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新华书店有关的日子

作者: 菡萏

与新华书店有关的日子0

菡萏,原名崔迎春,中国作协会员。文字散见《文艺报》《作品》《清明》《野草》《天津文学》《散文海外版》《散文》《广州文艺》《四川文学》《西部》《广西文学》《草原》《湖南文学》《山东文学》《莽原》《时代文学》《黄河文学》《朔方》《星火》《山西文学》《安徽文学》《延河》《文学报》《文汇报》几十家文学期刊。常规出版有《菡萏说红楼》《红楼漫谈》《空翅》《养一朵雪花》。获湖北散文十大新锐、首届《散文百家》奖等奖。

冬日。雨夜。

与朋友临窗对坐在咖啡馆的白色方桌旁,宽大的玻璃像夜的帷幕。窗外枯叶被缥缈的雨水洗得发亮,霓虹闪耀,偶有车辆驶过。

朋友推给我一本书说道,你现在喜欢写小说,不妨看看。我伸手拿起这本浅咖色调,纸页泛黄,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卷册。封面上方绘了一幅简笔,一匹黑马拉着雪橇,橇上坐了一位包着红头巾的妇人。背景由隐隐约约的尖顶教堂、木屋组成。另有一名执手杖、戴筒帽、穿燕尾服的男子,和一位长蓬蓬裙、高发髻的女子侧影。两只白鹅、几笔象征性的草坪,是典型的俄罗斯风格,应该是大地解冻后的一个静静春日。下方印着《库普林中短篇小说选》,人民出版社出版。装帧典雅朴素,亲切柔软,携带、坐卧看都方便。喜欢这种简易册子,有书卷气,比精装硬壳的合心意。

翻了翻,第57页夹了张“新华书店”的发票,日期为1981年8月8日,金额为0.97元,计划发行组的印章。我笑说,好珍贵,发票比书值钱。朋友燃了一支香烟,瞅了一眼窗外幽深的夜色,怅然道,这张发票在里面躺了近四十年。那时,市面刚出现此类书,计划发行,一书难求。因在“新华书店”工作过,有熟人,故有进入书库的特权。书多半从省城刚到这里,尚没拆封。每每记挂所到出版物,占有喜欢的孤本,感到莫大荣幸。虽购置有限,没多余的钱,架上近万册书,却是那时来的,且介绍同事去买。

朋友讲起有关“新华书店”的人和事。

小城最初的新华书店,坐落在繁华的中山路,毗邻老天宝银楼,面对觉楼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就有。红底黄字,凹凸不平的毛体“新华书店”招牌。五米宽门脸,两侧是高大透明的玻璃窗,可谓中山路最漂亮的门面。三层建筑,遗有民国风。厅很大,进去,满壁书架。下方是书柜,取上面的书,得爬梯子。书分科文史,按序排列。像神殿,诸神安坐,不吵不闹,无等级贵贱,各自保持良好教养。

遇上阴雨天,暮沉沉,恍若钟表停摆;艳阳时,金光四射,晃动着无数尘埃。

店中的案台,摆着新到书籍。收银台设在靠门处,两侧有木门。

二楼为办公区。书库在门厅后,上面是职工宿舍。

朋友娓娓道来,咖啡馆的壁炉燃着熊熊火焰。

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从窗前经过,她妈妈打着伞,牵着她柔软的小手。她穿着透明粉色雨衣,剔透的双眼闪着光。一双小脚并不安分,淡蓝套鞋“啪啪啪”踩着石板上的积水。

朋友说,像她这样大时,常趿拉着烂棉鞋在书店台案前徘徊,鼻子刚够台面,可怜巴巴,想伸手偷书却没胆。能带回家的,只是些免费的介绍册。卖了积攒的牙膏皮、废铜烂铁,方购得一两本。继而沉吟道,那些年,那些书不是纸,而是一座座花园和剧场。每个字都是台词,可以在晴朗的午后吟咏,也可以在潇潇雨夜静读。书翻烂了,掉了皮,能背下来。套用一句现在流行的话,新华书店便是“心中的天堂”,也是这个城市唯一能买到书的位置。

认识老贺,我已读高三。朋友抿了一口咖啡,对着烟缸,用中指敲了敲烟灰。

那年,地区筹办农业十年成就展,需要大批美工,人员从各方抽调。老贺在新华书店上班,操得一手漂亮的美术字,像他的人,庄重典范,正派热情,且憨厚。人站凳上,举着刷子,三下五除二,一顿抑扬顿挫便完事。看他写字,简直享受,既有韵律美,又有画意感。真功夫!哪像现在的美术字,多半打印出来的。

老贺胖胖的身材,中等个,脸上堆着笑,说话急促结巴,留着小平头,愈发显得粗壮结实。他四十来岁,在工商联工作时,认识家父,所以特待见我。大型展览自然少不了工作室,寒暑假、星期天,我去帮忙,被安排与老贺同住。

一次,他叫我同去早餐,我还没起床。他边掀被子,边呵呵骂道:“懒东西,太阳晒屁股了,还赖床。非得老子喊。”话音未落,却呆住了,里面并没我,而是躺着一个直挺挺的纸筒。他抛开被子,四处巡视。回身发现,我已背着画夹笑盈盈立在门口。清晨的光线,从我身后涌入,把一个狭小居室映得通亮。你、你、你!他结不出话来。我站那儿,看着他,笑而不语。

天不亮,他还在酣睡,我已摸黑起来,去了江边。露珠尚未散去,绒毯般的草地撒满大颗珍珠。江水涌动,温柔地拍打着堤岸,驳船静静停靠。我支好画夹,等待旭日东升。初冬早晨的江面,热气腾腾,整个城市,在“呜呜呜”的汽笛声中琐碎醒来。

自那后,老贺愈发喜欢我,啥事都帮我。

加班发的麻饼,他不吃,偷偷塞进我书包。我红着脸推脱,他默不作声,拍着我的肩。多年后,我依稀记得那些无言的沉默。1959年,临近大饥饿,家里困难,姊妹多,但人活得体面。

水彩画家金家齐是该展总设计人,他工作间有本罗马尼亚画家格里高列斯库的画册,精装外文版,我特想看,老贺借来。画册开了眼,不只苏联《星火》杂志能见到的。坐在幽黄灯下,一幅幅画作甜美朴实。格氏是我喜欢的画家之一,笔下农妇,牧歌式夕阳中行走的牛群,平凡浪漫,磁石般吸引着我。提罐女形象使我懂得了美,当然还有老贺的情意美。

朋友笑声朗朗,仿若时间回到了那个朴素的从前。

“小艾!”他这样唤我,是我的第一位成人朋友。同事中有人欺负我,他立马站出来,大声指责对方。一个年轻人嘲笑我不会骑单车,影响工作。他便教我,撞到人,忙道歉:“你看,你看,怨,怨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他师,师父,没教好,对不起,对,对不起您喽。”他点头哈腰,连搀带扶,替人家拍打着身上的灰。“您慢走,慢走!”目送他人离开后,他狡黠一笑,拍拍我的肩,挥手道:“走!”。

后来,我上大学,毕业后分到大西北。你知道的,黄土,几十里的黄土、戈壁,有些地方不见人烟,没有一棵草。春天飞沙走石,冬天滴水成冰。我开始想念江南的潮湿,病榻上的母亲,剥莲子、糊火柴盒的弟弟妹妹们,以及江边吱吱呀呀的简易木楼。遂放弃省级工作证,调回小城。

回来后,我有意去拜访老贺,他已从新华书店调入剧场做宣传工作。在杂乱的后台,我找到了他。他穿了一件发白的蓝布中山装,弯着腰,手里拿着扫把在扫地。灰头土脸,头发全白了,横七竖八窝成一坨。看见我,很激动,先是一喜,又不知所措僵在那儿。后台昏暗,只小窗射进来几束光。若没记错,他眼里闪过一丝泪花。我喊着老贺,小心翼翼走过去,脚下堆着一些破烂戏服和道具。他忽摆手,背转身。我慌了,不知为何。他低声结巴道:“我可能有问题,离我远……点。”他卷着舌头,“点”字说不上来。我魂不守舍回到家。再去找时,他已被隔离,无法见到。再后来,听说他因脑出血离世——这世间,再无老贺。

朋友掐灭烟头,拿下鼻梁上的眼镜,哈口气,抽出一张纸巾慢慢擦着。

窗外雨声渐大,沙沙作响。

我不知如何安慰朋友,便岔开话题,您不是在“新华书店”设计过橱窗吗?朋友连说,是的,老贺介绍去的。认识老薛,也是源于老贺。

在武汉读书那几年,寒暑假回小城,常到新华书店帮忙。老薛是橱窗宣传员,节假日之前最忙,五一、国庆、春节,均需展示,新书介绍更是必不可少。橱窗展示是门艺术,每有奇想,老薛总由着我。宣传小说《欧阳海之歌》,我照原书皮,画满窗底板。欧阳海奋力推马,身后是喷着浓烟驶来的蒸汽式火车头。再用铝制书架,摆出高低错落的造型,陈列上书。有散本,也有成排的,窗底放彩条纸。那橱窗,繁华的中山路找不出第二家。

凡设计人物,老薛来家邀我,我也极愿大显身手。俩人配合默契,干得热火朝天,最后的卫生归他收。他喜欢用灰色色块,图案精美,版面洋气,颇具现代风。默默影响着我的审美,不是老师疑似老师。他对仿宋体颇有研究,字大小安排得体,笔笔到位,像印在报面上,无一点儿手工痕迹。

老薛有单独的制作室,十分规范,纤尘不染。一件白大褂工装,可与医生媲美。他喜欢随手在烟盒、小纸片、包装纸上,记些灵感,或绘上几笔。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上床后,尚勾腰把地下的两只鞋并拢。平日抽廉价的圆球牌香烟,旁人递好烟,不接,也不给他人散烟。

老薛大高个儿,白皙,戴副眼镜,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给人一种清贵感。眼神坦荡,举手投足,自带风度,一看便知道出身书香门第。果不其然,他父亲是武大教授,世界语言学专家,在国际享有一定声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老薛的许多亲戚要去台湾,喊他去,他收拾了几本书、几件衣服,提着藤条箱赶至江汉关。临上船,他望了一眼滔滔不绝的江水和钟楼,退了票,回至小城。

老薛是家里最没出息的一个,倒乐得其所,安安稳稳,不声不响过日子。连工作间的绿铁皮蜂窝煤炉子,都擦得锃亮。红红的煤火上,垛着白铁壶,壶嘴喷着热气,噗噗打着响笛。有时垛一个小炖钵,铺上菜,咕嘟咕嘟煮着吃。工作太晚,留我用饭。他吃饭很有吃相,再饿都仪态端庄,一粒一粒把米捡净,和汤咽下,再冲一碗白开水喝光。

吃完饭,我推门离开,大街上空荡荡,偶有几辆自行车。夜色苍茫,一颗星星都没有,我心满意足地走着,那是劳动后的安宁。路灯泛着幽黄的光,让我觉得人生踏实肃穆。你知道,我并没工资,算实习。1961年、1962年很饿,但因有对艺术的追求,而忘记肚子空瘪。那时对艺术的理解很肤浅,不像现在,从有法到无法,到自如,熟练到无拘束才算成熟。没精神需求,哪来审美?物为本,审为主观修为,两遇何其难。没有阅历、时间,哪来审视?色盘上色,如今只凭感觉便能找到,年轻时总被客观及某些理论束缚。画多了,自有规律。调子以纯为主,加之冷暖变化。光是有情绪的,万变不离其宗,方为自由王国。

“你看,扯远了。”朋友怅然道。老薛20世纪80年代退休后,橱窗改成门面出租。书店萎缩,只剩大门出入,外人根本不知在哪儿,像被城市吞噬了一般。

我静静听着,并不插言。朋友又深情说道,在新华书店帮忙画橱窗那几年,还认识一名豫章小学的美术老师。虽是小学老师,却极有品味。三天两头往书店跑,站在门口,推着自行车仰脸看我画橱窗。

他在等书,20世纪60年代初,各种文艺书籍,如火如荼。苏联的一些文学著作灿若星河,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上尉的女儿》、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屠格涅夫的《父与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托尔斯泰、高尔基、肖洛霍夫、帕斯捷尔纳克的作品都是架上贵宾。苏联的《星火》《青年时代》杂志,一次只到一两本,俏得不得了,几乎都被他买走了。

熟了后,向他借阅,他也慷慨。且常邀我去他家,听琴看画册。

那是条石板街,大杂院,穿过几重天井,才至他的厢房。过道磕磕绊绊,堆满煤炉子、摇窝、家椅子;巷口满是摇扇子、赤膊下象棋、叼着奶瓶的孩童和哺乳妇人。不时传来打孩子的哭喊、夫妻吵架和拍皮球的砰砰声。他家整洁,老式彩花木窗,书架上垒着满壁书,用淡绿纱帘挡着,拉开便是另一重世界。除部分古籍,余者皆从新华书店购得。书香门第,他父亲是沙市某医院院长。他很有钱,最起码,我如是想,是我这个穷学生无法企及的。

他姓齐,戴副黑框眼镜,头发黢黑,梳着偏分。人干净,说话做事有分寸。穿夹克或对襟青布褂子,围一条枣红绒线围巾,很文艺。自行车一路丁零,碰见邻里点头微笑,您呀您的打着招呼。

有次,他买了一本红色封面的《金蔷薇》,看完后,借给我。我带到学校,寝室里,五六个人抢着看,外班的也来借。传丢了,不知便宜了哪个。你看,我还欠着他的书。上铺的同学,当即拜倒在这本书下,回忆录里提及不知我从哪儿弄来的,便是这位仁兄的。后来那位同学自己买了本,年年看,一直看到七老八十,每次阅后,留下笔记和年月日。最大的愿望是到巴乌斯托夫斯基墓前献束花,我也想给老巴献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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