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

作者: 阿尼苏

断崖0

阿尼苏,本名赵文,80后,蒙古族。作品见于《民族文学》《作品》《青年文学》《长江文艺》《文汇报》《草原》等。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选刊》等选载。出版小说集《西日嘎》,散文集《寻根草》。

1

舍冷在这片草原上定居不到四年,却已是有名的泥瓦匠。他筑墙时从来不用水平仪,只是顺着绷紧的白线,歪头斜眼瞄上几下,便一砖一砖地砌起来。他膀大腰圆,动作看起来不紧不慢,给人漫不经心的错觉,可事实上,他的速度比谁都快,而且砌好的墙面像尺子一样直。有人说,凭这手艺,他应该到市里盖楼,挣大钱。他对此毫不上心。他似乎不想离开草原。他不爱说话,只有喝了酒,脸上才会浮出一丝笑意。我是他的学徒工,跟了他两年。另外两个徒弟查干和少布,跟了他十多年。我不知道他们以前在哪里闯荡。我们夏天干活,冬天各忙各的事。

我们每盖完一个砖房,舍冷便开着那辆白色旧捷达车,带着我们三人去西镇消费,就是洗浴、烧烤、舞厅那一套。到了舞厅,舍冷不知从哪里叫来三个女人,陪我们继续喝酒。最后,他们三人一人带着一个女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过夜,也从来没有问过。我自己会找个旅店住下。第二天,我们一起返回草原。有时捷达车半路抛锚,一般的小毛病,舍冷自己就能解决,若遇到解决不了的情况,他会生气地放下引擎盖,还在上面重重地砸几拳。他的暴脾气一旦上来,就像一头发狂的猛兽。我们谁也不敢说话。

舍冷住在哈日乌苏村,听说有个漂亮的妻子和十岁的儿子,但他看起来像个无家可归的人。查干体格精瘦,话比舍冷还少,午休时经常发出难听的磨牙声。少布总留长发,他爱占小便宜,话也最多。查干和少布的老家在外地,但他们没说过具体在哪里。

哈日乌苏村离阿古拉村不远,但是我没有去过。小时候,伙伴们经常拉着我要去哈日乌苏村,爬村后那座有断崖的山。我不愿意去。伙伴们见我如此无趣,也就慢慢地不再理会我了。我独自在草原上游荡,时常望向哈日乌苏村。在我眼里,即使晴天,那里也笼罩着一层黑云。听村里人说,以前有小孩从那座山的断崖上掉下来,体内的器官震出来散了一地。这个想象中的画面,时不时浮现在我脑海。

两年前,我在西镇一家饭馆独自喝酒时,少布也一个人坐在邻桌的座位。那时我们还不相识。我举起酒杯,跟他遥控了几杯啤酒。后来,他端着菜盘和酒杯来跟我坐到一起。我们喝了一下午的酒,东拉西扯地聊了很多,最后我抢先结了账。从饭馆出来后,他将小臂搭在我肩头,再次强调:“老弟啊,你这么年轻就在草原上放牧,别说是女人了,就连喝酒的男人都见不到几个,多寂寞多无聊呀!今天你碰到我,算你运气好。我师傅是方圆百里内手艺最好的泥瓦工,我推荐你当学徒工,将来不仅挣钱多,出徒后,你还能走南闯北看世界,那才是生活,那才叫人生啊!”我说:“哥,这事如果办成,老弟再请你喝酒。”他连连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他走时,顺了我两包香烟。

几天后,我有事去西镇,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给少布打了个电话。没想到,他真就骑摩托车来了。我先请他吃了顿饭,算作感谢。然后他带我去见了舍冷。当时,舍冷和查干正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盖新房。少布拿出事先让我买的一条香烟,拆开,自己拿了一包,给查干两包,剩下的送到舍冷手里。舍冷向我点点头,没有表现出热情。当他抽出一根我买的香烟时,少布跟我说:“快给师傅点上。”我给舍冷点烟时莫名的紧张,手一直在抖。舍冷吐出一口烟,很平静地说:“学徒工为期两年,期间我教你盖房,你挣的钱一半归我。学成后去留你随意。”少布赶紧从一旁说:“只要学好舍冷哥的手艺,将来不愁挣大钱。”查干上下打量我几下,不冷不热地问:“我们干活很辛苦的,你到底行不行啊?”我说:“没问题。”他们可能对我老实本分的样子比较满意,没怎么为难就把我留下了。

就这样,我一干就是两年。这期间说不上好坏,我与他们,或者他们与我,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而学徒期快结束时,我有些茫然了,是走还是留下呢?

2

在西镇,舍冷没有固定的女人,他叫过来的女人有的愿意跟他走,有的不愿意。如果遇到不愿意的,他会着了魔似的继续寻找,仿佛没有女人,他就活不了一样。那样子既可怕又有点滑稽。

夏末的一晚,我们在舞厅包厢里唱歌时,舍冷跟坐在他大腿上的女人发生了口角,而且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女人突然站起身要走,舍冷拉住女人,不想让她走。舍冷喊:“给你加钱还不行吗?”女人踢了他一脚。他抬手给女人一巴掌,并用手指着女人,说:“你装什么清纯。”女人边哭边踩着高跟鞋跑了。舍冷想追出去,被少布拦住了。这时,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首老歌。我拿起话筒就唱,舍冷突然大笑几声,走过来搂住我的脖子,跟我一起唱,身后传来查干的欢呼声和开酒瓶的声音。可不一会儿,一帮人冲进来,一句话没说,把我们打了一顿。没有人报警,受伤最重的是舍冷,他在医院躺了三天。但他根本不在乎,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似乎很平常。他只在嘴里念叨:“不该让那娘们儿走。”

舍冷出院后,身体有些虚弱。少布开车带上我,一起把舍冷送回家休养。查干说要回一趟老家,过几天回来,便一个人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哈日乌苏村。哈日乌苏村与草原上的其它村庄没什么区别。可我跟童年时期一样,对哈日乌苏村依旧有着莫名的忌惮和畏惧。舍冷的妻子脸上始终挂着十分牵强的笑容,但从举手投足间能看出是个温柔的女人。她走到哪里,她的儿子就跟到哪里。我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像舍冷这样的人,怎么就娶到了这样的女人。

舍冷家空荡荡的,透过后窗的玻璃,能看见那座高山,高山一侧,有一面像是被巨斧劈开似的断崖。舍冷的妻子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断崖。她说:“一到严冬,西伯利亚的风就会从断崖那边吹过来,像是要把哈日乌苏村整个儿地掀开。”舍冷往地上吐口痰,说:“女人懂个屁,再冷的风也吹不倒我砌的墙。”他的妻子不再说话,他的儿子躲着他的目光。房间里弥漫着冰冷的气氛。少布把我推出来,手搭在我的肩上,说:“我们走。”少布做事总给人左右摇摆的样子。有人曾经开玩笑说:“查干是舍冷的打手,少布是军士。”舍冷很享受这样的说法,但他多少有些看不上少布。

我和少布沿着土路走。少布说:“老弟,这两年你干得不错,明年跟着我们去城里挣大钱吧。”我说:“舍冷好像不愿意去市里。”他说:“早晚得去,附近村子的新房盖得也差不多了,而且在农村盖房,挣钱太少,还不够到西镇消费的。”我强挤出一个笑。他在我肩上用力拍了拍,说:“老弟,你好好考虑考虑。”说完,他眨巴着眼睛,用手比划了几下打牌的动作,朝着另一个村子走了。我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草原从先前的嫩绿、青绿转为浓绿,有些地方甚至开始发黄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悲伤冲击我的内心。我在空无一人的草原上呐喊起来,有几只受惊的鸟从草丛飞上了天空。

打架的事,拉近了我跟舍冷的关系。为了进一步取得舍冷的信任,在他痊愈后,我甚至没有拒绝他叫来的第四个女人。这是他向我发出的信号,试探我能不能融入他们。我模仿着他们三人的样子,也让女人坐在腿上喝酒。舍冷盯着我看,眼神里藏着一丝怀疑。我匆忙在女人脸上亲了一下。女人看我笨拙的动作和言语,先是哈哈大笑,接着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她叫敖登。她的装扮虽然与另外三个女人相似,却不显妖艳。

敖登比我小三岁。后来有一次,她单独约我喝酒。我们都醉了。她突然说:“去我那里吧。”我莫名其妙地跟着她走进了一栋公寓楼,然后乘电梯上到了最高层。她的屋子非常整洁,这与她在外面表现出来的样子很不相符。沙发上孤零零地躺着一个毛绒大熊。我们坐在大熊两边。过了许久,她抓起茶几上的烟盒,起身站到阳台上,对着窗外空荡荡的天空点了一根香烟。阳光洒下来,烟雾在房间里缭绕。她问:“哥,你看到地平线的弧度了吗?”我也起身站到她身边。透过窗户的确能看到极远的地平线。不知是她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她说的是真的,地平线看起来真的有了弧度。我说:“看到了。”她猛咳几声,呛出眼泪,哽咽着自言自语:“不知道遥远的地方有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人。”她接着说:“哥,我要离开西镇。你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她在我脸上吻了一下,然后继续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我走出小区,离开了西镇。

盛夏过后我们没再盖房。从老家回来的查干,眼里闪着寒光。他越来越像舍冷了。少布开始躲避他们的眼神。我心里燃起一团烈火。我焦灼不安。我该怎么度过接下来的秋季、冬季和第二年的春季呢?

3

深秋的风吹来,大地一片萧条。一天,我独自走在西镇街头,心里空荡荡的。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转身看到了少布。他笑着问:“老弟来镇上买东西啊?”我点点头。其实我不是为了买东西才来西镇。我来西镇只是随意地走走,散散心,以此抵消内心的孤独。我偶尔会想起敖登,她站在有弧度的地平线上,冲我微笑,但她很快连同地平线一起消失不见。

我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少布、舍冷和查干了。少布向四周观察了一阵,把我拉到一个巷子里,说:“老弟啊,给哥借点儿钱,明年夏天盖房时还你。”我问:“明年你们不是打算去城里吗?”他说:“啊……对对对,明年去城里加倍还你,现在给哥借点儿,哥急用……”他的话还没说完,查干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他没跟我打招呼,故意抬高嗓门,说:“少布,你不是出来买香烟的吗?老半天不见人影,原来跟老弟在一起啊!走走走,快回去喝酒。”少布赶紧把手搭在我肩头,快速向我眨一下眼睛,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说:“哎呀,这不是遇到老弟了嘛!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我们走进饭店雅间,舍冷正冷冷地坐在窗边。他们三人间的氛围与往日不同,就连空气里都流动着紧张的气息。舍冷把右手里的烟蒂摁灭在左手手掌,冷笑一声,说:“少布,你是不是想跑呢?我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掉,谁也离不开谁。”查干给我也倒了一杯白酒,说:“来来来,大家干了。”我一头雾水地跟他们干了一杯酒。舍冷说:“我们搞点钱,然后去市里。老弟,少布说你一直想跟我们干大事,这次就一起干吧。”正当我不知所措时,查干说:“就这么定了。”我说:“不是……明年夏天再走吗?”舍冷说:“我们先去市里适应适应。”少布没再向我提及借钱的事。我们喝完酒,照例去洗澡、烧烤、唱歌。

那天晚上,我们唱歌的声音和跳舞的动作,比以前夸张。我不知道舍冷说的搞点钱,具体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心里隐隐感到不安,与此同时,也异常地激动、兴奋。

这两年来,我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们,他们也没有给过我接近的机会。现在终于接纳了我。也许这种接纳,于他们而言是不得已的选择。少布经常向我借钱,又让我请他吃饭。舍冷和查干可能误以为我跟少布有什么密谋,也可能认为少布已经把他们过去的事偷偷讲给了我。这样,他们之间隐形的矛盾凸显得就更加明显了。少布的话比往常少了很多,眼神里充满了焦虑。他可能嗅到了某种不祥的预感,想独自远走高飞。这种预感也时常在我心里激荡回旋。

半月后,初冬的雪就下来了。天气依旧不冷,我跟着阿爸加固了牛棚。牛棚本就很坚固了,但每年冬季一来,额吉用低沉的声音说:“孩子啊,跟着你阿爸修一下牛棚吧。”棚顶上缠满了一根根拧紧的粗铁丝。每一根缠绕的铁丝里,都有西伯利亚的风刮过的痕迹,还有我们一家人无声地悲叹。

初雪过后,我突然接到了敖登的电话。她说:“哥,我现在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我想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我心里很愉悦,可是一想到眼下的事,最后一丝愉悦的心情也没有了。我沉默一阵,说:“祝福你。”电话那头传来敖登清爽的笑声。

此时此刻,我不知道妹妹乌云在哪里。她跟敖登同岁。十二年前,她消失在来自西伯利亚的凛冽的寒风中。

4

西伯利亚的风来了,在北方草原上怒吼着。少布给我来电话,让我快点去舍冷家,说有要事商量。那天,我顶着大风一步步艰难地跋涉,走了半天才到舍冷家。舍冷、查干和少布坐在炕上喝茶,舍冷的妻子和孩子不知去了哪里。舍冷把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手机电池取走砸碎,然后一块块地扔进了铁炉。铁炉内噼啪作响。舍冷说:“北边的原野上,有户牧民家很有钱,我们今晚行动。”少布说:“我们可说好了,这是最后……就这一次。”舍冷说:“查干昨天亲眼看到,那户人家的主人从西镇银行取了一袋子钱。”少布说:“万一他们家里人多咋办?”查干说:“放心,我昨晚蹲到半夜,就看到三个人影。”舍冷猛喝一口茶问少布:“你还有啥不放心的?”少布不再说了。舍冷转向我,说:“老弟,别紧张,凡事都有第一次,以后跟哥混,吃香喝辣有女人。”少布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半天,终是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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