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飘飞之前

作者: 金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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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佳琳,女,21岁,就读于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文学院首届作家实验班学员。文学观:生活是一幅画卷,若用文字作颜料,我便是执笔作画的人。

蓝湖市的夏天没有蝉鸣,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城北区是待开发区,此处的家属院都是几十年前的老建筑,斑驳的墙面上爬山虎纵横交错,给老楼织了一件“乞丐装”。柴达路附近人烟稀少,人行道上只有零星几个老人缩在马扎上晒太阳。道路两旁的柳树久未修剪,枝条几乎垂到地面,像一片飘动的幕布。

林琅和父亲从超市出来,一人拎着一个大购物袋往家走。她戴了一只耳机,仰起头,目光在行道树枝叶间的细碎阳光上流连。她一边听着歌,一边听着沙沙风声,对父亲说:“这地方虽然经济不发达,但还挺适合生活的。”

父亲诧异地问:“你以后想来这儿生活吗?”

林琅摇摇头,“不知道。现在说这个有点早吧,我刚高考完。”

两人走到了一处十字路口。还有十几秒的红灯,父亲说:“也是。等你大学毕业再考虑吧,到时候你去哪爸爸去哪。”

绿灯亮起,林琅借着注意往来车辆偏过头去,没有接话。

过了马路,父亲又说:“你小时候不是说以后要买大别墅吗?让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姑姑、叔叔都住在里面。要实现这个目标可得好好学习,大学不能再贪玩了,趁早把该考的证都考了,修个经济学的双学位,考个研究生,最好再考个博士,出来可以搞投资,挣了大钱才买得起别墅。”

这些话林琅听得多了,她翻了个白眼,并不往心里去。买别墅全家一起住这种幼稚可笑的愿望是她很小的时候做过的白日梦之一,难为父亲一直记着,拿它来激励女儿奔向他向往的未来。林琅有心呛父亲两句,没等她想好怎么说才能既表达不满又不至于惹他生气,就听父亲突然叹了口气,道:“你以后生了孩子,一定要给爸爸带,你成绩不好就算了,等有了孙子,爸爸一定好好培养他,让他考个好大学。”

林琅愣在原地。父亲对她的异样毫无察觉,口中仍滔滔不绝,向前走去。林琅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和不再挺拔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爬上脊背。

回到家,继母正在做饭,林琅客套地和她打过招呼,把买回来的菜放进冰箱,到客厅和父亲一起填志愿。父亲已经看过几日志愿书,选出了他中意的学校。林琅的高考成绩确实不好看,只有四百多分,一本线都够不上,要想专业和城市都满意,没有太多选项。父女二人纠结了几天,其实也只是在固定的几所学校里打转。

林琅第一次从书海中抬起头,就被残酷的现实压得喘不过气。她想起自己高一时的雄心壮志,再看看父亲写下的几所从未听说过的学校的名字,不免茫然。上一所二本大学,找一份低薪工作,按部就班的朝九晚五,这也许就是她的人生。

父亲在纸上勾勾画画,用笔尖戳下一团烦躁的黑点。他说:“你想当老师,但是这几所学校……爸爸还是觉得文科没什么出路。”他圈出一个名字,“××牙科技术学校”,“你看这个,虽然是个专科,但是爸爸了解过,牙医很赚钱的,出来未必比本科差。”

林琅从小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一直以为父亲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此时才发现这个常常远在天边的超人是如此陌生。她难以置信地把“你认真的吗”和“你在开玩笑吗”在齿间嚼了半天,又咽回腹中,问“你有了解过文科都能报考什么专业吗?”

父亲老实摇头,答:“没有。”

林琅又问:“那你知道我的……”

她卡了一下,没有说“理想”,而是说:“你知道我以后想干什么吗?”

父亲犹豫了,“老师?呃……律师?外交官?”

林琅儿时有很多梦想,当然,买别墅也算一个。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后只剩下“当作家”一个。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林琅有写作的才华。奶奶和爸爸曾经告诉她,写文章不能当饭吃,不如去学国际金融与贸易。高中文理分班时,林琅考虑再三,和奶奶商量了许久,最终选了文科。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放下要紧的工作打来电话表示失望,因为文科与国贸无缘。林琅难过极了,怕自己做错了,怕自己真如家人所说,不是当作家的料,怕自己从此偏离正途。她决定暂时放下写作,听从大人的安排,先为了找到稳定工作而努力,等解决了温饱问题,再谈其他。林琅决定做一名教师。

如今,她又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林琅说:“不。”

不。她想。她的理想已经将就过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

林琅质问父亲道:“我不可能放着本科不上去上专科。你根本不愿意花时间了解我的志向,凭什么这么随便就决定我的人生?”

父亲愣了一下,勃然大怒,“你怎么能这样跟爸爸说话?”

林琅反问:“我为什么不能?你宁愿等我的孩子出生了做一个好爷爷,也不愿意……”

迫于父亲难看的脸色,林琅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她方才在街上听到父亲的话时并不多么委屈,此时却眼眶烫红,话是收住了,可话音还没落,泪珠就掉了下来。

在她的预想中,这个假期应该比现在美好得多。

七岁那年,林琅父母离异,父亲为了养家,把林琅送到了住在外省的爷爷奶奶身边,此后十一年,林琅很少再见到父亲。在其他人的叙述中,父亲是一个坚韧而强大的男人,他身上几乎聚集了世俗定义下一个男人应当拥有的一切优秀品质,他是“一座山”。所有人都说,父亲“最爱林琅”,林琅是父亲的“一切”。林琅不否认这个共识,她还记得几年前自己生病时父亲守在床前憔悴的模样。只是,林琅恍然发觉,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父亲,就像父亲不了解她一样。他们不像父女,反而像素未谋面的网友,对彼此的印象都蒙了一层理想主义的纱。

父女二人不欢而散。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林琅借口要睡觉,早早洗漱完,躲进卧室,合衣躺在了床上。电视的声音和闪烁的光顺着门缝溜进来,林琅翻了个身,面对苍白冰冷的墙壁,大睁着眼睛发呆。

这时,手机屏幕亮起,她眼中倒映出一个微信对话框。

备注为“妈妈”的人发来一条消息:阿琅,睡了吗?

林琅没回。她很少回复妈妈的消息。

妈妈:你的志愿填好了吗?报了哪里?你喜欢文学,是否填报了相关专业?这周末要不要出来吃饭?前段时间你忙着考试,妈妈没能给你过生日。妈妈很想你,想见见你,给你补过一个生日。

林琅盯着这条消息看了一会儿,顺着妈妈的头像点进了她的朋友圈。她朋友圈的背景图是一家三口的合照,然而照片中的三个人,林琅认识的面孔只有一个。妈妈的朋友圈里有家人、有朋友、有工作、有娱乐、有生活,只是没有林琅。

林琅返回对话框,打字道:不吃了吧。

对面回复得很快:是太忙了吗?妈妈给你发的红包怎么不收?

妈妈十一年来一共给过林琅两次钱,一次五百二十,一次六百,不够她一个学期的学费。

不知怎的,林琅突然鼻尖一酸。她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林琅的文学启蒙全部来自母亲,无论是识字的动画片还是童话故事书,都是妈妈买回家陪她一起看的。那时网络并不发达,看影片不用视频APP,用VCD。林琅家里的VCD机在卧室,正对着床,连着一台老式电视机。母女二人常在休息日窝在卧室看VCD,有时是动画片,有时是电影。林琅如今已经记不清动画片的名字,但其中零碎的片段和母亲温暖的怀抱却记忆犹新。她儿时最喜欢看的书是《绿野仙踪》,其次是《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绿野仙踪》泡过水,但林琅舍不得扔,妈妈便帮她晾干了书,又仔细包了书皮。两本书林琅都看了很多遍,至今还好端端地摆在奶奶家的书柜里。接林琅放学的是妈妈,和林琅一起捡树叶玩儿的是妈妈,教林琅叠千纸鹤的是妈妈。那时的妈妈,是“世上只有妈妈好”的妈妈。

然而回忆并不总是美好的,悲剧总是猝不及防却有迹可循。抛弃林琅,十数年来对林琅不管不问的也是妈妈。一个人身上何以有如此对立的两面?

三年前,林琅和妈妈加了微信,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收到妈妈的问候,偶尔也会聊聊天。林琅以为自己找回了缺失的母爱,可她逐渐意识到,这只是妈妈终于从充实的生活中腾出空,来粉饰人生中不光彩的部分。

林琅心中有股冲动,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给妈妈打了一段话: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说出来。我十八岁了。七岁的我很可怜,十四岁的我走不出来,很痛苦,但是我十八岁了,我很幸福,过得很好,我什么也不缺。我不否认很羡慕别的小孩有健康温馨的家庭,但我没有就是没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自己的性格缺点归咎于家庭的残缺,但我现在看开了。我不会计较当年到底谁对谁错谁应该负责谁应该道歉,那是你们大人的事情。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尊重你的选择,毕竟你有得到的就肯定有放弃的,只是,我不是谁人生中锦上添花的部分。你刚离开的时候,是我生活的全部,再过一段时间,变成二分之一,现在是三分之一,以后会是四分之一,五分之一。不论苦衷,事实如此。无论对我还是对你,融入彼此的生活都不可能,算了吧。

这一次,妈妈没有立刻回复。

林琅仍然记得,妈妈离开时走得洒脱,只留给她一个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和写号码用的黑色中性笔。现在想想,她们果然已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注定只会渐行渐远。林琅分不清自己心中复杂的情绪里有没有不舍,她觉得应该是没有的,毕竟主动告别的人是她。也许曾经有,但如今不应该有。可她既没有感到轻松,也没有觉得爽快,她胸口闷闷的,像压了块石头。

不由自主地,林琅又想起了白天父亲说过的话。她难道已经成为谁的累赘了吗?如果她中学再努力一点、听话一点,父亲是不是就不会失望?无意义的假设在脑中徘徊,林琅关掉手机,心烦意乱地用被子蒙住头。幼年离开蓝湖时,父亲忙于工作没能送行,坐火车太久不安全,林琅只能独自一人坐飞机去投奔爷爷奶奶。她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不是为了旅行,心里没有兴奋,只有惶恐。她背着父亲的全部期许踏上漫漫求学路,用父亲拼命挣来的钱当生活费,在爷爷奶奶起早贪黑的陪伴下长大成人。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她对妈妈的思念,不敢放学后和同学在外面玩,不敢说“不”。

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林琅收到了妈妈的消息。

她说:亲爱的林琅,看到你写的这些话,说实话我很难过,再多的解释也是苍白的,很无力。很抱歉我在你小时候对你造成了伤害,对不起。我想融入你今后的生活是我的奢望,你融入不到我的生活是我应该承受的苦,自己作的孽自己受。希望你说出来了心里能够舒服一些。

林琅读了两遍,啼笑皆非。妈妈的微信名是她的真名,对于林琅来说很方便,她把给妈妈的备注清空了,“妈妈”变成了连名带姓的冷漠称呼。林琅存在或不存在,对妈妈不会有任何影响,她从前是什么样,以后还会是什么样。希望她能和朋友圈背景图上一样,永远幸福地笑着。

吵架归吵架,志愿还是要选的。吃过早饭,林琅和父亲面对面坐在餐桌两侧。父亲从不道歉,林琅遗传了他的性格,二人都冷着脸,在沉默中填满了十二个志愿。父亲没有再提上专科的事情,依林琅的意,填的都是师范学校的文学专业。

又过了半个月,志愿结果下来了。林琅如愿被第一志愿录取,是一所离家很远的大学,别说平时不方便回家,若是大三大四课业繁重,寒暑假都不一定能和家人相聚。父亲对此并不满意,他把电脑浏览器的界面刷新了两遍,抱怨道:“你这孩子,让你把蓝湖的几所学校填在前面,偏不听。去了学校可别想家,哭鼻子……不过这所学校的质量确实比其他的好,去了要好好学习,知道吗?爸爸每个月多给你打一些生活费,你想吃什么就吃,想买什么就买,别苦了自己,缺什么就给爸爸打电话。”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林琅心中不以为然。她没有妈妈,却也不是草,不会永远扎根在一处。

为了庆祝林琅考上大学,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在饭店吃了顿晚饭。饭后,父亲拉着林琅步行回家,途经一处公园,他指着正门前的一处空地对林琅说:“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爸爸带你来这里玩儿,人家在这里搞活动,你个子矮看不到,爸爸把你架在脖子上……再长大点,爸爸给你买了一双会发光的旱冰鞋,来这里玩的时候就带着你从旁边的大斜坡上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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