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庐•初夏

作者: 裴志强

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那灼灼的桃花,春天便离我远去了。

时令似乎一转眼就过了立夏,过了小满。

布谷声声,麦浪滚滚,夏也不期而至。

我们太多的忙碌,在匆匆的时光里,都成了无言的过往,而这过往,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尘封在无情的岁月里。

静静地坐在园子里的长椅上,看着百年石屋上那茂密浓绿的爬山虎的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粼粼的、璀璨的光,有一种时光静止的错觉。

初夏的天气并不算太热,隐约还有一丝清凉,风穿过耳际,拂过脸颊,似乎已经穿过了半生,当年那个青涩少年,如今长出了丝丝白发。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爬山虎”这个名字,因为它和这个幽深静谧并有着厚重历史的园子并不相符,甚至还有些许的凡俗。但不可否认的是,它那勃勃向上的生机使得这座有着百年历史的石屋,显得愈发沧桑厚重。或者说,这座沧桑厚重的石屋因为这满壁的叶子而显示出了勃勃向上的生机。

记得叶子还没有长出来的时候,爬山虎的藤蔓缠绕在石屋的墙上,盘根错节、苍劲老辣,如同吴缶老笔下那遒劲雄厚、如万岁枯藤般的篆籀笔法,又如白石老人画中那笔力雄健、力可扛鼎的线条。如今,满壁的叶子在初夏的微风中轻轻摇曳,谁又能看到叶子下面那经年的沧桑?

这间石屋,当然有它的名字,且饱含诗意、格外别致——“听香读画之室”,这是张钫先生的书房。走进书房,恍惚间,还能感觉到张钫先生当年挥毫的身影,以及因忧国忧民和当政要人激辩的情形。

而这座园子,便是张钫先生的后花园,人称张家花园。当年康有为来访,为张钫题写了“蛰庐”的斋号,后来,这座园子便被称为了“蛰庐花园”。当然,康氏还为这间石屋写了一副寓意深刻的对联:“丸泥欲封紫气犹存关令尹,凿坏可乐霸亭谁识故将军。”如今还嵌在书房正门的两侧,无声地诉说着张钫先生当年的际遇和康有为自比老聃的狂傲。

阳光透过树梢,斑斑驳驳,洒在潮湿的地面上,地面青砖的缝隙里,几株小草倔强地向上生长。有时候在想,我又何尝不是这缝隙里的小草呢?

抬头,见浓密的叶子间,几个大字在夏风中熠熠生辉,那是张钫先生的手笔——“谁非过客,花是主人”,字写得雍容大度,雄浑拙朴,很符合他那戎马倥偬的军人气质。谁非过客,花是主人,是呀,谁不是这世间匆匆的过客呢?俱往矣!只有这满园的花草才是真正的主人。如此想来,既便是缝隙中的小草,又有何妨?

石屋后面的几株丁香花早已谢去,剩下满树的叶子,叶子不大,却郁郁葱葱,而那枝干则扭曲盘旋,如盘虬卧龙,姿态奇异。忽然想起清人龚自珍《病梅馆记》中的话:“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显然,龚自珍是托梅议政,借物言志,借助“病梅”抒发自己对个性解放的追求,与梅本身的美无关。而蛰庐中的这几株丁香,或许是受到了园中厚重文化的熏陶,自然就长成了“曲”“欹”“疏”,所以,便有了“姿”“景”“态”,很美……

从书房的后门仰首而望,康有为题写的“蛰庐”匾额,被高高地嵌在了窑室门楣的上方。字大径尺,笔力雄健,阳光下,黑底金字,格外抢眼。

写蛰庐,当然不能不提千唐志斋。千唐志斋的名声自然超过了蛰庐,但千唐志斋却是蛰庐的一部分。一千余方墓志被镶嵌在十五孔窟室的墙壁上,静静地守望着历史,守望着岁月。大唐风云、荣辱功过,王宫贵胄、名流处士,都随着这初夏的风被吹散在了无边的天际。窟室入门处的那棵松树已经长成了合抱之木,繁密的松枝触摸着窟室的外墙,墙上嵌着的那块刻石,是章炳麟以古篆题写的“千唐志斋”,尾部缀有跋语曰:“新安张伯英,得唐人墓志千片,因以名斋,属章炳麟书之。”斋名由来,盖缘于此。有观者说,章氏的古篆体“啺”与唐代之“唐”,本意是否相同?这个没有细究,有兴趣者可以一探究竟。

春去也,但夏花依然绚烂。园子长廊上那丛丛簇簇的凌霄花开得正艳,一团团,一片片,如火似云。泰戈尔《飞鸟集》中有《生如夏花》的诗,郑振铎译为“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想想千唐志斋里所藏的千余方唐人墓志,哪一方墓志的背后不是一个鲜活的灵魂?哪一方墓志的背后不是一段真实的历史?他们的人生虽不一定都如夏花般绚烂,但最终能静静地归于一隅,供后人静观膜拜,而不是被弃之荒野,或许也是另一种静美吧!

初夏的时光幽静而美好,蓝天,白云,阳光,绿叶,还有那轻柔的风。一群鸟儿从园子的上空飞过,伴随着几声鸣叫,又飞向了远方,仿佛飞向那遥远的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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