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杯记

作者: 程永刚

回杯记0

早晨起来才知道,昨晚西北风卷着冒烟雪下了一宿也没停。外面大雪封门,天贼拉冷,我给自己放了雪休,正蜷在村部热炕头上放赖,小林子一脸兴奋地撞进来,一边在地上跺着脚上的雪,一边吵吵巴火儿地说:“晚上有二人转可看了。”

我瞪了他一眼:“吵吵个啥,这跟我有啥关系?”

小林子说:“怎么没关系?他们来唱的可是《回杯记》。”

我说:“唱的什么记跟我也没关系。”

他直眨巴眼睛,好像我对《回杯记》不感兴趣是件怪事,嘴里嘟囔着:“你当知青的时候不是也看二人转吗?”

“谁说的?”

“我爹说的。”

此话不假。我曾在这个叫奔不来的村子当了三年插队知青,确实在这里看过二人转。这地方紧靠松花江,新中国成立前归蒙古王爷管辖,偏僻荒凉,村子里蒙汉杂居。奔不来是蒙语,意思是圆形的坨子。我去插队当天绕着屯子找遍了沟沟坎坎,也没发现圆形的坨子。

小林子的爹现在是村主任了,当年是生产队长。我插队第四年恢复高考,考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文化馆创作辅导组工作。这次故地重游,是来搞民间故事采风的。

我虽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可讨厌二人转却由来已久。一听有人说“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就像听到驴肉馆老板说“宁舍爹娘不舍驴板肠”那样反胃。

我对小林子说:“那时太憋闷了,不爱看也得看。”

小林子十五六岁,是村主任的小儿子,学校放寒假,他就跑到村上跑腿学舌地打杂。他听了我的话,跺了一下脚:“咱这儿无论大闺女小媳妇,还是老头小伙,老老少少没有不爱看的,尤其是《回杯记》,每年都得请他们来唱几场。”

“你二姐还那么爱看吗?”

“比以前还厉害呢,今晚准去。”

他二姐叫林二月,是村主任的二闺女,长得好看,人称村花,我们知青那时都爱和她搭讪。

我说:“去看看倒也没啥,只是我的工作还没完成。”

“不就是找那些瞎话儿吗?交给我,保准给你多找几家会讲的。”他们这里把民间故事称为瞎话儿。我都来三四天了,只采集了半拉磕叽的两三个。

我说:“我完不成任务,可揍你的屁股。”

他说:“说到做到,你放心看去吧。”

我明白他撺掇我去的目的,因为我不去,他也去不成。村主任有话,他得烧水烧炉子伺候我。

我问:“今个来唱的有几副架啊?”

他认真起来:“三副架。有一副架最有名,你可是来着了。”

接着他又吭吭哧哧地说:“他们可受欢迎了,还唱荤的粉的。”

我说:“小孩子家家的懂个啥,你知道啥是荤啊粉啊的?”

他抬起头说:“我打小就看二人转,咋能不知道?你知道那副有名的架是谁吗?”

我看他眼里烧着小公鸡一样兴奋的火苗,心里不免发笑,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我问:“是谁呀?”

“女的叫大雁儿,男的叫张保和。”

张保和?我竟一下愣住了。

见我愣住,小林子得意地说:“去看看吧,他们可是名声在外,全村都盼着他们来呢。”

我还是在一边愣着。小林子哪里知道,就是由于这个叫张保和的,才让我一直就腻歪二人转。

张保和是我家的亲戚,比我小两岁,但按辈分,我还得叫他舅舅。他是我母亲舅舅的儿子,管我母亲叫姐姐。

我母亲说她舅舅也就是我的舅姥爷,一辈子无儿无女,在他三十九岁那年,捡回来一个刚出生没几天的男婴,也就是后来的张保和。有人问他这孩子在哪儿捡的,他也许是怕暴露孩子的身世,支支吾吾地一会儿说是遇到灾年,孩子多养不起的,一会儿又说孩子爹妈外出打零工无力抚养。而且不久就从那个屯子搬走了。过了几年我舅姥死了,这孩子就由我舅姥爷一手养大。

我和这个张保和舅舅,其实至今只见过两面。

第一次见到他是舅姥爷病重时,母亲带我到乡下去看望。那年他十四岁,上小学六年级。记得那时我正在放暑假,舅姥爷家园子的黄瓜架上结满了黄瓜。

舅姥爷本来水米不沾牙好几天了,他见到我母亲,立时两眼放光:“就盼着你来呢。”

母亲说:“大舅有啥话就说吧。”

他说:“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我走了,只这个孩子是我的挂牵。他还小,你把他收留了吧。”

母亲瞅瞅在边上木讷讷的少年说:“大舅你放心,他到了我那里,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

舅姥爷把那个少年叫过来,哆嗦地指着母亲说:“保和,我走了,你就跟姐姐去吧。”

那少年对着母亲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姐姐。”

母亲又把我叫过来说:“这就是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保和舅舅,快叫舅舅。”

我看着眼前这个比我还小的小子,并没有张口管他叫舅舅。而是暗想,他是个捡来的孩子,是我哪来的舅舅?

母亲当时也没有难为我,说:“眼下你们还生分,不叫就不叫吧,以后慢慢熟悉就好了。”

只记得舅姥爷还有话要和母亲说的样子,母亲就让张保和带我去园子里玩儿。他领我到黄瓜架下,摘了一抱黄瓜让我吃。

他问我,你们那里也唱二人转吗?

我说,不唱。

他说,那唱啥?

我说,不知道。

当天晚上舅姥爷就去世了。第二天出殡,张保和披麻戴孝地扛着灵幡走在棺材前头。帮忙的村民说,别看他爹挺辛苦地拉扯他,还真得他的继了,以后也有个上坟烧纸的人了。

那天出殡回来,母亲和他说,拾掇拾掇和姐姐走吧。

他木讷讷地说:“我去干什么?”

母亲指指我说:“和你外甥一样,去念书。”

他又说:“你们那儿的人,知道我是捡来的吗?”

母亲寻思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说:“捡不捡来的都不重要,姐姐会把你当亲弟弟待承。”

母亲原以为他无依无靠,带走他是不成问题的。可第二天早晨起来,他走到母亲面前,还是木讷讷地说:“姐姐,你们先走吧,我在家里还要拾掇拾掇。再去学校告诉老师一声。”

母亲当时没有往别处想:“这也好,等我回去给你办妥了学校,就回来接你。”

我明白,做小学教师的母亲,她总得回家先和我父亲说一声,就这样冒冒失失地领回个孩子,那不是她的性格。

母亲临走塞给他一些钱,又托左邻右舍帮助照看几天,还嘱咐他别耽误了功课。村邻和善,都对母亲许诺,一定照顾好他。

然而母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找好学校去接他时,他却不见了。邻居说,村里来了一伙儿唱二人转的,他和这伙儿人跑了。

邻居看见我母亲急得脸色都变了,急着要出去找。七嘴八舌地说,那些唱二人转的滚地包,如今搞运动都在地下活动,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来无影去无踪,挣点儿钱就撩杆子了,何况还拐了人家孩子,说不定早跑出十万八千里了,你到哪儿去找?

还有的邻居凑上来对我母亲说,你舅舅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就是爱看二人转,交了不少唱二人转的朋友。说不定拐走这孩子的还是他的朋友,这孩子吃不了屈。再说这孩子也怪,打小就和他爹一样爱看这玩意儿,晚上人家唱到啥时候,他看到啥时候。问他长大了干啥去,他就说去唱二人转。

对于张保和的失踪,我母亲一直心怀愧疚,后悔当时没带他走。我还记得那天母亲听了邻居们的七嘴八舌,难过地说:“那么小的孩子给拐了去,以后还咋出息人。”

母亲还是去派出所报了案。又四处托人打听,终于没有下落。

她后来常常叹息,可惜了那个孩子。又恨恨地骂这伙儿唱二人转的真该千刀万剐。张保和那时虽小,但长得眉清目秀。母亲说要不是他长得好,也不能被唱二人转的拐走。

我第二次见到他,已经是三年后了,就是在我插队的这个叫奔不来的村子。

那天他是和一伙儿唱二人转的来到村子里的,豪爽的队长偷偷地接待了他们。奔不来虽然贫瘠荒凉,这里的人都爱听二人转,人人都会唱几句。那时秋收完了人们闲下来,村里本就没啥营生,农民家的大土炕就是舞台。还要避人耳目,半夜了才关门闭户地开唱。

那一晚我就是在队长家里看的,屋里屋外挤得水泄不通。那是我第一次看二人转,演的就是《回杯记》。

我闷坐绣楼眼望京城,

思想起二哥哥我的张相公……

随着悠悠的胡琴声响起,一声女腔传来,一个搽胭抹粉的女人边唱边扭到舞台(大土炕)中间。

我那时对二人转的感觉是又新鲜又别扭,看惯了样板戏飒爽英姿的女英雄,突然钻出一个描眉打鬓的红粉佳人,真有些新鲜感。说别扭,不但是张保和被他们拐走了的阴影还深深印在我的心里,还因为有些人认为唱二人转的都不是啥正派人。甚至爱看的人也沾了不大正经的嫌疑,常常在路上看见有人在后边指指点点地议论说,那小子总偷偷摸摸地去看二人转,队长家二丫头还追到别的屯子看。

当时还在深揭猛批牛鬼蛇神,这些暗藏的旧二人转艺人只有偷偷地寻机出来兴风作浪。何况他们还在台上扭捏作态,打情骂俏地自轻自贱,更让我充满了蔑视。只是那时在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寂寞得难受,全当解闷了。

那天晚上那个女人唱完了这两句,张保和便出现了。他拿着扇子刚一上台,在我的眼里就像是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似的,让我猝不及防,等我缓过神来打量他,才发现确确实实是他。他不但长高了,而且还明显地让我感到他已经不是那个木讷讷的少年,而是一个充满了男人气风姿翩翩的小伙子了。

……张廷秀未从说话深拜一躬,

口尊声王府小姐你要细听。

你休当我是花儿乞丐,

我本是你的二哥转回家中,二妹呀……

我扑哧地笑出了声,张保和扮演起那女人的二哥,倒是有模有样。我这里一笑,旁边的队长也笑了说:“别看他年纪不大,可是骚得狠,和那个娘们儿明铺夜盖的,早睡到一块儿去了。”

队长的话我当时没往心里去,因为我发现张保和在台上一眼就盯上了我,尽管我往人堆儿里缩了缩脖子,他也认出了我,一边唱着一边总往我这里看。

(女唱)为什么人回杯不见?

(男唱)它就藏在我腰间……

下边的人一阵爆笑。小伙子们喊着,摸一把,看看有没有啊?

唱二人转的要挑逗观众情绪,一般都需要演员随机应变添油加醋地煽情,这种煽情叫说口,说口都是荤的才有劲儿,高潮的时候还要动手动脚,当然这要看观众的实际行动。果然有人开始往台上扔钱,无外都是三毛五毛,偶尔也有个一块两块的,不过对于那时这已经是很奢侈了。

“摸一把……”有人还在喊。

站在台上的张保和,看见有人又扔了几张票子,脸上出现了一丝得意的微笑,就真的往那女人身边凑去,这时候就听有人推门喊,民兵来了!

屋里顿时一片大乱,人们破门奔逃。我上去一把抓住张保和的胳膊拼命往外跑,一直跑到我们集体户,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到我的铺上,又用被子蒙了起来。那天户里的男同学都回城了,男生只剩下我,因为我是户长。

张保和在我这里躲了两天,听我打听到那伙唱二人转的被办了学习班后,又被遣返原籍时,就张罗要走。

我问他干什么去?

他说去找他们。

我说:“你是被拐的,跟我回家吧,我妈还等着你呢。”

他说:“我不是被拐的,我是自愿跟他们走的。”

“就算你不是被拐的,你干啥非要跟着他们啊?”

他有些神色暧昧地说:“我拜师了,和我搭架子唱《回杯记》的那个就是我师傅,她叫大雁儿。”

“那你一辈子不想干别的了,就跟着他们鬼混了吗?”

他有些不高兴地说:“这怎么能叫鬼混呢?”

我说:“不叫鬼混叫什么?”

他忽然凑近我说:“唱二人转也挺好啊,有吃有喝,又风光又热闹,还有人给我叫好,我愿意干。”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