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人间
作者: 张若璇
张若璇,2004年生于河南省郑州市,现就读于洛阳师范学院戏剧影视文学专业,文学院首届作家实验班学员。文学观:以文章看世界,以光影绘时光。
“妈的,你敢打我。”女声尖叫刺破耳膜,“老娘上次的账还没有和你算完呢,你说,上次旅馆那个小贱蹄子是怎么回事,你当老娘瞎啊!”
“你还有脸提上次,前天手机上找你的男的是谁?一口一个宝贝,叫得可亲热了,不知道的,还当你们才是夫妻呢——”
一阵乒乓作响,也不见两人消停。
飞哥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半边红毯子裹着腹部,腿脚裸露着。他磨了下后槽牙,文着刺青的胳膊扶着额。妈的,隔壁那两口子又闹腾,真是不让人活。他蹬了蹬腿、抻了下腰,翻身下了床。
从床尾找到掉落的黑背心,又在被子卷中找到大裤头,一激灵穿上,摸愣两下头发。坐床上、垂着头、叼着烟,沉默地望着门口。
房间不大,堪堪摆下一张单人床,除了往门走的一条小道还算干净,其他的遍地啤酒罐、烟头、碎屑。衣橱不知道是从那个年代考古出来的,估计是想充红木家具的,但掉落的红漆已出卖了它,也不知道房东买的时候有没有被骗,不过转念一想,以房东那小眼睛精明的样,谁还能坑住他?
衣柜前摆着两大桶康师傅矿泉水,里面的水早喝光了,现如今装的是自来水,浮游生物漂在水面,看着令人作呕。唯一能打眼看的,就是那盆摆在发黄塑料窗户底下的仙人掌,可也有些发黄发黑了,在那地摊上看得时候,还是翠绿翠绿的,不知怎么的就让他想起了家里的麦地,谁知买回没两天,就这个德行了。
烟已燃尽,飞哥随意地将烟一扔,用脚来回摩挲,直至灰烬全散一地。
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门外是一条昏暗的走廊,飞哥借助日光才勉强看清路。一直向西走,阳光逐渐增多,飞哥却只觉得刺眼。走廊的尽头就是楼梯,他住五楼。
楼梯是半开放式的,这下倒省去了装灯的钱了,裸露的栏杆早已被红锈包裹,看不出本来的样貌。早上阳光正好,楼梯上的斑斑点点清晰可见,不知道以前的人天天掉点什么东西,都不心疼吗?
走到三楼,飞哥又看见拾废品的老大爷。那老头枯瘦的皮骨挂着一件白背心,腋下的衣衫也不知被怎么拖拽到那么长,稍微一动就可以清晰的看见他的肋骨。
老头嘴里骂骂咧咧:“哪个孙子又偷我的废品!一点废品都偷,看你是穷得全家都死光了……”
飞哥没有停留,继续下着楼梯。那老头倒也是个可怜劲儿的,孩子一次都没有照过面,老伴前些年也死了。不过都吃着国家救济了,还捡什么废品?听说这老头捡废品也是一把好手,一个人能把一个街区的废品捡完,也怪不得别人偷。
下了楼,阳光就更耀眼了。飞哥将卡在衣服领上的墨镜戴上,镜片好久没擦了,有点昏,不过他也不在乎。都已是昏暗,摘了眼镜也不见得能看得清。
他所住的是烟火巷,一楼都是门面房,楼上则住着租户。下楼往西南方向走一点,就是条小吃街。说是小吃街,其实就是几家门面房和一些流动的小摊小贩。
飞哥手插着兜,走在街上,周边喧嚣烟火不断。
穿着廉价西服打着领带的男人健步如飞,一手举着电话不断讨好,一手提着公文包还提溜个煎饼。
一妇女穿着花色连衣裙,一手掂着蓝色喜羊羊的书包,另一只手推搡着儿子往前走。“快迟到了,不知道啊。……我迟早能被你这慢吞吞的性子气死。”
还有一对刚从小旅馆里走出来的男女,男的穿得人模狗样的,女的化着浓妆。两人手挽着手,边走还边说笑。殊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了一只小白鼠,一脚被那女的高跟鞋踩扁。
飞哥跟上去一看,头和屁股鼓得像个球,身子却被压成纸片了。飞哥不由得啧啧了两声,抬头再看时,那两人早已不知了身影。
烟火巷总是雾蒙蒙的,不知是哪里来的雾,明明几丈之外车水马龙、艳阳高照,这里却一直笼罩着一层雾,像是在空气中凝结了般。飞哥能给出的合理的解释是:卖饭的人太多了,烟来不及散。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烟火巷的人总是很奇怪,一种是来无影去无踪,在影子还没有留下的一瞬,就已消失不见,从此死生不相见,还有一类就像是被那雾困住了一样,误打误撞地进来,却一辈子再也走不出去,至死都埋骨在此。
飞哥几步迈进一家胡辣汤店,这家店很多年了,飞哥搬过来就在这里干了,一晃许多年。招牌很旧了,前两年还因为“逍遥镇”三字被人告了,不得摘了下来,卖给收废品的大爷了,如今胡辣汤三字儿前空了一半,硕大的门头显得怪异,不过也没有人在意这么多,饭好吃便宜就行,谁在意他人啊!
破旧的墙面溅了满墙的油点,略靠近桌子的地方,油点从中心出发溅出一个半圆,不断攀爬,如果不是黑色的,也不是在这墙上的,飞哥会觉得好看很多,不过这也实用啊,一个人一个半圆,谁也别抢了谁的地儿!
飞哥和正站在黑黢黢的大油锅前炸油条的小老板打了声招呼,就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绿漆钢凳已经被拉出来了,凳子上都有掉漆,特别是屁股墩那点儿,已经露出里面的金属,而且被磨出了光泽感。桌子是木纹绿花印花的,本来外边还包了层白边,白边上贴着带道道儿的光条,一晃一晃还挺好看的,可惜现在这条儿早被乱抓的小孩给弄掉了,只剩下棕色的,不知道是木屑还是纸压成的纹路了。
桌子摆在中间,朝外,一坐下,就正好看见在门口边舀胡辣汤的老板娘,和老板一样,穿着深蓝色兜子,一只胳膊套一个花袖套,面前系着个白色太太乐鸡精的围裙,老板则是绿色海天酱油的,不过褐色黑色的污渍铺在围裙上,广告皮都被磨掉了,也看不出来什么了。
老板娘身材魁梧,特别是到了冬天,棉衣秋裤一套,简直像一头直立的猪。反观之老板,平凡的长相,矮小的身材,如果不是头上那么大一块的秃顶,真的很难让人在人群中看见他。但他俩人胡辣汤做的还行,价格也实诚,赚的都是回头客的钱。
刚坐下一会儿,夫妻俩的儿子就将一碗胡辣汤和两根油条一个糖糕端了上来,摔下碗,没喊一声,就径直走了。飞哥皱皱眉,没想到上过大学还是这么没素质,连声“叔”都不叫,不过也不值得跟晚辈计较这么多。
这是夫妻俩的独苗苗,歪八扭八上了个高价大学,要是他,他肯定不去,花恁多钱买那儿张破证干啥。但这夫妻俩拼了命也要供出个大学生,起早贪黑地干,结果可好,这孩儿毕了业连工作都找不到,没办法就只能回他俩的摊子打杂,好赖有个活干。
屋内很暗,只有一个四五瓦的小吸顶灯孤零零地挂在上面,基本都是靠大敞的门射进来晨光照明。这也有好处,电费省了,顾客也不会怎么看见脏乱差的用餐环境,一举两得啊!老板还是很贼的。
飞哥坐在室内,眼睛眯成一条缝望着外面。胡辣汤正对面就是几家流动小摊,金属车架支起招牌,有杂粮煎饼、月亮馍、莲子粥、饼夹菜,还有家蛋堡。几个车挨着一块,没生意的大妈们还靠着摊子、撩起围裙、插着腰,高谈阔论地聊着天。不过据他观察,她们说的话没有一句是重复的,相声界没有她们可真就是暗淡无光了!
吃完饭,飞哥也没结账,跟老板打了声招呼,先欠账上,就呲呲牙,走出了铺子。
一路步行,走在破旧的水泥地上,衔接的缝隙已经感受不到硌脚了。走出烟火巷,向东南走百丈,就到十里铺了。
街道跟烟火巷大同小异,不过没有烟火巷的雾气。也算是“黄金地段”了。阳光没有丝毫吝啬,喷洒每一寸角落,可能连消防队员救火都没有这么仔细。飞哥撇撇嘴,抬起花臂曲起挡住打在脸上的阳光,真是阴沟里待久了,过街都觉得恐惧。
十里铺也有几家卖早点的,不过没烟火巷热闹,人也没有烟火巷固定,落日刚一倾斜,人便像老鼠过街般,四散到不知名的角落,城管也没有来啊。飞哥七拐八拐地拐到了主街道。这条道临着大路,路上的人都多了起来,不过都被阳光遮住了脸,看不清容貌,只能通过光亮大概分清个男女,亮的一般是女的,脸比较白嘛。
道宽可以让两辆轿车并行,铺得崭新油亮的柏油马路,两侧还安上了新路灯,一到晚上明晃晃的,连苍蝇都照成萤火虫了,不过还是个只苍蝇,一巴掌让人打死。
门店也也没有烟火巷的拘谨,一间间装得像是上流人士的欢聚地,各色灯牌往那一出溜儿,真像进入了亮灯泡舞厅,但终究还是把东西卖给穷人,谁也别瞧不起谁!
飞哥漫步进发廊和手机店中间的夹巷,就连这种地方都能被阳光晒到,一打眼,瞅见一人影卡在墙根。
人倒穿的挺斯斯文文的,短袖白衬衫,衣领有些发黄,底下穿着健美裤,只露出了脚踝。特别是鼻梁上还架着个眼镜,根本不像流氓,反而像个刚工作的学生娃子。
飞哥堵住巷口,挡住青年的光,迫使他仰头看他。
“喂,新来的?”飞哥抖抖腿,语气轻慢。
那人猛地一惊,但估计是腿麻了,慢慢扶着墙根才起来,透过厚重的镜片,打量了两眼飞哥,又低下了头,点了点。
得,还是个锯嘴葫芦。老易现在什么眼神啊,怎么招了个这么个货色。
“叫什么?”
“谢继德。”
这年头竟然还有人说真名,真是……啧啧。
“德子啊,怎么想来干这个了?”
“没工作,缺钱。”
飞哥也不多问了,来干活都是这俩理由,但不管干什么都缺钱。
“叫飞哥,以后跟跟着我好好混,总不缺你一口吃的。”飞哥看了眼天,又被太阳晃了下,实在不想在这儿被晒成干儿了,道,“不等顺子了,早干完早回家,跟着我、少说话。”又瞪了几眼德子。
德子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布帆鞋尖的洁白不在,只剩擦得不均匀的黄黑,只有他知道,两个鞋底已经裂开,有一点水洼,污水就会透过那一点点的缝隙钻进去,慢慢地像是折磨人般的渗透整个鞋,厚重地包裹住他的脚,拖住他不让他往前走。就像现在,明明阳光暖和和地晒着脚面,他却只觉得烦躁,暖冷交错使他根本无法稳定,为什么阳光不能再热一点,把他的鞋子晒干?为什么阳光不能干脆不出现,不让他知道鞋可以是干的热的暖和的?他无法,还是受着冷热,犹如刀割般,不发出一声喊叫地,跟在飞哥的后面。
二人走进十里铺上的担担面馆,这会还是早上,吃面的人不多。
飞哥逆着光走进,一层灰蒙蒙的玻璃隔开用餐区和后厨,玻璃上面贴着黑白的“特价”“谢绝还价”“面汤自取”字样。
德子是第一次来,抬头打量了一圈。
面馆也不算破,屁大点的地方被那姐俩收拾的挺干净的,下墙估计是脚印和油点太多,被那俩人拿旧海报贴上了,海报滑溜溜的,亮也好擦。正对着的后厨,贴着红底白字镶金边的海绵牌,写着价格单,招牌的担担面十块,不算贵。
后厨正忙活的姐俩,一个揉面一个调料汁。俩人是一对姐妹,大姐为给家里贴补,早早嫁了人,后来因为生不出男孩,那男的就跟别人跑了,她自己一个人拉扯着娃,靠这点手艺,开了面馆。妹妹本也是个有出息的,早年间读过点书,到大城市厂里当文员,结果被男人骗了,工作也没了,还流浪过半年,在被找到时,神志就有些不正常了,见到男人都觉得是她对象,往人身上扑,家里也锁不住她,后就交给她姐了,挺听她姐的话的。
飞哥插着兜,敲敲窗户,也不知是灰尘还是面粉,震得空气一昏。
“哟,飞哥来了!”大姐提着嗓子道,“吃早饭没?要不姐现在给你去下一碗,刚擀的面。”
飞哥坐在塑料凳,一挥手道:“不用了,已经给张家摊上吃过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德子,新来的,以后他来。”
“哦哦,德哥是吧?吃了没?”女人连忙招呼着他坐下。
德子摸摸鼻子,想张口说些什么,又咽下了,顺手坐下。
这怕不是个哑巴吧!大姐又打量了几眼德子。
后厨的妹妹见到有新面孔,扯着手里的白面团子,挠起来。大姐眼疾手快,将塑料门“啪”得关上。劣质塑料晃了两晃,贴着玻璃的肉脸被挤压变形,显得苍白浮肿。挺像水里泡了几天漂起来的浮尸。
大姐边抵着门,边陪着笑脸。“不好意思啊,我妹妹见到生人就有点疯。”门又被大力地拍了几下,空气开始浑浊。竟莫名的有点像美女出场的仙气,她妹妹虽说年龄小点,却不如大姐好看,脸圆,一看就能镇住宅,而且长得有点像他那个嫁给他两年就没的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