰显了其严谨和品味。例如,《过维扬吊卫少司马紫岫》的颔联“非关卫瓘需开府,欲下高昂在护军”用了《晋书》中卫瓘之典,切诗人的吊唁对象卫允文之姓,以高昂之典,切卫允文同乡人高杰。当然,赵翼也指出梅村诗有用典切者,亦有与题不称而强为牵合者。例如,《永和宫词》中有以定陶之典谓田贵妃之子,以汉伏后之典谓田贵妃死于明周后殉难前,典故的史实与诗中所叙述之事不切合,典故引用十分牵强。赵翼言“梅村好用词藻,不免为词所累”,此评价亦十分中肯。
(四)情感
赵翼提到,吴梅村的诗歌多缘情而发,其深刻的个人经历赋予了诗作强烈的情感共鸣。陆机早提出过“诗缘情而绮靡”的诗学理论。赵翼作为史学家,评诗亦是遵循知人论事的原则,认为诗歌情感的表达离不开诗人的个人经历。吴梅村经历了王朝灭亡、社会动荡,又被迫仕清,其诗歌中多抒发自己的身世之慨。《瓯北诗话》卷九第八则中,赵翼称吴梅村不昧本心,其诗《过淮阴有感》《谴闷》等皆情感凄怆,表达其被迫入仕的身不由己,王朝覆灭苟且自活的无奈与悲伤。
除对其身世遭遇的情感抒发外,梅村诗歌也写近世之史事,以抒发其对时事的感慨。如其著名的叙事长诗《圆圆曲》,不仅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貌,又结合时事,表现了诗人对王朝灭亡的伤怀与对吴三桂行为的嘲讽和批判。梅村诗不仅叙事得当,更有情在诗外。因此,赵翼在以梅村诗与高青邱诗作对比时,他虽认为梅村诗“气稍衰飒”“语多疵累”,但“感怆时事,俯仰身世,缠绵悽惋,情余于文,则较青邱觉意味深厚也”。虽然吴梅村的某些诗作在技法上不及高青邱,但其情感上的充沛与深沉,使得作品别具一格,余韵悠长。
综上所述,赵翼在《瓯北诗话》中对吴梅村的诗歌进行了详尽、客观而辩证的评价,不仅肯定了吴梅村诗歌的文学价值,还肯定了其诗歌的历史视角与影响。正如他在卷九中开篇即指出,梅村“以唐人格调,写目前近事,宗派既正,词藻又丰,不得不推为近代中之大家”,这一评价充分表明了他对吴梅村诗歌的高度推崇,认为其不仅传承了唐诗的正统风格,还能融入个人的时代情感,成为清初诗坛中的重要大家。
四、以诗存史——吴梅村诗的诗史价值
吴梅村的诗作不仅具有文学价值,还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赵翼在《瓯北诗话》中对其诗作的诗史功能作了充分肯定。“诗史”之称,最早见于唐代孟棨的《本事诗》,用来形容杜甫之诗。杜甫的诗歌作品为人们呈现了当时社会正史没有记录的社会细节和现象,起到补足历史空白的作用。梅村也亲身经历风雨飘摇的易代之际,诗中不乏其经历的所见所闻所感。在卷九第六则中,赵翼提到,吴梅村诗《过维扬吊卫少司马紫岫》自注言诗题中凭吊的“卫少司马紫岫”:“韩城人,余同官同年,死扬难。”此人正是《明史·高杰传》中的卫允文,但其中并未记载卫允文死于扬州之难,而《明史·史可法传》中又称:“允文承马士英指,疏诮可法。”赵翼猜测,可能是修史者因为卫允文与马士英结党,所以最后不载其亡名。幸而得梅村诗记载其死节,故而赵翼称:“今正史不载,独赖梅村一诗,得传死节于后,不可谓非允文之幸矣。”另第十三则中又载,襄城伯李国祯之死记载有分歧,众说纷纭,有称其自缢殉节,有称其“拷赃”。因吴梅村的《吴门遇刘雪舫》一诗写道:“宁为英国死,不作襄城生。”能知其自缢殉节。故赵翼提到《明史·李传》中记载李国祯自缢殉节,应是参考了梅村诗中的说法。这些例子展示了吴梅村的诗歌作品在历史学上独特地位和珍贵价值,体现了文学和历史的互通性,所以赵翼称“梅村亦可称诗史矣”。
五、结语
赵翼在《瓯北诗话》中以史学家的眼光评析吴梅村的诗作,既肯定了吴梅村在清代诗坛的地位,也体现赵翼自身“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诗论理念。他客观指出了吴梅村诗歌创作中的优劣。吴梅村的诗不仅在题材、用典、转韵等方面独具特色,而且通过对其自身经历的深刻反思,创造了情感深厚、韵味深远的诗篇。同时,赵翼在研究吴梅村诗时,通过严谨的考据和深入的评析,进一步凸显了梅村诗歌的诗史价值,为后世研究清中叶吴梅村诗的接受史提供了宝贵的资料,证明了诗歌与历史的互通性。尽管赵翼的评论主要针对具体的诗篇,但这些批评与指正为后人提供了研究吴梅村诗歌的坚实基础。
(西南交通大学)
责任编辑 黄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