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事物

作者: 吕敏讷

柔软的事物0

吕敏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协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研修班学员。散文作品见于《散文》《散文海外版》《时代文学》《野草》《朔方》《飞天》《湖南文学》《散文百家》《牡丹》《延河》《散文选刊》等,有作品入选《中国自然资源散文双年选》《中国年度散文诗》等年选,散文编入中学语文考试题。获中国当代徐霞客散文奖。著有散文集《倾斜的瓦屋》《试灯与踏雪》。

鱼:死了之后还活着

顺流而下,或者逆流而上。鱼没有脚,只想拥有自由。

鱼不知道父母,它从一粒鱼卵开始就独自流浪。鱼卵变成小鱼,小鱼变成大鱼。大鱼的命运,将如何?谁也说不清。

鱼永远记不住自己的身世和来处。鱼有快乐吗?

在浅水塘里,它忘了无边江河,在集装箱里,它忘了水塘,在水产铺的大塑料桶里,它们的鳍角鳞片互相碰撞,拥挤堵塞,却记不起那铁质的集装箱。鱼也不记得自己从高山丛林蓝天绿水中,怎样来到一片高楼当中,它也不记得自己坐过船,走过高铁,走过大马路。鱼从来不考虑自己的住所,关于固定资产和余额的事,不在鱼的生命里。鱼有痛苦吗?

鱼不会发出悦耳的鸣叫,不会撒娇卖萌,不会欺骗,全身冷冰冰的,它会伪装吗?鱼会有痛感吗?

鱼不认同自己看过花花世界,行过万里路。

它不知道世界上有空气,当它感受到空气时,将与世界诀别。当它活着时,水从身边经过,鱼甚至也感觉不到水的存在;就像人,感觉不到空气在身边的流动,从来不会去对空气说谢谢。鱼不记得水,正如人常常记不起空气。

生物课本关于鱼的知识点:

脊椎动物,用鳃呼吸。身体柔软,流线型体形,体表有鳞片和黏液(减少水的阻力)。靠各种小扇子一样半透明鳍的协调作用运动。靠背鳍、胸鳍、腹鳍保持身体平衡。靠尾鳍和躯干摆动提供前进动力。靠尾鳍保持前进方向。

可以得知,鱼之所以能在水中生存,两点至关重要:一是靠游泳获取食物和防御敌害;二是能在水中呼吸。鳃和鳍,是鱼保存和延续生命的关键。

餐桌上见到的,是鱼肉而非鱼。鳃,被掏空;鳍,被剪掉。在鱼而言,生命之必须;在人而言,无所用而弃之。

庄子、惠子互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吾,安知吾之乐?

项羽刘邦鸿门之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个成语典故的近义词是任人宰割。对,就是一条柔软的鱼面对案板和利刃。

鱼一生都保持沉默,保持柔软。沉默让它看上去智商为零,任何时候都不掉眼泪。钓竿和网兜伸向它,它依然不确定下一秒要发生的事;柔软让它在水里自在游动,也让它在岸上保持活着的姿态──不瞑目,不僵硬,不塌陷,不苍白。

一日,去菜市场买鱼,目睹活蹦乱跳的鱼,从水里来到铁锤下,尾鳍上下翻动,鱼的头部被乱砸几下之后,现场一片血肉模糊。鱼的身体在高压的水龙头下,剖腹,抠挖,冲刷,尔后刺溜一声,装进塑料袋交到我手里。目睹刚才的谋杀,已经神经紧张的我,迟疑数秒,指尖钩住塑料袋,提着鱼的尸体往回走。半道,垂在空中的塑料袋忽然斯拉作响,鱼在袋中猛烈翻腾反抗,我瞬间感受到了鱼的痛感,这种痛触电一般从我的指尖,传到我心脏,继而传遍全身。魂飞魄散的我,下意识将手中红色塑料袋扔出数米远,不忍卒看,反方向拔腿就跑。身后有人不解,大喊,“鱼。鱼。”他是要表达什么呢?一定是要嘲笑买鱼又扔鱼的人是个疯子。

又一日,杀好的鱼已经来到厨房菜盆,我将手靠近冰凉的水和鱼,试图清理鱼身上的残留鳞片和污渍。当我的手划过鱼的脊背,划过鱼肚子,平静的水突然被鱼的愤怒击出裂痕,一丝闪电在我指尖窜向我的心脏,我中电一般,浑身发麻。我夺命般出逃,仓皇跑出厨房。那一刻,我如芒在背,我知道,鱼就在我身后怒目圆睁,用依然活着的神经奋力击打着一片血水。

自此,再不敢摸鱼。

鱼的柔软是鱼的利器,击中一切外强中干的神经。

鱼用自己的麻木让对方疼痛,鱼死了之后还活着。

蜘蛛的生死绝恋

它迈着它的大长腿,踱着小碎步,高冷孤傲,从我头顶的油烟机上经过。光滑锃亮的黑色玻璃面板成了它的T台。它寂悄,无视我的存在。

我抬头,它刚好齐我眉。与此同时,撕碎长空的喊叫打散了锅里摇曳升腾的雾气,随着一声“啊——救命——”锅铲横飞,菜屑四溅……

靠在厨房门框,我用紧握的双拳固定着瑟瑟发抖的身体,在自认为安全的地带,定睛查看那个好似危机重重的灶台。

我的举动,同样惊扰了它。另一个生物的出现,让它的单眼感受到了光的变化。它似乎没有敌意,但一个庞然大物似乎已经对它造成威胁。它很快设防,我猜它要准备打开它螯牙尖端的毒腺开口。然而,它没有发起任何攻势。它收回大长腿,全身缩成一团,假装死,然后忽然掉头挪移。我嘲笑它,身后一定就安全吗?

钢筋水泥外壳包裹下,一只外形瘆人而身体柔软的蜘蛛,陷入进退维谷无可逃遁之境。和人的条件反射相似,折叠自己的身体,设置一个无形的强硬躯壳,抵制外界的冷热,应对周遭的种种风暴危机。和人一样,自我封闭,是自我保护的首要方式。

各式电器布列,大理石光滑冰冷,重重包围之中,一只蜘蛛显示出同样的孤独和恐惧。而我,身形高大,内心怯懦柔弱,被一只柔软的虫子摄了魂。

柔软之事,可能包含更大的伤害。

蜘蛛在觅食路线上迷失了吗?这些平滑冰冷的角角落落,无一物可黏住蛛丝的游离端,故而天亮之前,它没能织好一张圆网。似乎此处没有飞虫来往的可能,没有它所喜好的食物。它误入人类住所的高楼之上,充斥着电磁波和废气。几乎是飞虫和泥土的绝迹之地。

而恰恰相反,那里却是我一日三餐的前沿阵地,是菜蔬、米面、马铃薯和肉类的集散地,是生命得以延续的咽喉要道。水走了很远的路,爬上高楼,终于找到出口。而我,从广场、车站、超市、服装城、电影院,从街巷、公园、河边、山野、郊外,从冰雪、暴雨、寒风、落红、暖阳,从高原、盆地、海边,从众多的人群当中分离出来,像一只蜗行摸索的虫儿,重复生活的轨迹,爬上楼,每天都终须回到厨房。地图上一寸远的半径内,来回折转,往复循环,满身的疲倦或是满心欢喜,最后回到厨房,在那里采择,清洗,切割,炖炒煎炸煮,将冷变热,将生变熟。把植物变成食物,把动物变成食物。就像此刻,中午时分,阳光晃眼,一早上的劳作让人带着乏累,是日,无大悲无大喜,万物如常,内心平静,只是肠胃急需一些食物安慰,一道叫做青椒肉丝的菜将要出锅。白米饭已经把香气散发到每一个房间。一只饥饿的蜘蛛正好路过。

蜘蛛和人,每日觅食,也常常有着相同的可怜境地,这个体长数十毫米的小家伙,在全世界四万余种的同类当中,不知它属于哪一种。它高跷一样的腿把它的身体高高撑起。紧张之余我还自作主张地在脑海里为它闪过一个好听的名字:高脚蜘蛛。

它带着腹部的纺器和头胸部的毒腺,行了多远的路,今日怎得有闲路过我的厨房。它到底遇到什么样的困境,才不得不置身这温热的人间烟火之地。

它的军帐设在哪里?它的八卦阵布在哪里?这位小小的诸葛先生,在等哪些不知名的飞来将?这一切都不得而知,而它贸然进入我视线,让我有一种魂魄飞离之感。

它全身紧缩时,倒像一个受伤的人,把自己围裹起来,用看不见的外壳,为自己设立一个屏障,准备跟命运搏斗。而我知道,这个细小柔软的身躯上,自带着的武器,会分泌出毒液,用以抵御厄运或者搏击敌人。然而此刻,它眼前最大的敌人,正被它吓得缩着身子。

我和蜘蛛,像来自山乡的远亲,像从远古一路走来,身上的泥土和青草气息,被沿途的风吹尽,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密匝高楼一角,厨房里偶然碰面,既熟悉又陌生。互相惊扰,互相惊吓。

蜘蛛活在乡野记忆。村庄屋舍,各个角落是虫儿乐园,蜘蛛繁衍。蛛网结在枝杈间,墙角间,阳光透亮,蛛丝闪光,蜘蛛像一个将士,威风凛凛,在网状的疆域闲庭信步,一张网垂在空中,荡来荡去,优哉游哉。雨过后,网上还垂着水珠,风来,一滴滴落下。那时,我在树下,张望,在泥土里,吹着风,沐着暖阳,跑来跳去,自由自在。一不小心,闯入透亮的蛛网,面部被网兜住,蛛丝发丝纠缠难解,我像一尾鱼,用力扑打,挣脱不了一张柔软的网。

很多网,柔软甜蜜,透亮无形,却网住了沉重的肉身。

村人常说,人吃了蜘蛛撒过尿的蒜,会中毒。厨房食物,层层遮盖,防老鼠,防蜘蛛。蜘蛛撒尿之类的话,听得耳朵起茧,无人有闲暇追究蜘蛛会不会撒尿。村人关于蜘蛛撒尿之说,大概以村人之理解,尿乃世间污秽之物,防蜘蛛莫过于防蜘蛛尿。后来得知,蜘蛛没有肾脏,根本不会撒尿。让人中毒的是蜘蛛的毒液,它破坏人的皮肤。据说那种叫做溶血酶的东西,可置人于死地,它使伤口组织局部坏死和溃烂,并向四周扩展,危及生命。蜘蛛毒液之害远大于尿之害,然人们将毒液的危害加之于尿液,可见,村人对于污秽之物的深恶痛绝。

生而为蜘蛛,躯体柔弱,外表丑怪。但并不是所有的蜘蛛都有毒。

蜘蛛的毒液是它的利器,用以对付外在的威胁。

蜘蛛的丝是它赖以生存的劳动工具,吐丝结网,张网捕食,获取食物,延续生命。强韧而富有弹性的蛛丝,和钢丝相比,强度相当于同样体积钢丝的5倍,是做轻型防弹背心的原料。

雄蛛之死,源于一场终极欢爱。据说雄蛛一生都在为成功到达雌蛛蛛网的路上日夜奔赴。一场盛大的交欢一边进行,雌蛛却一边开始咀嚼它的尾部。雄蛛原本可以有机会虎口逃生,捡回一命。但雄蛛往往不会就此放弃,因为它不能保证有力气会活着找到另一只雌蛛,于是重返雌蛛网,进行第二次交欢,这一次,雌蛛再也不会嘴下留情。

并不是所有的雄蛛都能找到雌蛛,据说只有20%的雄蛛才拥有“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幸运。雄蛛采取自杀式奉献,像一个战死疆场的将军,血肉之躯披着铁盔铜甲,向死而生。

蜘蛛凭借蛛丝和毒液活着,在一场荡气回肠的生死绝恋中,死去。

天下雄蛛,原本在出发时就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

彼时,我鼓足勇气,手持长柄刷,准备将与这只体型庞大的长腿蜘蛛,进行殊死搏斗。

白雨哥哥到南山背后去

把乌云的布幔一拉,天地突然暗下来,像灯光师调暗舞台光线,在下一个节目出场之前,等待跳完舞的演员们快速退场。

天空由湛蓝变成铅灰,像一个人发怒前收起笑容,迅速变换表情,用铁青色的脸渲染气氛。老天看样子要发个大脾气。可是,麦子是群众演员,不像专业演员那样训练有素,在麦场上散漫无序,嘻嘻哈哈,东倒西歪,直到一声闷雷从天而降,大地震颤,慌乱之中,麦子们才迅速集结,却更加手忙脚乱。

小暑大暑,淹死老鼠。

雷雨随时光临,麦场上的战斗,是跟雷雨的一场场较量。

当一道闪电刺穿天幕,顺着天空的裂口行走,刺眼的光涂在房梁上,涂在麦芒上,雷声轰鸣紧随其后,巨型车轮在山脊河谷碾压而过,似乎要把午后的时光折叠起来直接带进黄昏。

雨点是雷和闪电二位大将带来的万千军士兵卒,它们得令立即出发,跑在最前面的,最先来到人间,找到一个闲人,重重地打在他的鼻尖上。第一个发现雨点的那个闲人,是村子里的傻子。跟整个六月忙得一塌糊涂的人相比,他是最清醒的,他没有多少愁苦烦闷的事,成天咧着嘴笑,口水挂在胸前,对着眼前的一只虫子笑,对着一个婴儿笑,对着一棵草一棵树一眼泉一堆牛粪笑。但他像一个侦察兵,时刻留意天空,天空是傻子操心的大事。他发现了落在鼻尖上的第一个雨滴,于是跳起来,在满场的麦子中间跑,在人群中跑,连吼带叫,指着天,指着地,指着鼻尖,用自己的方式提醒人们雨就要来了。

起初,没人在意傻子的手舞足蹈,人们早已习惯了一个闲人的小题大做。直到他们灼烫的背被冰凉的雨点刺疼,衬衫映出花点子,地上飘起一股土腥味。人们才掀开头上的草帽,看天空,诡异的云层从东边漫过来,天空再次被闪电撕裂。雷顺着闪电的裂口砸向地面,村庄上空的水缸被炸裂了,村子变成一个大水潭,水四处乱窜,一时找不到出路,互相冲撞着,碰面扭头就跑。风把树叶吹翻了,树腰扭伤了,风也没有了方向,到房梁上观望,到麦垛上撕扯,抱住大树用力摇,或粘在人们的衣衫上。水在地上跳动,麦场上躁动起来,抢救完最后一捆麦子,散乱的麦子砌成麦垛,再戴上麦帽子,披上塑料的雨披。

人从麦垛上爬下来,站在昏暗的雨雾中不辨东西,地上翻江倒海,人像一个委屈瘦小的孩子。

人们各往各的家门跑,回到家也不进门,站在廊檐下,任凭雨水顺着裤脚,在地上洇出一摊。人们继续抬头看天,皱着眉,像是要找到那个幕后黑手,嘴里骂道:该死的老天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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