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烧饼不是菜
作者: 郭昕
郭昕,1974年3月生于河南省商水县,现居郑州。个人著作有长篇小说《城市课》《鱼的海》《驯风记》三部;《把手藏在身后》《村事》《说媒》《洗澡》等中短篇小说六十多部(篇),电影剧本《五福临门》等计三百万字。出版有《郭昕文集》(5卷本)。现在媒体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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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白在阳城县打了二十年烧饼,把烧饼做成了阳城县的头牌。老白把烧饼做成了产业,做成了文化。我,还有其他许多人的命运就因老白家的烧饼而发生了改变。
老白是打烧饼的手艺人,他如果仅仅满足于混个生活,那他就跟街上卖肉的张三卖糊辣汤的李五等人也没有多少区别,可老白把烧饼做成了阳城县的文化名片,那就显得与众不同了。那与众不同经县报、县电视台还有官网官微的宣传,经了阳城人红口白牙的传说,老白就出了名。老白家烧饼就成了阳城名点,就成了上至县委县政府食堂、下至寻常百姓家餐桌上喜闻乐见的一道美食。
我与其他许多人的命运之所以发生改变皆因我鼓动我师傅贾科莫去吃老白家烧饼吃出了事所致。我师傅贾科莫以前叫贾科学,可有算命的说他姓贾,命中注定当不了科学家,因为科学的东西来不得半点虚假,于是,他就改名叫贾科莫。既然当不成科学家,我师傅也曾经想过当艺术家,可是他学画不成、学书也不成,学吹拉弹唱也没有成,故而艺术家也没有做成。我师傅贾科莫虽然没有做成艺术家,但因为经见的事物多,又加之刻苦努力,最终还是成了一个有能耐的手艺人,成为平原城一个著名的插画师。贾科莫做插画,还做烙画,不但做烙画还研究《柳庄神相》《地理五诀》。这些东西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神秘部分,贾科莫爱之甚笃研究甚深,在许多人眼里就成了比较厉害的人物。
除了做一些神神叨叨的事情,贾科莫还兼职做着平原城非物质文化遗产学会的副主任。非遗学会有一正九副十个主任,正职由省文化厅高尔和副厅长兼着。高尔和副厅长是个大忙人,非遗学会的事儿基本上不管。其他八个副主任,有四个是处于半退休状态的处级干部,一个个的,吃饭喝酒积极主动,其他的都不当一回事。另外四个是社会上的企业家,各自有各自的一摊子事,对于非遗学会,他们只要个名分,也是一概的不问事儿。大家都不管事,事情总得有人管,于是大家就推举贾科莫来管。故而在平原城非遗学会里,贾科莫的话很顶用。我以研究古纸的专长兼职《非遗学刊》特约编辑,就是他开了尊口的原故。他说了,其他八位副主任也就认了,后又经主管副厅长高尔和同意,我的名字,“米黄”,就光明正大地印在《非遗学刊》文章后面了。
我做《非遗学刊》特约编辑并不拿工资,但这个不拿工资的兼职给我带来了许多用金钱无法衡量的好处。我的名字上了《非遗学刊》,意味着我也成了专家,我也就很光荣地被人称为米老师了。
因为当着非遗学会副主任的原因,省内许多地方,但凡与非遗沾上边的,只要贾科莫想去,他都可以去看看。许多事都是他看出来的,也是他说出来的,当然也有许多是非与事故也是他看出来的说出来的,一句话,贾科莫长着一张既能成事又能坏事的大嘴巴。
贾科莫能做的事很多,也做着很多事,但我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卖纸。我不卖烧纸,卖烧纸赚不了大钱,名声也不大好,我给那些写字画画的老师们供纸,与卖烧纸相比,一张顶一万张。如果说那些老师是艺术家的话,那么我就是不折不扣的艺术服务家。做艺术服务家,也要有技术含量,书法绘画历史考古知识都要知道些,更重要的得会装孙子才能做得好活得好,没有埋头伏小的本事,任有天大的本事也得喝西北风去。
不管是贾科莫还是那些写字画画的老师们,当然也包括我在内,性情不同的人能尿到一个壶里,是因为我们拥有同一个大本营,那就是平原城北的古玩城。古玩城一共三层楼,一层是密密麻麻的门店,二楼是大师工作室,三楼是众多文化研究会的地盘,非遗学会就是其中之一。我在一楼有一个卖纸的门店,门头上方高悬着平原城老书法家王子教用行书写的牌匾,“米家的纸”。“米家的纸”开业的时候这个牌匾一挂出来,就有许多人拿着手机拍照传到了网上,“米家的纸”就成了名店,捎带着让看店的红玉也成了网红。
红玉是平原城艺术学院的大学生,学画画的,上到大四,没了课,就寻活干。寻到店里,我看着她长得还算周正,一开口就露出三分笑,当即就把她留在了店里。红玉有看人识相的本事,但凡进店的客人,一回生,第二回就能笑盈盈地叫上来人家的名号,一般的生意不用我出马就能搞定了。红玉的勤快还表现在布置店铺上,“米家的纸”本有一大一小两间屋,大屋在前,小屋在后,中间有一个暗门连着。红玉没来以前,我只在大屋里放着一张桌,两把椅子,其他地方就放着各样货品,杂乱无章。贾科莫来看了说像个狗窝,王子教来看了也说像个狗窝。在古玩城里,人都知道他们俩是反贴门神不对脸的关系,但对于我的店铺审美却保持着高度一致的看法。红玉来了以后,把前面一大间屋在进门的地方做了个照壁,她在照壁上方悬放了孔子像,她说做这个行当的,得有孔夫子罩着才行。就这样,通过红玉的布置,“米家的纸”就具有了神圣的仪式感。有一天,她在纸上画啊画啊,我看见了,问她画什么,她就说想在照壁后面摆上一张案子,案子上摆上文房四宝与宣纸,供来往的书画家游戏笔墨。因为不管是写字的还是画画的,也不管名头大小,只要进了这个门就都是客人,“米家的纸”是要花钱管吃管住的。摆上个案子,他们就可以写写画画留下点东西,那些东西但凡卖掉了,酒饭钱也就有了。红玉如此一提议,我觉得很有道理,就拿出经费让她操办。这样,照壁后就摆上了一个阔大的仿红木案子。对着案子,还摆了一张茶台,茶台两边放了两张硬木长椅,不管谁来,对面而坐,喝茶聊天也看不出谁高谁低来。红玉把大间屋子的四壁空间也用上了,悬挂着各路书家画家的作品,作品下面放置着玻璃柜,摆放着来自五湖四海甚至是来自海外的纸样子。至于货品,则统一放在了后面的小房间里,随用随取。红玉布置完“米家的纸”,贾科莫再来,喝着红玉给他泡的红茶说:“旧貌换新颜。”王子教来,也喝着红玉泡的茶说:“有了进步。”很快,“米家的纸”生意就更上了一层楼,有时候我看着红玉,感觉她就像个招财猫一样可爱。
红玉招财,也招人。来“米家的纸”喝茶的闲人多了,就连贾科莫也比以前来的次数多了。以前只是有事才来,因为红玉,贾科莫有事来,没事也来。一天,贾科莫上门,看见红玉,打趣说:“红玉,你这么能干,干脆给我当儿媳妇得了?”
红玉笑道:“师傅,你能看上我,那感情好。”
我说:“红玉,你别听师傅瞎说,他给你开玩笑呢,师娘还不知道在谁家养着呢。”
红玉说:“师傅这般年纪了还是单漂?”
贾科莫说:“有什么不好吗?”
红玉:“好,好,当然好了。师傅您可是钻石王老五啊,要什么样的师娘,红玉给留着心。”
贾科莫说:“比着你的模子找就成。”
贾科莫说出这样的话,有点跟红玉调情的意思,也有点欺负我的意思,可是我不能吭声,我只能装聋作哑,谁让他是师傅我是徒弟哩。可出乎意料的是红玉并没有饶他,红玉说:“师傅您要是比着我的样子找,那太容易了,我那些同学随便哪一个都比我长得好看,哪天我喊上十个八个的,只要不怕累,您老人家尽管挑。”
红玉这句话一出口,贾科莫有点晕,便说:“红玉,不敢当真,就一句玩笑话。”
红玉说:“想师傅也不是当真的。”
贾科莫说:“红玉,我可是拿米黄是当成自己人的,你要是有啥想法,就跟师傅说。”
红玉说:“他啊,就是我老板,我当哥敬着。”
贾科莫说:“好,好。”
红玉很轻巧地化解了与贾科莫之间的危机,让我对她刮目相看。红玉的本事慢慢磨出来以后,我就拿出更多时间去跟那些书画家磨蹭了。在那些人中,王子教是在野派的代表人物,也是争议最多的人物。他曾经是平原城书法家协会主席的候选人之一,争了几轮都在短名单内,可关键时候却因为在一位大领导跟前放了一个响屁而被涮了下来。那位大领导甚爱书法,也喜欢王子教的技术,但那一响让他觉得这老头的身体出了毛病,控制能力不行了。书协主席这个职位要求字写得好,更重要的还要有很强的活动能力,做好书法活动家。因为要经常跟着大领导一起站台、开会、见人、吃饭,干好这些活,人三憋功夫得好,憋尿憋屎憋屁。人身体里的那些东西有时候来得有规律,有时候来得没规律,哪一样憋不住都可能出洋相。实际上,王子教也不是控制不住那一响,而是他养成了凡事以我为主的习惯,他也知道在大领导面前要表演当孙子的技术,但是他没有表演出来,如果表演好了当孙子的技术,小心一点,谨慎一点儿,那一响就会内部转化,就响不出来,说不定就当上了书协主席。可是那一响已经响过了,事情没有办法挽回,他也只有认了,从此他就在古玩城里安居下来,写字卖字,过着愤世嫉俗的生活。我与王子教的关系好是因为我能讲故事,我能把各种各样老纸的故事讲出来。自东汉蔡伦发明了纸,经过那么多的岁月,老纸的故事多如牛毛,只要能讲出来就有钱赚。王子教喜欢听我讲老纸的故事,我的这个能耐经过他的口头表扬,就获得了很多书画家的认可。那些人个个的都是平原城书画行当里的活宝贝,我供他们纸从不收钱。我给纸,他们就写字就画画。他们写过了画好了,我就把那些作品收集起来,高挂在“米家的纸”店里。待卖掉,我把整数钱给人送去,把零头留下来算作纸钱。
知道王子教表扬“米家的纸”,贾科莫也不甘示弱,他也经常表扬“米家的纸”,通过他的表扬,我也收获了不少客户。我与贾科莫好,是因为我们俩都好吃。贾科莫知道我好吃,是有故事的。有一年,我出钱请全国十多个古纸商人在一个小岛上开会,贾科莫是专家。那小岛风光很好,有男有女,也有情调,当然也有男女故事发生,就是在吃上贾科莫很不满意。因为一天三顿在小岛酒店里吃,就那几样菜,吃得人反胃。为了满足贾科莫的口腹之欲,我就从外面带菜进岛。我特意收集的地方小吃很对贾科莫的口味,贾科莫吃得美,就对我另眼相看。在岛上,我们两个人就美食文化进行了深入交流。我个人的美食口味是吃小、吃少、吃巧、吃鲜、吃好。我那五个字的小吃美食理论让贾科莫深感震惊,一个人把小吃美食上升到了理论高度,可见对小吃美食的爱已经到了发痴的地步。他就是认定这一点,才交了我这个人。后来我们两个人就成了吃友,建立了亲密的关系。因为好吃,我们吃出了许多事情,吃出了许多是非,老白家烧饼好吃,我表扬了老白家烧饼,贾科莫就让引着去吃。单是去吃,不点评也不会有啥事。贾科莫吃了老白家烧饼,只是针对烧饼点评几句,也不会出啥事,可是他吃了老白家烧饼却表扬了老白家豆腐,这就出毛病了。我不知道贾科莫脑袋里哪根弦搭错了,总之,一切都乱了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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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白名叫白信古。就像我们米家做纸的生意一样,老白家一直做面的生意。我们两家都是阳城老街上做生意的人家。往上查,老白的爷是卖馍的,老白的爹也是卖馍的,传到老白成了卖烧饼的。我们米家从我爷爷开始,祖孙三代都喜欢吃面,是老白家的稳定客户。老米家虽然为老白家做出了很大贡献,可老白家的人一直很卑视老米家的人。就因为他们家做的是面的生意,我们家做的是纸的生意。我爷,我爹都没有上过什么学,两个人识的字加起来不超过一篓筐,太复杂的生意做不了,就做了烧纸生意。米家纸扎铺在阳城南关,但阳城北关、东关、西关死了人,也习惯到米家纸扎铺买烧纸。米家烧纸又薄又轻、点着了,就算没有风吹,纸灰也会顺着火势在空中打飘。人就觉着是那边的亲人收着了、用上了,高兴,向这边的人表达谢意。这样,米家纸扎铺就有发行冥币的意思,算是服务阴间的银行。虽然米家把阴间银行开得整个阳城县都很出名,但人从不主动接近米家的人。米家的人在街上遇了人,也很知趣地缩着手,不跟人握手套近乎。到了我,也做纸,但不再做烧纸,而是搭上了文化的班车,跟书画家做起了生意,与我爷我爹相比那就提升了很高的档次。我从平原城回到阳城县,走在大街上,虽然还是缩着手,但遇见熟人或者是半生半熟的人,人见了远远地就把手伸出来,主动与我亲近。如此以来,我爷爷米三刀就说我提升了米家在阳城县的地位,为了有所证明,他还专门找了一本《非遗学刊》,把印有我名字的页码裁下来贴在纸扎铺显眼的地方,见有人来,便会瞅上两眼以便引起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