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里的花
作者: 李娜
一
这是高原腹地,山花烂漫、春光正好,日渐深长的日光洋洋洒洒,在山坡上、在沟壑里、在河水边、在草甸间留下点点光斑。光斑之下,无数希望在拔节生长,牲畜孕育孩子、牧草繁茂如云,和煦的微风吹过,把我的心情吹成一朵云,在湛蓝的天空飘飘绕绕。
独自一人深入草原,寻找生活在那里的父辈,这是祖父生前的愿望,他在病榻上缠绵许多年,在最后的时光里虚弱得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眼睛却出奇地亮,他始终望着远方,目光穿过墙壁寻找许多年前与他离散的亲人。最后的日子里,他是急切地寻找故人的蒲公英,而我是他撒下的种子,他没能完成的愿望我要接替完成。
祖父的兄弟们早已在五十年前四处流落,在别处生根发芽、繁衍子嗣,有的变了模样,有的英年早逝,有的甚至改了姓,他们在时代的洪流里四散奔逃,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寻去。祖父临终前只留下一个方向和一张字条,叫我往西边的草原里去,找到一户人家就问一问他们的男主人,认不认识一个叫作李三的人,字条上写着:李姓第三子。世上的李三千千万,这名字随处可见,站在大街上高呼一声,没有十个也会有八个回应。我走到几乎绝望,仍没能找到祖父心心念念的家人们。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小女孩闯入了镜头。
她长着典型的蒙古人的眼睛,狭长,上挑,脸型方正,有棱有角,看到对准自己的黑洞洞的镜头后陡然变成了一只满身防御的刺猬,她瞪着我,眼睛里射出毫不客气的光芒,一边挥动马鞭叫我快点走开,一边驱使她骑着的那匹马快跑着离开了我的视线。草原深处的蒙古包是她的家,方圆十里的土地上只有这孤零零的一座,仿佛地平线上长出来的白蘑菇,在日光的照射下微微发黄。她的祖母图雅热情地招待了我,我称呼她为图雅额吉。图雅额吉脸上带着近乎腼腆的笑,拉着我胳膊的手掌却无比火热,她一一向我介绍家中的成员,他们是六岁的琪琪格、琪琪格四岁的表弟苏伊拉、五十岁的丈夫巴图和在外打工的女儿乌云图。完整的家庭链条里唯独缺了琪琪格的父亲,图雅额吉很少提及他,只说他五年前去了外地打工,至今音讯全无。最近,女儿乌云图也外出打工了,是以家中只有两个老人并两个孩子,他们共同照料着三万亩草场和二百只羊以及六十匹马。
说着,老人忽然流出泪来,她一边叙述,一边擦着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前些日子来了一伙偷马贼,他们一夜之间就赶走了我家的四十匹马,有好几匹都马上生崽了。”牲畜是牧民的命根子,偷马贼毫不手软,几乎切断了琪琪格家的财路。为了追回马匹,母亲乌云图独身一人骑着马、沿着牧场上陌生的足迹一路追寻,一直追到了公路边上依然没找到任何线索。“脚印到公路那里就断了,他们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不见,我们辛辛苦苦养了三年,就等着今年卖了钱把琪琪格送进学校去,我们不能再做没文化的牧民了,但现在全完了,全都完了。”乌云图不甘心,日日都出去找,越走越远,越走越荒凉,如今已经近一个月没有任何消息了。祖父巴图一言不发,坐在蒙古包前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圈从鼻子里喷出来,被一阵风吹散,呛得我眼泪直流。
老弱妇孺里,琪琪格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每天天不亮她就起床了,先去羊圈里巡视一圈,把新生产的小羊和母羊单独关进一间羊圈里,把待产的母羊赶进另一间羊圈里,抱来玉米秆子为母羊单独加餐,再摸摸小羊羔的肚子,确保每一只都已吃过妈妈的奶。然后把玉米颗粒按照等份装进图雅额吉缝制的布袋子里,一个挨一个套在大羊嘴上,不绝于耳的咀嚼声霎时间响起,所有羊都拼命进食,赶在出圈前垫补空荡荡的肚腹。趁此间隙,琪琪格又绕道走到马棚里牵出她放牧时惯常骑的那一匹,添足了草料和清水,摸着它的耳朵和脖子说上好一会儿话才离开,也只有这个时候,早熟的她才看起来像个六岁的孩子。做完了这一切,她还要返回羊圈里解掉羊嘴上的布袋,依样放回原处,第二天还要再用。
太阳高高挂起,白日骤然来袭,琪琪格瞅准时机打开羊圈门,把能走远路的羊都赶出去,放它们在自家广袤的牧场上觅食。马群也等不及了,它们昂着头在棚圈里嘶鸣,拼命甩动尾巴和鬃毛,迫不及待要去长天大地上驰骋。经过了盗马事件,琪琪格格外小心,从不敢让马群离开自己的视线,她从棚圈旁经过,对马群的亢奋视若无睹,命运已风雨飘摇,再也经不起任何损失了。
家里,祖母正在等她吃饭,早饭是奶茶泡其蛋子,琪琪格一口气吃了两小碗,边吃边打量炉灶旁的小柴堆,家里做饭用的柴火快要用完了。她抹抹嘴,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出去,拎着小斧头去凉房里劈柴。木柴很长,她把它架在两块砖之间,朝中间悬空的地方用力劈下去,咔嚓一声,木柴应声而断,她捡起其中一根继续劈,直到每一根都变成十厘米长的小块为止。做完了这一切一天才刚刚开始,她还要赶着马群去追赶羊群,靠一壶冷茶和一块干饼度过一整天,直到暮色四起、牲畜归家。
琪琪格劈柴、喂马、周游牧场,过着海子梦想中春暖花开的生活,可她眼睛里还有其他内容。她抠着手指,掏出指甲缝里的黑泥,把挂在头发上的稻草拿掉,然后看向远方,那里群山连绵、地域开阔,却窥不到文明的踪迹:“我想读书,想上学。”说完这句话,她顿了顿,语气里透出落寞:“家里人从来不说阿布去外地在打什么工,但其实我都知道,他不识字,嘴又笨,在外面只能干最苦最累的活,这么多年也没赚到什么钱,所以他才不好意思回家。”
她一遍遍拽着手指,把手伸进脖子里,搓下一小片污垢:“我不能留在这里放一辈子羊,我得读书认字,最起码得会写自己的名字,有了出息,就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偷我家的马了!”说着,她低下头去,拳头捏得紧紧的,小小的指节泛着青白。她的心里藏着一个梦,一种希冀,她希望通过知识改变命运,希望家族的历史从自己这一代开始改写,这个敏感又倔强能干的孩子已经意识到,这样埋头苦干是不行的。大人们都支持她的决定,答应秋天就送她去学校。得到了鼓励,她越发能干了,几乎包揽一切力所能及的营生,包括饭碗后刷碗洗锅。比灶台高不了多少的琪琪格踩着一张小板凳,一边刷锅一边畅想学校里的情景:“我得让额吉给我买一摞作业本,正面用完了用反面。还得买一对头花,要红色的。”她见过邻居姐姐的作业本,羡慕她头上的大红头花,她希望自己也有同样的东西。
第二天,外出找马的乌云图回来了。
二
马没有找到。
这一次,她在外面受尽了风霜,四十匹马踪迹全无,她只好漫无目的地走,挨家挨户地找,祈求他们如果有线索一定要联系自己。有好几次她都风餐露宿,就着从别家讨要的茶水囫囵吞下干粮,心里装着丢马的事情,嘴角和眼角堆满了苦涩,不知如何排解。白天,她一个人在荒原上孤零零地走,尽管四周景色绮丽无比,却提不起任何精神欣赏一二,只盼着再翻过下一座荒丘时会突然看见丢失的四十匹马,哪怕只有三十匹呢,二十匹也好,也比现在遍寻不至、颗粒无收强。
靠着信念支撑,她在一个月内走了上千公里,拜访了周围的每一户牧民,向他们讲述了家里的悲惨遭遇,提醒他们要多加防范,防止悲剧重演。她骑走的那匹马精神萎靡,走着走着就要停下来休息,好像一个闹脾气的人急需情绪的发泄口。乌云图认真观察了一番,原来惯常与它在一起的那匹小母马也丢了,闻不到熟悉的气味,它常常焦躁不安,鼻子里喷出的气息火热无比,喷在乌云图脸上热辣辣的。一人一马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她们一起翻过无数座山丘、蹚过无数条小河,在广袤的草原上四处奔走。
夜晚,她偶尔借宿在牧民家补充点食物和水,但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野外。草原春天的温度并不高,夜里零点过后尤其彻骨,乌云图拥着从家里带出来的羊毛被子,枕在坐骑的背脊上凑合了许多个夜晚,马很乖,一整夜都很少动,她们互相陪伴、信任彼此,把生活的艰难之处默默吞咽。不知不觉间天就热了,暑气上涌的日子里乌云图难以入眠,常抬头看星星和月亮,每一夜的星空都大有不同,有时璀璨有时灰暗,北斗七星若隐若现,在南方天空熠熠生辉。阴天的日子里夜色黑暗无边,乌云图打开手电看看四周,光线之外都是阴影,除此之外只有沙爬爬偶尔经过。晴天的夜晚云朵绮丽,九十点钟还能看到天角上透出的橙红光线,很微弱,却令人觉得通体温暖。
人在漂泊,所做之事毫无进展,但乌云图从不灰心,寂寞的生活锤炼着她的筋骨,不如意的婚姻生活更是让她早就心如止水,她坚信,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一定能把日子过下去,草原儿女向来如此,经风雨、遭风霜,历经一切无可想象的艰难险阻却从不回头。草原的春风把她的脸吹得暗红皲裂,一双手布满裂口,裂口里都是黑色的污垢,她已顾不上形象问题,只日复一日往前行进。在第三十五个清晨,她终于掉转马头,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看到母亲归来的琪琪格既惊又喜,她依偎在母亲身侧嘘寒问暖,主动替她照料长途跋涉的马匹,叽叽喳喳地汇报自己近日的工作成就。乌云图的脸上布满疲惫,女儿的鲜活笑脸令她露出一抹微笑。她静静听着孩子的稚语,重新打散她的头发,为她编了一对整齐的小辫子。对我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她也毫不讶异,不断招呼我喝新熬的奶茶。口味咸而不腻的温热奶茶入口,抚慰了这个坚强女人的思家之心。有了母亲就有了家,乌云图开始里里外外四处忙碌,洗碗刷锅、擦灰扫地、劈柴烧火、平整羊圈马棚,低迷气氛一扫而空,就连终日咳嗽的祖父巴图脸上也弥漫着喜色。乌云图把一家老小的衣服都洗了,晾在蒙古包旁的铁丝上,远远看去好像一片迎风招展的帆,正在气浪中缓缓前进,走向新的生活。
夏秋转瞬即逝,寒冬很快到来。琪琪格一边用热水刷锅,一边朝屋外的皑皑白雪张望,热气蒸腾着她的脸蛋,红扑扑、肉嘟嘟,透出新生的喜悦。“我今天要替妈妈照顾羊群,得快点洗完才能出去。”原来她在为凛冽寒风里的牛羊担心:“人有屋子有蒙古包,还有炉火和被褥,可是牛羊怎么办呢?”帐外白茫茫一片,冷风刀子一样割在脸上,风裹挟着雪花纸片一样飞进来,顷刻间就将放在门口的空塑料桶掀翻。琪琪格穿上棉衣戴上帽子向羊圈跑去,不忘把蒙古包的门用布条从外面拴住。雪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激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满心里都是瑟瑟发抖的羊群,担忧得不知如何是好:“有顶的羊圈就那么几间,我得把它们都赶进去取暖,要不然熬不过今年冬天。”
暴雪罕见,圈舍有限,琪琪格急得满头大汗,我帮着她把羊群全都赶进有顶的羊圈里,把一旁叫得惊天动地的小羊羔也放进去,放任它们在父母背上的厚毛里蹦跳取暖。羊圈是用板结成块的羊粪搭建起来的,厚实遮风、牢固坚硬,每年随着季节生长、塌陷,是最好的天然屏障。白毛风刮了一夜,全家人都没有合眼,静静靠坐在蒙古包里听屋外呼啸的风声。每隔两个小时乌云图就要出去巡视一遍,看看站在马棚下的马匹数量是否完整,看看是否需要赶进空置的羊圈保存体力。
“风雪来得太快了,我们本来要搬到冬牧场去,那里的圈舍更加宽敞高大,房子是砖砌的,更适合冬天放牧。”琪琪格满心忧愁。他们一家的冬牧场在三百公里外,需要带着家当赶着牲畜跨过长长的雪线,在路上辗转迁徙一个星期才能到达,他们也可以快速行进,但鉴于一家子老弱妇孺,还是保本吧。周围的邻居都已经搬走了,剩下些空荡荡的蒙古包旧址和棚圈,在暴风雪里独自站立。
第二天雪停了,第三天一家人开始收拾家当,全部装在家里唯一的一辆四轮车里,他们搬走了一切能用得上的东西,包括蒙古包外拴在木桩上的晾衣绳。牲畜等在蒙古包周围,大军即将开拔,临行前我们喝了最后一顿滚烫的奶茶,穿戴好一切防寒用具,踏上了迁徙的征途。一路上风平浪静,尖牙利嘴的山羊在积雪中不断翻找,啃食露出来的牧草根部,琪琪格忙不迭地驱赶,她说草原上的草千万不能断根,根在第二年春天草才会长,否则牧人和牧人的后代就没有牧可放了。我肃然起敬,发觉觉得这是学校里永远也学不到的真理,谨守着这条真理,世代繁衍都可接续进行下去了。
这只生命数近三百的庞大队伍始终沉默着,坚硬的蹄甲在雪地里踩出一片三角形、圆形的痕迹,露出黑色的土地和枯黄的草叶,珍珠大小的黑色羊粪蛋蛋和毛栗子大小的马粪被屙在荒野里,被踩踏成薄薄的草饼,露出深绿色的内里。我凑上去看,那是牧草死去后的模样,等雪后天晴太阳一晒它们顷刻就会被分解,返回地下成为肥料和养分,第二年春天一到又是一株随风摇曳的牧草。
第五天清晨,翻过一道大沙梁后琪琪格家的冬牧场遥遥在望,她欢呼着跑下去推开屋门,招呼我们也快一些。当晚,图雅额吉做了一顿美味的木柴炖干羊肉,我陪着祖父巴图喝了几杯,直吃得满嘴流油才沉沉睡去。依稀中,图雅额吉和乌云图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回荡,她们一个收拾碗筷,一个洗碗刷锅,并且低低交谈着:“大雪误了琪琪格上学,安顿好了就送她去学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的,都会好起来的。”这是图雅额吉的声音,她轻轻述说,语气如梦如幻,我再也支撑不住,坠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