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旅程

作者: 赵士喆

一个女人的旅程 0

风像浪一般击打着他的胸口,远处的灯塔时不时地发出橘黄色的灯光,仿佛正在走向时间的尽头。海滩上阒然无声,只有小虾小蟹在潮水中涌动,像是要爬到月亮上似的。陈脱尘这时正坐在一块黑黢黢的岩石上向远方望去,他的目光在海水的映衬下显得深邃而又呆滞,瞳孔里的灯火兴奋地跳动着。

记忆总是悲伤的,并且没人能够完整地拥有它。陈脱尘也说不好,在他的脑海里只有两处景象,第一个是一幢由朱红色瓦片构成的楼房,或许还有些燕子之类的,然后就是这片茫茫大海了。

镇上的人每次路过这幢朱红色楼房,都会说一句“可惜了,可惜了”等等诸如此类的话。于是陈脱尘也觉得可惜了,但他隐隐觉得其中也有他自己的故事,但是被他遗忘了。镇里的老人都勤劳朴实,他们脸上的皱纹显示出岁月的喃喃低语,肩膀上洒满了阳光,喝茶用的黄色大瓷碗上的缺口正闪烁着彩虹般的景象。当我向这些老人们走去时,我意识到故事只能从他们身上开始了。

在湾镇这处极具传统色彩的江南水乡中,生活似乎总是富足的。最让人感到欣欣向荣的是它的夏季和秋季。当太阳渐渐向镇上的人们垂下它火红的头颅时,一连串一连串的绿色像鞭子一样钉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绿鞭中夹杂着大大小小的黑影,他们的脊背弯到足以让头插到稻田里的程度,仿佛一只只啄木鸟在疯狂地进食。其中不免掺杂着泪水和鲜血,但在那一双双麻木的眼睛里,只能看到对数月后的期待和喜悦,对这片土地的忠诚便成了他们的信条。秋季的湾镇像一头牛犊似的张开沉闭已久的嘴,向土地母亲索要它期待已久的产物。于是,黄色取代了绿色,整个村镇都沉浸在金黄色的烟土中。镇上的大户人家这时都忙翻了天,佃户像闪电一般往返于主家和稻田之间,老爷们拥着肥胖的身躯扭向稻田。在他们眼里,稻子都是亮闪闪的银元,佃户们弯曲的身体和沉重的头颅则是锻造银元的铁器。

陈丁不这么想,在如此天高云阔、金黄遍野的季节,他没有下田视察,更没有瘫在床上抽烟草。他要去城里给自己物色女人。对于自己要物色哪种模样的女人,他也不清楚,只要比自己的正房妻子端正丰满就不错了。他兴奋地浮想联翩着,对家里的车夫不耐烦地喊道:“小破头,快点把你爷的车收拾好,进城一趟!”那个叫小破头的年轻车夫打从心眼里瞧不起他家老爷,“都什么时候了,多大年纪了,还想着吃嫩草呢。”他心里恶心地想着。直到那条通往县城的土路上尘土飞扬,弄的他直打喷嚏时,他才心甘情愿地拉起车来,向城里的女人跑去,头上的一片皮癣在鹅黄色火球的照耀下显得熠熠生辉。

到了县城城墙根,陈丁吐着痰对车夫小破头说:“滚吧,太阳向西斜两圈时在这等我。”小破头满脸乌黑地向城外野地里跑去,陈丁跨着大步迈进城门。

他本打算直奔城中的大户人家,向他们介绍自己的家产和自己所来的原因。他相信不可能有人会拒绝他,纳妾就如呼吸一样简单。当他走了几十步远时,一个女人熟悉的声音吸引了他。

“哎呀,这不是陈爷吗,有些日子没见了。”

陈丁像鹦鹉一般猛地扭过头,“原来是红姐,今天来城里办点事,您近来可好?”他客套地回话。

“您可别装了,楼里新来了几位,进来瞧瞧?”红姐笑着说。

当妓女像鱼一般在陈丁身上游动时,小破头正蹲在城外的土疙瘩上悠闲地吸着烟卷,他仰头看着逐渐变黄的天空,心里却感到不安了。

犁完地的耕牛总是气喘吁吁,仿佛时刻都要栽倒在黄土里,继续着它未完的沉睡。但陈丁显然不是,他在事后总是精神焕发,脸红润如秋天的柿子,带着一副意犹未尽的脸庞摇摇晃晃地向妓院大门走去。当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全身时,陈丁才想起来还没给自己物色女人。但他必须出城了,坐上他的车,回到浑身散发着汗臭味的妻子身边。

陈丁东一步西一步地往城门口走去,东张西望地总想发现些什么。当他向路左边不经意地投去目光时,发现了一个卖咸鱼干的摊子,吸引他的不是摊上散发着海水味的咸鱼干,而是在摊后坐的女人。据后来陈丁回忆说,那是他见过最动人的女人,她让他感到全身充满热流,他一定要娶她为妾。于是陈丁走到那个卖鱼的女人身边,对她说:“我要娶你。”

那天过后,县城里再也没有卖鱼的女人出现,而在湾镇,却多了一位每天穿着光彩的漂亮女人。镇上的人都喊她白闪。鱼肚般的白,银元般的闪。

我往老人们的瓷碗里倒茶,他们喝茶时喉结耸动异常剧烈,当抖动结束时,便又是一个故事的接续与开始。于是,我请他们继续各自的讲述。

陈丁的妻子是他家的童养媳,叫彩莲。在陈丁很小的时候她便到陈家了。陈丁的父亲是湾镇当时出名的渔户,每天晚上都提着黑压压的渔网,然后把各种鱼类摊到院子里。母亲善于纺织,家里大大小小的衣服都是由母亲亲手做成。于是每到傍晚,陈丁家里都会出现这样的景象:成片的翻着白肚的鱼与随风起舞的粗布衣服占满了庭院,仿佛这些衣服不是给家里人穿的,而是给那些鱼驱除寒冷,使它们变得温暖。

一家人聚到一起时是陈丁最开心的时刻,也是他未来的妻子——彩莲,最忙碌的时候。彩莲和其他童养媳一样,自然而然地要担负起这个院子里的一切杂活。陈丁的母亲曾对彩莲说:“从你踏进门那一刻算起,你就是我家的媳妇了,同样也是陈丁未来的妻子,你要担负起这个家,照顾好陈丁。”可怜的彩莲当时还不知道这些话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只是把这个家看的比自己还重。她是个合格的妻子,在照料陈丁和打理家庭日常起居方面无可挑剔。但让陈丁受不了的是彩莲身上总有一股汗臭气,并且与日俱增,那气味粘到她身上,如影随形。

陈丁在七岁时就和父亲一起在河中打鱼了,为此陈丁感到洋洋得意,他觉得湾镇的孩子数他最厉害,在别人还在玩乐的年纪,他就已经进入大海谋生了。于是傍晚的院子里鱼的数量渐渐超过衣服了,陈丁自豪地对彩莲说:“你快把我打的鱼烧好,我要尝尝。”

彩莲红着脸看着陈丁说:“少爷,我马上就做,你先喝杯茶。”

陈丁又闻到了那股汗臭味,于是捂着鼻子冲彩莲嚷道:“你能不能去洗个澡,我家又不是没水,真恶心!”

彩莲不再说什么了,闷声进了厨房。一阵噼啪噼啪声过后,他们便坐在一起吃鱼了,而彩莲则端着早上的剩粥,独自坐在院子里喝着,看着衣服随着鱼腥味飘荡,眼泪便流了下来。晚上彩莲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黑夜中漫天的星星,天空就像被戳破了洞一样闪烁着。她想到了自己的家,自己的母亲和在自己出生前就已死去的父亲,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进入了回忆的圈套。等待她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劳作和抱怨,再也没有其它了。

和大多数孩子一样,虽然彩莲出生时就永久地失去了父亲,但她十岁之前是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长大的。当母亲在田地里劳作时,彩莲就会在一旁追赶蝴蝶或者捉小虫子玩,并时不时地向母亲炫耀自己的收获。在她的眼里,土地就像游乐场般广阔并充满快乐,而母亲弯曲的背影则像守卫一般带给她一种肃穆庄严的情绪。傍晚时分,垂头丧气的太阳对她们打起了招呼,微冷的风像胶水一般粘在她们汗流成河的脊背上。于是,彩莲牵着母亲的手向家走去,每到这时,母亲都会带她去镇上的商店里给她买上一块糖,让她在甜蜜中走向自家的院子。彩莲感到脚下的土路不再坚硬崎岖了,而像是走在一条软软的棉花上面那样舒适。

在彩莲后来对陈丁谈起自己的身世时说,这样的日子在她十岁那年就结束了,就像是一位寿终正寝的老人那样突然地离去了。其实在她九岁时,彩莲就隐约感受到母亲的异常和内心的不安了。那时母亲还是每天给她买一块糖,摸着她的头和她一起走向院子。但唯一跟之前不一样的是,彩莲每到晚上就会听见一声声哽咽从母亲房里传来。那时她还不理解其中包含的感情,只是猜到母亲可能因为过度疲劳而伤心落泪,之后她便沉沉地睡去了。

那天从一个午后开始,金黄的稻穗在田地里向那些期待的目光打着招呼,金风呼啸着从一幢幢茅屋中穿过,像要把房屋串起来似的。彩莲和母亲回到院中,接着她便开始生火做饭了。柴火在灶炉里噼里啪啦地响着,一股股黄色的烟从她家的屋顶直冲云霄,引得天空上的大雁呀呀直叫。午饭是由糙米和河里的小鱼小虾构成的,当她们坐在院子里吃饭时,大门被敲响了。粗布衣服在此时停止了摆动,像一群老鼠一样警惕地望着锈迹斑斑的大门。彩莲放下了碗筷,用手抿了一下嘴上的米渣,便站起来走向门口并打开了院门。于是,三双陌生的眼睛便直勾勾地盯住了她,彩莲不认识他们,她大声地呼喊她的母亲,随之而来的则是粗暴地闯入。

那三个男人对女人说:“你是不是叫秀芝?”

“是。”女人用她微微发抖的嘴唇回答,仿佛声音来自远方,而不是近在咫尺的院子。

“妈的,害我们找了半晌,快跟我们走,我们老爷要娶你了。”站在前面的男人打着哈欠这样说道。

彩莲这时正躲在母亲的身后,用两只明亮的眼睛打量着院内的三个男人,她还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因此并不十分惧怕他们,只是将母亲买给她的糖果紧紧地攥在手里,拧出了粘稠的汗水。

“彩莲,你先进里屋吧,这几位叔叔要找娘商量件事,你进去吧。”女人沉静地用眼望着彩莲。

当里屋门的关闭声响起时,那三个男人紧紧地把秀芝逼到了墙角,并让她快点跟他们回去。

“我们家老爷是邻镇有名的财主,他派我们三个来替他物色女人,你是我们碰到的第一个女人,所以你要跟我们走,做老爷的妾。”站在中间的男人不耐烦地冲秀芝嚷道。

秀芝听到他们说的话后,放弃了抵抗,但心却变得坚硬起来。然后,她跟他们走了。

“诶,娘们儿还不都是一样,面儿上看着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骨子里比发情的母狗都骚。”走在最后的男人满脸奸笑地对秀芝说。

这时,一阵阵风吹来,田里的稻穗鞠躬似地欢送着他们,像是要参加庆典一样兴奋地跳起舞来。土路上布满了耕牛的粪便,与行人的鞋底构成了一支美妙的曲子,在风里飘向远方。

秀芝这时只是顺从地走着,她要到前方去完成一项使命,尽管这可能会让她以另一种方式去见她亲爱的彩莲。但她并不害怕,在她的心里,从丈夫死去的那一刻,她也就消失了,只不过彩莲的出现让她的生命得到延展,又回到了现实之中。

路过潩水桥时太阳已在天空的中心,那几个男人便坐在桥堍旁的草地上休息,开着粗俗的玩笑。坐在他们中间的秀芝准备完成她的使命了。她觉得那时她的双手仿佛力大无比,然后她猛地向左右两边男人的裆部锤去,于是男人们的惨叫和水花的喷溅声同时出现了。

“操她娘的,这女人性子真烈,你们两个也真废物,看个狗娘们儿都让她给跳河了,真他妈地晦气!”

说完,他自顾自地走了,身后跟着两个东歪西倒像死狗般的影子,消失在闪闪夺目的太阳光中。

彩莲是在第二天得知她母亲的死讯的,准确地说是别人告诉她的。在母亲跳河自尽的那天,彩莲一直躲在里屋里等母亲回来。等到天黑时,彩莲不想再等下去了,她觉得应该出去寻找,而不是像胆小鬼一样蜷缩在被子里。当她走到院子里时,粗布衣服的剧烈摆动又使她打消了出去的念头。她觉得衣服就是母亲,而它们在风里的飘动是母亲对她的告诫,于是她又回到里屋去了。彩莲第一次在夜晚到来时失去了母亲的陪伴,这使她感到有点不习惯。于是她把糖放到嘴里,想到明天母亲又会给她买一块同样散发着麦芽香味的糖,便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在暖和的被窝里,彩莲做了一个梦,梦很长,梦的尽头是一片冰冷的河水,成群的鱼虾把一个女人拖到了她的面前。

彩莲问:“是你吗?妈妈。”

鱼虾之上的女人答道:“我认识你,但我太冷了,所以我把你忘记了。”之后无尽的黑夜替代了冰冷的河水,直到黎明的曙光透过树枝的缝隙,照到了镇里弯曲的土路上。

秀芝的尸体是被早起外出打鱼的陈丁父子发现的,当陈丁的父亲在全神贯注地捞鱼时,陈丁首先发现了在河里徐徐前进的一团黑色丝状物体。于是,秀芝便出现在了他们的船上。陈丁敲响了彩莲家的门,睡眼朦胧的彩莲在此时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命运将会从此改变,而是缓慢地打开了院门,问陈丁来她家有什么事。

陈丁结结巴巴地向彩莲说出刚才发生的情景,彩莲惊讶地张开了嘴巴,她要求陈丁带她去船上看看,她不相信这是她母亲的尸身。当他们到船上时,彩莲看见了她母亲苍白的脸庞,浑身挂着水草蜷曲在被水浸泡的发皱的衣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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